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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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芜草-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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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示意他坐下,以便长谈。

  说来话长了,掌柜可知道新安江的汛情?谭纶邻桌而坐,厉色问道。

  据说是九个县的堰口全部决口,但由于浙直总督胡部堂决堤分洪措施得当,只淹了淳安一个县和建德半个县的田地,只是……

  只是如何?

  谭纶望着我端起桌上我为他斟满的酒杯,先干为敬。

  来而不往非礼也,见他这样,我亦自斟了一杯,一口喝干,放下酒杯问道。

  河道衙门的监修河堤的公公们长日里在我这饮宴,耳闻这新安江的河堤修缮,却是花了不少钱款的,固若金汤,区区一个端午汛,何以同时裂了九道口子?

  谭纶闻言大笑,这世上哪有金汤一般的河堤?

  此话怎讲?我瞪大眼睛。

  这还得从另外一件事说起。年初,朝廷为了填补去年落下的亏空,充实国库,跟南洋的那些商人们谈了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由于蚕丝不够,而责成各级官员督令浙江的稻农将田里的水稻改为桑苗。

  改稻为桑的国策,我的确有所耳闻,可是桑苗今年只能养两秋蚕,蚕吃桑苗的嫩叶产出的蚕丝换不回口粮,我一直纳闷这样的国策,官府要如何推行。

  呵呵,掌柜有这番远见,张大人果然没有看错人。的确是这样,官府若不借贷粮食,只是单纯责令稻农把稻田改了,秋后便没有粮食糊口,稻农如何肯依?所以近半年的时间,浙江的稻农将田地改了还不到三成。而且若是让稻农自己去改,产出来的丝都卖给了小作坊,便织不出好绸来,卖不出好价钱。所以……

  所以朝廷的意思是要那些稻民把田地卖给那些丝绸大户去改?

  这,才是改稻为桑的最难实行地方。

  江浙地区的田地市价丰年六十石谷歉年五十石谷一亩,让那些丝绸大户们去买便是。

  唉,今年的稻子已经长到五成,那些稻农不会轻易就把地里长势正旺的秧苗毁了的,再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那些丝绸大户哪个不是倚仗朝中的势力,他们也不会愿意花这么多钱去买地。

  这么说,这端午汛新安江的大水是……

  谭纶点头,笑道,天灾可防,人祸难测啊。

  我不尽哑然,暗叹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亏得这帮人想得出来。

  可是只淹了淳安和建德两县啊,如此一来,借此机会贱买稻农田地的事情不是就黄了么?

  呵呵,其他县的稻农自然是逃过一劫,可是淳安和建德呢?

  这……

  这也正是这些时日,困扰张大人的首件大事。

  那张太岳要我做什么事情呢?

  救人。

  谁?

  此人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现任福建南平教谕,尝被南平的读书人戏称为“海笔架”。

  笔架?

  哈,掌柜有所不知,谭纶伸手拿起筷子吃口菜道:据说一日延平知府率了一班官员巡查县学,学堂中从学生到教谕都跪着迎接,唯独他海瑞以为师威尊于官威,立而不跪,只作揖礼。一排三人,两边的教谕都已经跪下,唯独他杵在那里,一眼望去就像个山字笔架,海笔架之名也就因此传开。

  如此看来,倒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呢。

  我将酒杯斟满,轻呷一口,恍然大悟,莫非……张居正他……

  掌柜猜得没错,张大人正是要此人出任淳安县令,替淳安百姓争一条活路。

  一个县令又能有什么作用,再说情势所逼再加上那些支持改稻为桑的官吏施压,难保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能够拿得住。

  我这里有他给写的一篇文,因为写得不错,所以已经通篇记背下来,掌柜可有兴趣听一下?

  洗耳恭听。我道,毕恭毕敬地为谭纶斟满面前的酒杯。

  谭纶喝一口酒,清清嗓子,轻声诵道:

  夫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以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儿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者,是以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

  好!我咂咂嘴赞道,寥寥数笔,将官府大户兼并农田的弊害说得这般明晰透彻,又能心系黎民,胸怀社稷,此人真乃国士。

  掌柜亦是这么认为?如今淳安建德两县受了灾,改稻为桑却仍要实行,但又不能为了多产这几十万匹丝绸让百姓没有饭吃。浙江已是风口浪尖之地,尤其是那两个受灾县,农民没有饭吃,便定会谋反。此人是一把宝剑,能救百姓于水火者,非此人莫属。

  淳安原来的县令呢?

