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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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芜草-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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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能参破这点,你的剑法,便是柳暗花明,另一番造诣。

  这天下历朝历代都是这样:一小部分人创造体制,将其他人规束在看不见的方圆中。

  日子久了,人们就会习惯那种在体制之下的生活,自然而然地维持,不会轻易打破。

  这在江山社稷,或是好事,但对剑法来说,绝非如此。

  任何一门武学招式,大多是从实战得来。

  历经数代宗师之手,在江湖中把所创的武学改进传承,才有了今天的套路和规制。

  对手招式如何破解,杀机如何展露,在一些前辈的武学秘籍中都能够找到,这就是我们学习意义的所在。

  若后人一旦放弃改良和精进这门武学,固守某一套路,这些所谓的精髓马上便会成为鸡肋,再挤不出一点更多的价值。

  尤其像我们这样的人,输半招,便有可能搭上整条性命。花拳绣腿,终不如毒酒一杯更有克敌制胜的价值。

  所以好的武艺,不会在乎招式本身,而更在乎让使用者发挥源自于自身的力量。

  天草,你需要领悟的,是我的剑,而非我的招。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

  如果触景生情的话,也许我还能想起更多。然而印象最深刻的,终究还是这几句。

  毕竟在我后来闯荡江湖的几年中,这些散乱的词句让我受益匪浅,甚至救过我的性命。

  唯独有一段话,是不需回忆就能记起的。

  那瞬间无心的一笔,将我的前世今生都葬在无限的等待和轮回中,不断地重复。

  云卷云舒,草枯草荣。

  刹那呆望,眼前便荒芜出当年的景象,耳边仍旧是那段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语。

  那年,雨水丰沛,后山的草长得特别茂盛,躺在绵软的草地上,时而有和煦的风撞进怀里。

  云彩的影子悠悠地从身上擦过,把天空割裂成一大块儿一大块儿,就像收割过的田垄。

  云朵边锋里漏下的阳光,温柔而稀薄显不出一丝暴烈,有绵亘而深邃的暖意。

  身下厚厚的草甸和天上随风飘过的闲云,一整个秋天的疲惫都在米黄色阳光里安静地晾晒着。

  那是我出山的前一年。

  彼时,我依旧未能胜过师傅,可他终再不能赢我半招。

  师傅的那把惊云和我手中的草薙你来我往地交错。

  锋刃划开大片的的草叶,断开的叶片在剑气中汹涌,如同浪潮一般排山倒海。

  白云苍狗募地变幻,伴着剑的碰撞声投在地上的影悠悠游过苍绿的旷野。

  局势一直僵持,时间安静地流逝,熟悉的光影在眼前清晰的晃动——天上缓缓漂动的流云、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草甸、被剑的锋刃割下在剑气中汹涌的草叶、锋刃反射出天空中的明媚。

  退步,躲避,格挡,反击,进攻,回避……

  你进我退,你攻我守,直到我们俩再拿不起剑。

  能在师傅收剑回翘的时候手中仍然握着剑,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师傅眯起眼,望着我笑。

  我将双臂枕在头下,望着空中的流云,听到他说:

  你看这地上的草,它们到冬天就会全部枯死,明年春天这里又会绿草如茵,但你要知道,那已经不是今年曾被你压在身下的草了。江湖,太多的人事飘零、阴谋恩怨,纷纷扰扰,若能隐退江湖开家客栈,与几个老友把酒言欢,也不枉此生。

  这段话镌入我心之深,以致很久以后我再考虑自己如果不再拿剑还可以再做些什么时,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年风中飘飞的草叶和碧空里的流云,还有师傅口中可以跟老友把酒言欢的客栈。

  于是许多年后,我将那把与自己寸步不离的草薙沉入西湖底,在湖畔开了一家名唤流云芜草的客栈。

  我不大确定我这样做是否是为了却师傅未能完成的心愿,但我坚信这样就能幸福,就能把师傅他老人家都未曾得到的幸福都纳入我的余生。。 最好的txt下载网

霖(六)
岁末阴阳催短景;

