《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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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芜草-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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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流云芜草的老板娘啊。她羞得满脸通红,低头撩弄系在腰纨上玉佩。

  我收回看她的目光,将手中的账本再翻过一页,噼噼啪啪打着算盘。

  我知道她在等我给她一个退隐江湖的理由。

  一路顺风,但我说,一路顺风。

  嗯。她端起桌上的女儿红,一饮而尽。

  我站在那里,隔着柜台,看到她眼中有大滴的晶莹的泪流下。

  许多年后,江湖风传朝廷当年权极一时的内阁宰辅严嵩于贬谪家中被一片梧桐叶所杀。朝廷大为震怒,严令封锁消息,对外只传是暴病而亡,暗命六扇门半年之内将凶手缉拿归案。

  我想起枫叶荻,想起她所说的当死之人,想起她说她可以做杀手,也可做捕快,我却没有给她做回自己的机会。

  她走以后,很多人问过我是否认识枫叶荻,他是不是叫狄枫。

  我说不是,枫叶荻是个男人,狄枫却是个女人。

  我知道很多杀手在追杀一个叫枫叶荻的捕快,很多捕快在追捕一个叫枫叶荻的杀手。

  严嵩死后,一直宠幸严嵩的明世宗嘉靖帝也相继去世,后来宰辅张居正代内阁首辅之职,进行了一系列的朝政改革,国力日渐昌盛,天下太平。当然,这都是后话,也与江湖无关,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严嵩死后,我想,不会与枫叶荻毫无关系。

  江湖开始有很多关于飘梧流叶的传说,有人说它是梧桐叶状的飞刀,有人说那是剑,还有人说那是一支长约四尺的短枪。

  这些传言都不对。

  这个答案,只有我和枫叶荻本人知道。

  飘梧流叶,从来都不是什么兵刃,它只是梧桐树的叶子。

  梧桐叶落,天下知秋。

  她从来都是这样,手中无剑,心中无尘。

  不管怎样,流云芜草依然生意兴隆。

  我偶尔会想起一个骂我敷衍、想为我留下的女人,想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我记得她喜欢吃这里的牛肉面,喜欢奚落我为她取的那个很俗的诨号。

  她吃面的速度很快,狼吞虎咽。

  这让我感到她同自己一样孤独,用能让自己觉得温暖的食物填充心中的落寞、难熬怅惘。

  我隐退江湖前,面对自己喜欢的食物也是这样,怀疑自己下顿还能再吃到这样的美味。

  一位朋友曾对我说他后悔在江湖中游走,因为每迈一步,都不能回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本来可以留下她。让她和我一起经营这个店铺,既不做杀手,也不再当捕快。

  跟我一样忙碌、市井、平凡的生活。

  但我没有。

  她那次离开流云芜草的时候,飘梧流叶在熊耀华的《武林兵器谱》中排名是第三十。

  那天,是我生日,我刚过而立之年。

  三十而立。

  三十,而立。


那年春天,我亲手将我恩师的剑和遗骸葬在华山之阴,历代剑圣长眠的剑冢内,也亲手埋葬了我的爱情。

  十一年后,我不再拿剑,开了这家名叫流云芜草的客栈。

  一个女人曾问我为什么会把这个店铺取名为“流云芜草”。

  我说因为我喜欢。

  他媚笑,娇嗔地骂我敷衍。

  这不能算是敷衍。我只是告诉了她最直接和充分的理由。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流云芜草,其实只是我当年记忆中的一个碎片,因怕被划伤,所以不愿拾起,却从未遗忘。

  记得出山前的那年,师父总让我与他在后山那片广阔的草地上对剑,不停的破招、拆招、格挡、反击,直到双方都筋疲力尽,躺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那年的草长得很茂盛,草地软的像地毯,躺上去很舒服 。

  在一场生死攸关的比武中,如果你赢不了别人,那么就必须胜过自己。师父说。

  如何胜过自己?

  扔掉手中的剑,用最快的身法逃离。

  那岂不会有辱师门,落为旁人笑柄? 我诧异。

  肤浅。他朗声大笑。本来是珍惜生命觉悟,最自然的常理,但在江湖所谓的名门正派眼里,却被扭曲为退缩的懦弱。江湖中的得失荣辱、爱恨情仇,不过是一笑烟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江湖中的俗事浮名,看扁了一文不值,看透了万事无事。为师不想你为这些所累。

  明白。我回答得似懂非懂。

  师父说:你看这地上的草,它们到冬天就会全部枯死,明年春天这里又会绿草如茵,但你要知道,那已经不是今年曾被你压在身下的草了。江湖,太多的人事飘零、阴谋恩怨,纷纷扰扰,若能隐退江湖开家客栈,与几个老友把酒言欢,也不枉此生。

  我枕着手,静静地看着天空,那些话连同那天的流云,地上的青草一同印入了我的记忆中。

  真奇怪为什么我还记得我出山时第一战的情形,而且如此清晰,这么多年了,我本该忘记的。

  那次的对手,是崆峒派的大弟子吕作晴。

  那边说想通过比武,化解两派的宿怨。

  师父让我去。

  比武时,他为我挡下了我最爱的女人从背后射向我的致命一镖。

  我抱起师父慢慢变冷的身体,问她:为什么? 我那么爱你。

  她说:我没有选择,我家人的命都在他们手上。

  他们?