  呵呵,谭纶不紧不慢道,因为贪墨修筑河道的公款致使新安江大堤决口,淳安和建德两县的知县已经被胡部堂斩了,一并的还有河道衙门的河道监修李玄。

  即使有罪也应该押解进京再审啊,不通报朝廷直接先斩后奏,哼,分明就是给严党的作了替罪羊么。我冷笑道。

  胡宗宪是浙直总督又领兵部尚书衔兼巡抚,他有先斩后奏的权利,况且此人做事向来谨慎,他虽是为了百姓和社稷着想,但严阁老也仍旧还是他的恩师,于他有知遇之恩。所以纵使严党做的再怎么过分,要想通过他把严党这些事情抖出来是断不可能的,而且他这样处境也着实不便跟严党的那帮人力争。

  谭纶微微一顿,将杯中的残酒一口饮尽,接着道:从改稻为桑的国策乃至新安江的大水都是是严党等人一手炮制,只怕他们不会让海瑞这样一个人来搅了他们的局。建德知县王用汲在调任之前是昆山知县,又是领受吏部的调令,严党动不了他。这海瑞不过一个个小小的教谕,家境贫苦,房居简陋,又地处偏僻之处,调令昨日刚从吏部发出,从接到调冷到海瑞来杭州接淳安知县的印绶,这中间存在太多变数。而且海瑞是个有名的孝子,又是一脉单传,膝下只有一女,他出任淳安知县本就有所顾及,若是海母一旦落入严党的人手中,海瑞要想在淳安一展拳脚怕也难了。

  你是说,严党和张居正都把赌注都压到了这个海刚峰身上?我问道。

  这也正是张大人想要先生出山的原因。谭纶满心期待地看着我,手指焦躁地拨弄着空空的酒杯。

  见我有些犹疑,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另一封没有封缄的信。

  这是张大人写给海瑞的信,张大人交代,必要时请您过目。

  写给海瑞的信笺,却要我先拆看?

  我满腹狐疑地接过信笺,抽出其中的信函,在手中摊展开来。

  信中道:

  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无识和氏者乎?其苍天有意使大器成于今日乎?今淳安数十万生民于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宝剑尚沉睡于鞘中,抑或宁断于猛兽之颈欤!公果殉国于浙,则公之母实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实为天下人之女!孰云海门无后,公之香火,海门之姓字,必将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

  读罢三遍,我才渐渐揣测出张居正作这封信的目的。

  好一个公之母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为天下人之女啊,张居正知道淳安的知府这个差事不好做,海瑞这一去,很可能就是风萧水寒壮士不反。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说什么海门姓字将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这分明就是暗示海瑞移孝作忠。

  同时,他让我先读这封信,大有策动我重出江湖的意思。言外之意是问我,海门一脉单传,又有老母在堂,尚能以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为重,冒死赴任淳安知县,我这条孑然一身的烂命又何惜为这个海笔架保驾护航几天?

  这样的慷慨言辞,对于海瑞来说固然是发乎情,止乎礼,但是对我却无半点说服力,一来我已经退隐江湖这么多年,这又不是张居正自己的事情,于私而言我没有义务冒这么大的风险出山;二来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店掌柜,亦没有那些在朝为官那帮清流们兼济天下的责任。

  至于什么社稷存亡,家国大义,就更与我相去甚远了。

  人生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我实在没有那么大的胃口,想让自己的姓字“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

  人老了,都想安定下来,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天草四郎了,那把劈风斩月的草薙也早已经沉入湖底,很多人我不想见,很多事情也不想记起。

  出来混,早晚要还的。

  天晓得我那镇日无心镇日闲的掌柜生活会不会因为这次出手而“风萧水寒,一去不返”。我并不怕死,但我仍旧贪生,贪恋这种安定的市井生活

  这个忙,在下的确是爱莫能助。我将张居正写给海瑞的那封信装进信笺,转手递还给他。

  谭纶接过信笺,脸色穆然黯淡下来,默然无语,猛地伸手捞过将酒壶,对着壶嘴咚咚咚一口灌下。

  叨扰掌柜了,在下告辞!

  谭纶啪得一声将喝干的空酒壶拍在桌上,起身步向门口。

  谭大人且慢……我轻声喝住谭纶。可听我把话说完?

  谭纶在门口站住身。

  出了店门,先不要急着立即动身去南平,你可以先行在杭州城内转转,见到乞丐,将这个绿玉令牌给他,让他带你去见帮主,将此事说与他听,自会有人帮你。我从怀中摸出一个刻着“铃”字的狗头玉牌递给谭纶,接着道: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丐帮耳目众多,会比我一个店掌柜更有帮助的。

  谭纶微微一顿,转身诘问道:面对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几个乞丐管什么事儿?

  丐帮的本门绝学莲花落阵,想必谭大人没有见识过,但威震八方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棍法总该听说过吧,有丐帮相助不会有问题的,至少不比以我一人之力保海瑞一家更有问题。

  丐帮……谭纶一脸狐疑。丐帮,真的会出手相助?

  我笑着站起身,当今丐帮帮主雷铃坤是条血气方刚的汉子,你把这绿玉令牌交到他手上,跟他道明事情的原委,他肯定责无旁贷,只是……

  嗯?

  只是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尉迟天草这个名字,也不要说是我要你去找他就是。

  谭纶接过我手上的令牌,抱拳作揖,匆匆离去。

  我坐在风沙渡靠近窗台的座位上,喝一口酒,吃两口菜,看这阳光将窗外高大的梧桐树的叶子的轮廓大片大片地画在地上。 

  为什么会把雷铃坤也牵扯进来,是害怕让张居正失望,怕淳安建德那几十万黎民的度不过荒年?