  天涯霜雪霁寒霄。

  离开江陵的第十年,大雪入夜,我站在柜台拨弄着手中的算盘,思忖着这个月购入酒窖的新酒数量以及窖中尚存往的陈酿。

  那年天降祥瑞,一入冬便开始下雪。

  这般的瑞雪寒冬,使得烧黄二酒卖得特别好,以至于将开店来的窖存全都搬出仍供不应求。

  窗外雪落无声,我低头呵气,暖暖已经有些发木的手指。

  掌柜,温壶上好的陈酿,再配两道清淡的素菜。

  那声音有如山涧清泉,清脆悦耳,却又缠揉三分妩媚,*心性。

  门开,一阵淡雅的脂粉馨香随风而入。

  两位来客在门口褪去披风,抖抖身上的落雪,着靠近柜台的桌前坐下。

  小二上前,一一打点好两位客人所要的酒菜。

  算珠仍旧噼啪地地撞击着算盘的木梁,我没有抬头,目光随左手的食指顺着帐簿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一行行划过。

  听那环佩叮当的玉器响动和轻盈脚步,料想是两位正值妙龄的女子。

  思路从那杂乱的旧账转到进门的来客,又戛然而止。

  甩甩头,脖颈的骨节发出清脆的“咔啦”声。

  轻轻揉捏了一下已经僵硬的脖子,我抬手那起账本旁景泰蓝质地的精巧酒瓶,呷口温热的绍兴花雕,慵懒地将手下的账本翻过一页。

  小二哥,没有更好的酒了么?有声音问道。

  循声抬头,停下手中的算盘,细细端详柜前跟小二问话的这两位。

  正对着我的客人,身形娉婷婀娜,头戴紫金霞光道观,身着一件飒雪道袍,腰系八卦琉璃带,下着水火丝绦纨绔,穿一双莲花云纹绣靴,手执一条银丝碧玉拂尘。

  衣袍的缎面上绣着整篇的《道德经》。字句依着袍子的剪裁环绕周身,笔力苍劲,铁画银钩。

  玉一般的狐狸面孔,清凉无汗,呵气成霜,那容颜,看着只会令人觉得自己老,即使阳光穿过亦会改变方向。

  衣着服饰,举手投足,无一不透着种幽玄之美,不类凡俗,却又不可揣测。

  气质中艰深晦涩的阴影究竟是清秀超凡的高洁雅艳还是荼弥浓艳的*妖冶,让人无法分辨。

  她抿起嘴角,目光越过柜台,落到这边的我身上。

  那眉宇神态,分明是似曾相识的模样,却又比记忆中的少了几分纯真,多了几分空灵。

  烛火空留,照她如半片翎羽,衣袖间闻得到荡荡的隔世麝香,隐忍而狂热,被压抑的呼吸声音,令人肃然至无以复加的*。

  这般寒冬雪夜,烧黄二酒销得尤其紧俏,寻常酒家恐怕早就售空。亏得掌柜高见,年头就开始囤酒存窖,这才使得本客栈至今仍有酒可售。况客官杯中之酿,在本店的窖陈中已经是*,如何去找更好的酒酿?小二站在桌旁面犯难色,抄手答道。

  柜台后那位先生,可是你们掌柜?

  呃……不瞒客官,正是。小二让过身,神情有些尴尬。

  
  她转过脸,看定柜台这边的我,明眸含笑。

  呵呵,小店酒微菜薄,失礼了,不知道女道长意中何谓好酒?我问。 

  先生可还记得十前,与贫道共饮的那坛醉生梦死?

  我心头一震,两张容颜叠加在一起,眼前浮现出许多年前与这女子相识再见的一幕一幕。

  一切早有定数,如同挥之不去的宿命,十年的时间,冥冥之中转了一个轮回又将她重新推到我的面前。

  我不动声色,轻轻合上账本,将算盘压在上面,从柜台下捧出一小坛还上着封泥的酒酿。

  嘉靖元年的杜康,可称道长心意?