  崆……她没说完,我看到一把剑从她胸前透了出来。

  她苦笑,血从口中流出:尉迟,不是相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这就是江湖……

  大胆刺客,胆敢在我派大殿前撒野,还伤我贵客!给我拿下!

  掌门一声号令,在场的崆峒弟子全都冲了上去。

  我奇怪为什么拿下一个女刺客竟然需要动用这么多人。

  很多剑插进她绵软的身体。

  她看着我,眼中有无限悔意,却又那样坚定决绝。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当我邀她同上崆峒时,她为何抱紧我,流着泪要我别去。

  而当时,我却一心只想让她分享我赢得众人敬畏目光时的荣耀。

  救 我 家 人。她说,一字一顿,眼角划过大滴的泪。

  插入身体的剑被拔出,她倒下,像被飓风折断的垂柳,生命以一种暴烈的状态凝固。

  我看到猩红的液体流出,濡湿她的衣袂,濡湿地上的石砖,慢慢渗入石砖间缝的砂土中。

  尉迟天草!你勾结外派妖女,欺师灭祖。今天我崆峒派就在这里替错剑堂清理门户!众弟子听令!对这样的武林败类不必讲什么道义,人人得而诛之!有人杀猪般嚎叫。

  那天的太阳很烈,树影投射在崆峒派大殿前灰色的石阶上,稀疏而斑驳。

  刺眼的光和对比太过鲜明的色彩让我感到眩晕,亦不能分辨耳中听到的话是否真切,但我分明地看到很多人围了上来。

  这是一场怎样精心安排的局啊。不知在他们心中排演了多少遍才得以现在这般圆满。死的是错剑堂堂主,杀他的是他最器重的弟子所心爱的女人。有全场崆峒的弟子作证,我百口莫辩。

  这谎言,会被描上边、绣上锦,传遍江湖,绝世无双,然后连同错剑堂一起被江湖遗忘。

  一剑在手,万剑随心。

  我紧紧握着手中的剑,慢慢挥起,剑尖在地上划出一条深深的印痕,发出刺耳的鸣音。

  错剑诀&;#8226;天地同归!

  出山后所出的第一招,竟然是错剑诀最后一式,我笑,感到一切还没开始,就即将结束。

  那些崆峒派的乌合之众惊惧地看到自己手中的长剑不为所控的飞起,直刺向他们的天灵……

  然后,天地同归……

  我仰头大笑,泪如泉涌。

  忽然间,大雨倾盆。

  我出山那天,我最爱的人杀了我最亲的人。而我,一个人灭了崆峒。

  那年春天,我亲手将恩师的剑和遗骸葬在华山之阴、历代剑圣长眠的剑冢内,也亲手埋葬了我的爱情。

  师父死后的第十二年,我放下曾与自己寸步不离的剑,开了一家叫流云芜草的客栈,开始每天抱着算盘为柴米油盐和蝇头小利而忙忙碌碌、斤斤计较。

  很多人来,很多人走,就像天上的白云苍狗,地上的野草枯荣。

  但流云芜草依然生意兴隆。

  有一天,一个很年轻的客人问我:你是不是尉迟天草前辈? 是不是那位错剑堂的四弟子、江湖上被人称为剑魔的天草四郎?你可愿收我为徒?

  我笑。我不是江湖中人,我只有一家叫流云芜草的客栈。

  打扰。他表情很失望,掉头要走。

  客官。我叫住他,噼噼啪啪打着算盘。能把账结了么?

絮语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雨季来临的时候,店里的顾客不会很多。

  稀疏寥落的几个人,点一碗牛肉面或几盘简单的下酒小菜,沽一两最便宜的红高梁,静静坐在角落闷不做声地喝,临走的时候也都大多不喊小二结账,依旧只是默不做声地走到柜台三言两语的把钱付了,来来去去,行色匆匆。