  说不清楚,真说不清楚。

七杀(二)
丐帮把海瑞的老母和妻女接到淳安的时候,大约是在谭纶来店里的四个月后。

  海瑞是在她们之前三个月左右到的杭州,在总督府领了印绶,转道去淳安。

  杭州到淳安,大概要三天的路程。

  从南平启程先走水路然后北上转陆路到杭州,然后再转水路到淳安,雷铃坤一直守在海瑞的身边,一路颠沛流离,虽说麻烦不断,却也都是有惊无险。

  比起帮主,护送海瑞妻小的罗真长老走得要更为艰辛,只有活人才有被当作筹码的价值。杀手接到的命令自然是要生擒海瑞的妻儿老小,因此所有的杀戮都指向了护送海瑞家人的丐帮身上。

  大半个月的路程,除了罗真和丐帮南平分舵的掌棍龙头袁永海之外,随行的四个八袋弟子,三个九袋弟子,系数战死。

  七条人命换来海瑞一家的平安,这样的生意在谁看来都不会值当,但想想淳安数十万百姓的生计,或许再搭上几条人命也是值得的。

  这件事后,我倒是由衷得崇敬起丐帮,也不由得感叹起市井中流传的“仗义多为屠狗辈”的话来。

  据说奉朝中密令追杀海瑞的,是江南第一大杀手组织浩轩的霸月堂。

  实在搞不明白朝廷怎么会跟江湖上的杀手堂会扯上关系。大内高手如云,即使不便打着朝廷的旗号办事,那也犯不着跟那些谋财害命的索命狂徒握手言和,做起生意来。

  起初听到这样的谣言时,以为不过只是一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不足为信,后来却从枫叶荻那里得到证实。

  枫叶荻原来叫狄枫。枫叶荻是我为她取的一个诨号。

  枫叶荻是京中六扇门的名捕,同时也是江南第一大杀手组织浩轩的副堂主,两边都不知道他的另一身份。

  一个人可以拥有两种或者更多截然不同的身份,这并不具有太多的挑战性,就像当年华山派的“君子剑”岳不群先生,他既可以是华山派的掌门,也可以是五岳剑派的掌门,这并不相违背。

  但要保持两种完全水火不容的身份的话,就显得十分困难。

  譬如说一个人不可能既是男人又是女人,即便可能,也肯定是要付出莫大的艰辛。

  这种艰辛,司礼监的公公们是知道的,日月神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是知道的,没准连岳掌门本人也是知道的。

  杀手和捕快,鉴于这种复杂而又矛盾的身份,我觉得她需要一个诨号。

  我觉得唐代的香山居士白乐天的《琵琶行》写得是不错的,他比我们更早更深的体味到了“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意境。

  狄枫这个名字也是很不错的,因为它既保留了男性的阳刚,也隐喻着女性的柔媚,这正与她神秘的身份和行踪不谋而合。

  所以我在得到她的首肯后,把两个毫不相关的称呼串在了一起。

  从那时候开始,狄枫就有了一个枫叶荻的诨号。

  我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家肯定不会逢人就说我就是江湖上人称枫叶荻的狄枫,而这个名号之所以会传开可能只是因为她顶着这个诨号杀了很了不得的人。

  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正坐离柜台最近的方桌上吃一碗多加了三两牛肉的拉面。

  我说,浩轩是不是在掂量海瑞?

  嗯。她点头,把筷子上挑着的已经给吹凉的面条倏地塞进口中。

  已经挑了么?

  不知道,她摇头, 嚼着一嘴面条含混地应道。

  谁打的单子?穿鞋的还是穿靴的?

  她抱起碗来喝了一大口汤,仍是摇头。

  我索性走出柜台,从小二手里截下一盘要端给其他客人的酱肘花放到她桌上,抱着手在她对对面坐下来。

  尝尝店里的特色小菜。

  嗯,她夹了一片肘花塞进嘴里,又挑起一筷子面。

  是死扣么?赶这趟单子的把式是谁?是不是会一直贴着飞?

  我抱手压着桌子,探头问道。

  她依然摇头,自顾地吃着碗里所剩不多的面条。

  你能说完再吃么?

  她不理我。

  你若真这么喜欢吃本店的牛肉面,我管你白吃一年便是。

  枫叶荻把最后一根面条吸进口中,抱起碗咚咚咚咚喝干了面汤啪地一声把碗拍在桌子上,打了声很响亮的饱嗝。

  嘁,谁稀罕你那四文钱一碗的牛肉拉面,人为财死,鸟才为食亡呢!

  我抄手望着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客人,那身笨拙宽大的粗布袄丝毫不能遮挡住她眉宇中的清秀和柔媚。

  不成敬意!我笑,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金子,按在桌上,心想你就为了财死吧你。

  总督府刚结的年款,还没来得及入账,便这样排了出去,出手如此阔绰大方,让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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