  甚好,有劳店家。

  她微微颔首,嘴角划出一线妩媚的弧度。

  掌柜,这酒是府台大人……小二惊慌失措地接过我拿出的酒坛,却迟迟不肯挪动半步。

  无妨,还不给客人送去?我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虑。

  小二有将信将疑地将酒坛抱到桌前,揭开坛塞,斟满桌上的酒盏。

  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她身边的侍女接过酒坛,轻声说道,一边从飘着淡淡麝香地锦囊中倒出几文碎银笑着递了过去。

  那侍女也是一身道人打扮,年龄二十出头。

  细端详来:双瞳剪水;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亦是倾国倾城之貌。

  想来自是见过的,当年与薛若琳眉峰聚对饮时,一旁端菜斟酒的便是她。

  如果没有记错,她应该叫……绿翘。

  小二从他手中接过赏银,退到一边做其他的事情去了。

  道长慢用,我拿下算盘,翻开账本,噼噼啪啪算起客栈今天的流水。

  本来是有些事情想要问她的,却又觉得多余。

  十年中,若她真的有过一段幸福的生活,我又何必多问;若这她未曾因我江陵一行而快活半分,纵使问了也于事无补,徒增伤心。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修身悟道,了却尘缘,一切对于过往的追忆,都变成徒劳。

  店里觥筹交错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可以听到窗外打更人舒缓稳健的脚步和三更的鼓角。

  酒客早已离开,剩下的都是饮至半酣还未回房歇息的宿客,稀疏寥落。

  掌柜,结账。

  主仆二人站起身行到柜台前。

  我把算珠拨回原位,正要翻开账本。

  不必算了。

  她将手搭在我的手背。

  我抬头,望见侍女将两锭黄金码在柜台。

  这……我有些迟疑。

  请再为我师徒二人备一间上好的客房休息。

  道长可先差弟子随小二到楼上看下房间是否称意。我忙招手唤小二过来。

  绿翘,随小二哥看下房间,如若合适就不必下来了,在房中等我便是。

  侍女点了下头,依她的话转身随小二步上楼梯。

  今天的账,着实用不了那么多。我笑,将柜台上其中一锭金子向她推了推,转身把另外一锭金子连同账本一同锁进抽屉,准备打烊关门。

  言商之人却这般淡薄金利,掌柜这般的生意人,着实少见啊。她斜倚着柜台,一只手臂撑着鬓角低眉浅笑,一副醉玉颓花之态。

  当营之利,虽一文而不弃;不当营之利,虽一文而不取。在商言商,天下商贾各有各的生意经,道长少见多怪了。

  我掸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柜台上那小巧的酒瓶。

  叮,声音清脆而迷离。

  这二十两黄金交予掌柜,其意有四:一来为答谢掌柜十多年前所做的一切,二来为感激掌柜今日售酒时的慷慨,三来结算今天的酒钱,四来为今晚的住店挑费。

  那就更用不了这么多了,十年前,在下还在苏州随家父从事丝绸买卖,所见之人无非都是桑农蚕商,何曾为道长做过什么?道长想必是认错人了吧?我索性将手臂搭在桌面,直视着她有些迷醉的眼眸。