  少有携朋带友兴致勃勃,进来就大声喊着要好酒好菜伺候着的主儿。

  这个时节,仿若连人的心情也会被雨水濡湿,从心底透出粘稠而潮腻的慵懒。

  这般冷淡的景象,一天下来,怕也难挣到几个钱。

  好在店面是自己的,省去了一大笔租赁的开销。

  也托几个在朝中谋事的朋友的福,每个月给官府衙门的捐税、摊派下来的银两,也都一并省去了。

  即便这般门可罗雀的景象,店铺却依旧可以照常维持下去。

  事情有时似乎就是这样。

  有些掌柜苦心孤诣地经营,千方百计地招徕顾客,却也不见得会比这间随心随性经营的流云芜草赚得更多。

  师傅说,好多事情,不是靠努力就能成功的,恰如这个季节,两京一十三省的土地上旱涝不均的景象。

  站在柜台边,听着窗外浠浠沥沥的雨声,绵亘的纤柔中听得到厚重而圆润的回音,和着手下算珠噼噼啪啪的撞击声,清寡而寂寥,是一直迁延到耳畔的寂寞。

  桌上的账本里整齐地码着这个几天店铺微薄的流水,纸页上斑驳的油渍,是岁月流经的痕迹。

  拨打着算盘一页页核算下去,手指摩挲过纸页粗糙而细微的纹理,感觉就像抚摸着逝去的年华。

  离店不远的青楼里,作起幽怨琵琶声。

  《刹那芳华曲》低回婉转的曲调中,传来一女子若有似无的歌: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苦寒,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我放慢拨弄算珠的速度,细细聆听着雨中传来的一个烟花女子的歌。

  被风尘荡涤过的声线,有淡淡的脂粉味道,吐字和唱腔中流露出摄人心魄的妩媚。

  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哼,这样的歌子究竟是发自内心,抑或只是这个季节缓释闲散心情讨得顾客欢心的小小把戏?

  这些女子在浓艳场上勘过多少俗世繁华,对爱情怎还可能保有希冀。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我想起一个女人的诗句。

  一个我熟悉的女人。

  一个错爱,失爱,绝爱的女人。

  窗外的雨声大了,水滴打在店外的芭蕉叶树的叶子上,厚浊而沉郁,将那忧郁的琵琶和妩媚的歌声渐渐隐去。

  忽然想起那个向我射来夺命一镖的女人。

  她是我的同门师妹,曾经许诺要在我身边过完一生的女人。

  我们彼此恋慕,以至于彼此都成为对方心中的最隐秘的弱点,缱锩的温柔纠结在一起相互牵绊。

  看着她倒下去的时候,我听到身体中的某个位置传来清晰的碎裂声。

  这么多年,她的话一直都在我的梦中不断地被重复,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梦里,她看着我,眼神中有无限的悔意,却又那样坚定决绝。

  她说:尉迟,不是相爱就能解决一切的,这就是江湖。

  她说这话的那天,我最亲的人为了救我死在她的镖下,而我一个人灭了崆峒。

  直到今天,我不再拿剑,她的眼神和话语也仍旧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这就是江湖……

  这就是江湖…

  这么多年,我依旧没能退出江湖。

  这烙印是深深附着在意识深处的,直抵你的灵魂。跟拿不拿剑无关,跟用不用武功无关,跟开不开店铺也无关,跟是否有人记得无关。

  想起有位朋友跟我说,他后悔在江湖中游走,因为每迈一步都不能回头。

  她是无辜的,却被这样的埋葬在我的江湖中……

  清风骤起,将一片枯黄的梧桐叶不偏不倚正好吹落在我面前的账本上。

  叶子上的水珠,汇成一渠小小的水道,沿着叶脉的纹路流下。

  只是小小的一滴,摊润开来,便将账本上的字洇湿一片。

  我有些欣喜地拾起账本上的那片已经有些枯黄的梧桐树叶,用手指向着叶脉边缘轻轻划去。然后仔细打量着抚摸过叶锋的手指。

  没有鲜血流下。

  甩手将叶子送回窗外雨中的时候,我感到有些失落无法抑制。

  印象中,有一个人,可以把这小小的叶片使成见血封喉的利刃,我以为她回来了。

  她是我的老主顾,喜欢坐离柜台最近的桌、吃这里的牛肉面。

  她吃面时总是抱着碗,狼吞虎咽,什么都不顾及,谁也懒得搭理,吃完面会端起碗呼噜噜大口地喝汤,然后和我聊天调侃,嘴角稀薄的笑意中镌刻着简单而纯粹的幸福。

  看着她吃饭的样子,我会想起当年的自己。

  当我手上还有剑的时候,我也是像她这样,吃饭时会狼吞虎咽地把食物往嘴里塞,骨子里对那些这些温慰的东西会产生时序性的依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吃到下一顿。

  食物是可以慰藉灵魂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要比爹妈还亲。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

  可能几个月不来,也可能会突然在客栈中出现,时而男装时而女装,坐离柜台最近的桌,用筷子轻轻敲打着桌板,点最大碗的牛肉面。

  想来只是二十岁的女孩子,结账的时候最喜欢说得话却是:人生啊,真是一场浮云呀。

  像梧桐树一样,落一叶就可以让天下知秋的女子。

  她们都是曾经触及我内心深处最绵柔的部分的女人。

  时隔这么久了,我甚至都已经忘记自己是否爱过她们,但我记得她们都曾经令我心疼,在我生命中一闪而过。

  匆匆的一瞬,须臾连接永恒的长度。

  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悠远到无法被度量的幸福,不值得相信。

  即便不被忘记,过去的一切也都会在回忆中,被时间模糊到圆满的……

  我噼噼啪啪地敲着算盘,将手下的账本翻过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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