  哦?天下竟有如此貌似之人?她眯起微醺的醉眼,将我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番。

  掌柜十三年前身在何处?她逼问道,似乎仍不死心。

  十三年前?我稍稍一顿,伸出食指和中指摸了摸下颌,故作努力回忆之态。

  说来惭愧,十三前,在下第三次进京赶考不第,于是回家随父经商,到浙江诸县倒卖蚕丝。

  ……想来真是认错了,掌柜与贫道一位故人非常之像。

  她望着我,吐气如兰,神情有几分沮丧,但眼中的疑虑却未削减一分。

  钱先生尽管收下便是,只是贫道另有一事相求。

  承蒙道长抬举,不知在下能否帮得上忙。

  贫道打坐时偶得一上联,却苦无好的下对,先生既是读书之人, 还望不吝赐教,试对下联。

  道长请说 。

  老子论道,道出道法自然。

  我沉思片刻,答道:弈秋导弈,弈出弈圣流芳。

  她将下联轻轻重复一遍,轻叹一声,眼中流露出些许失落。

  对仗虽工整,辞工也极其考究。只是用下棋来比对论道,终究还是失了几分意境。以他的胸襟气度,断不会作出这样媚俗的下联的……

  道长,请上楼休息,房间已经定下来了,二楼西边的凤仪阁。

  小二从楼上快步走下来,又多问一句,可要小的给您引路?

  不必了。她莲步轻移,有些微微踉跄地步上楼梯。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常圆。

  我瞥了一眼她削瘦的背影,无意中轻声诵了一句她十年前对我吟诵的俳句,苦笑一声将酒瓶中已经凉透的花雕饮尽。

  隐约听到楼上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少顷,又恢复原来的节奏,噔噔噔走上楼去。

  想她和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并无什么不同,一样的多情善感,一样的自作聪明。

  若一个人真的想要切断一切与过去的联系,又怎能只凭一副对联就可以逼他乖乖就范?

  我将桌上余下的那锭黄金收入库柜的抽屉,吩咐小二闭户闩门。 。。

霖(七)
靠着高高垛起的被子枕手斜坐在床上,拿起火钳轻轻拨旺炉中的炭火。

  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喝多了,眯起眼睛,房间的一切在烛光下模糊起来,剥蚀成淡淡光斑,舒缓地流动。伸出手,手指掠过那些道光流的脉络,也变得不真切。

  四周悄然无声,我透过那些似幻似真的斑斓脉流静静凝视自己手指,一刹那恍如隔世。

  在做什么?挽留时间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不经意的举动竟是如此幼稚可笑。

  流光霏霏,又怎是单凭只手就可以阻断和挽留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想起这样一句话, 孔圣面对滔滔东逝的长江时曾说的,寂寞而无力,犹如在历史的秋风中簌簌的残叶。

  十年前我去江陵的时候,曾想起相同的句子。

  远赴江陵,为了给一位多情女子送封家书……

  十年……白驹过隙一般,面对这种时光流逝的速度时常让我恐惧。

  那么短的一瞬,若不记住从前,又要如何相信自己曾经活过?

  一位故人说,怀旧是一种苍老的疾病。

  如今,许多事情睡过一觉第二天便记不得,却唯独对那许多年前的事情了然如新。

  开始老了么?

  哀莫大于心死,幸莫大于心死。我笑。

  信手拈来床边茶几上的算盘,索然无趣地摩玩。

  耳边又响起那首凄婉苍凉的《东风破》: 

  一盏离愁,孤单窗前自鬓头。奄奄门后,人未走。月圆寂寞 ,旧地重游。夜半清醒泪,烛火空留。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君去后,酒暖思谁瘦。水向东流,三春如梦向谁偷?花开却错,谁家琵琶东风破。岁月流离,不解时候,仍记总角幼。琴幽幽,人幽幽。琵琶一曲东风破,枫染红尘谁看透?篱笆古道曾走,荒烟漫草年头,分飞后……

  曲调中掩映出两张有着不同眼神的相似面孔,又遥遥飘散。

  刘婧然抑或是薛若琳……两段无法成就的姻缘……

  春秋十年又十年的轮回,将那款不能圆满的深情化作我心中无法超脱的魔障。

  掌柜睡否?门扉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我正了正衣襟,起身开门。

  霖站在门外,手执一只小小的酒瓶。

  深夜无眠,想与先生把酒长谈,不知是否扰了先生清梦。

  哪里,道长有此美意,在下却之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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