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乱兵!岑明先是一喜,继而一忧。喜的是,关中军肯定是败了,否则不至于如此,忧的是,眼前的困境又如何渡过?
进村的乱兵越来越多,已经从村口挨家挨户的朝村内搜刮去了。莫无忧等人借宿的二老家在村子中央,眼看就要搜到了。
不容多想,岑明急匆匆赶回了屋子,见众人还在屋内等着,忙将情形简要说了,然后急道:“咱们快些走,不走就来不及了!”
耶律辛杰怒道:“怕什么,来多少杀多少,老子杀他个痛快!”
“你个浑球!”岑明骂了一句,懒得去理他,转身看到耶律明珠正在窗口眺望,忙道:“耶律公主,你倒是说句话!”
“来不及的。”耶律明珠摇摇头,朝外面指了指,道:“自己看。”
岑明看去,才发现几个村口都有乱兵进入,加起来怕是有千人上下,原来这小村落早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莫无忧一直没说话,此刻突然道:“要是他们为了抓我,我就随他们去!”
岑明一愣,道:“公主,你这是什么话?”
莫无忧摇摇头,低声道:“我不想看到大家再为了我受苦了,有高阳一次,已经够了。”
“公主何须这样说?吕大人豁出性命也要保全公主,我岑明的命难道比吕大人还值钱?”岑明粗声粗气的说着,死死转住拳头,过分的激动让他满脸通红。
“行了。”耶律明珠冷笑一声,道:“我看这些人不过是来抢东西的,用不着要死要活,咱们躲躲就是了。”
耶律明珠本不擅长思索谋画,然而和这两条壮汉相比,她已经算得上周到缜密了。
“是啊是啊,还是躲躲吧!”两位老人家此时才插得上话,大娘满脸焦急,把他们推到房后的一间小屋里,将木门关好,又上了把铁将军。
“千万别出声!”大娘不放心的嘱咐着。
老丈心细,忙乱的收拾着碗筷,生怕被人看出到底有几人吃过饭。才收拾完,大门被一脚踢开,几个满脸横肉的士兵鱼贯而入,朝屋内四下打量。
目光最终盯着老丈身上,一个士兵冷笑着说道:“老头,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赶快交出来,省得我们费事。”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另外几人已经开始,翻箱倒柜,将用不到的东西扔的满屋都是。
“哎!你都拿走,我们吃什么?”老丈死命扯住粮袋,想要保存些口粮,却被那士兵一脚踢翻,躺在地上呻吟。
“老头,不要命了!”一人骂着。
“让他们拿吧……”大娘含着眼泪扶起老丈,无奈的摇着头。
透过木门的缝隙,莫无忧看到了这一切,她拼命咬着唇,却抑制不住泪水扑簌落下。这一刻,她的心头如刀绞般剧痛。若不是耶律明珠死死抱住她,她恨不得冲开门去和这些恶人理论。
“马是谁的?”突然,又一人进了房门,劈头问道。
岑明等人心头一惊,心道不好!慌乱之下,他们竟忘了把那四匹战马藏好!
“马?”老丈愣了一下,忙陪笑道:“那是小老儿种地用的,要是将军看上了,尽管……”
那人冷笑一声,道:“你少跟我装糊涂,当我不认识军马?上面都有幽州的标记!”他环视四周,突然看到了那扇锁着的门,进前几步道:“里面是什么?打开看看。”
“是……是一些破烂杂物,没地方堆了。”老丈额头见了汗,依旧陪笑道:“好多年没开着门,锁都锈了,您看……”
“锈了?好说!”那人狞笑一声,锵的撤出单刀,在锁头前比了比,举刀就要砍下去。
“别!别!”老丈茫然无措的身着双臂,挡在门前。
屋中的其他人早就聚了过来,他们也察觉了这里面的古怪。而他们看着老者的眼神,就如同看个死人一般。
“**,不让开的话,我连你一起劈了!”那人缓缓举起了刀。
老者似乎已然吓得浑身发抖,却始终不肯让开。
“将军,您行行好……”大娘被一名士兵推在外面,哭天抢地。
“**,死老头!”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狠毒的神色,举刀猛劈下来。寒光带着风声,直奔面色如土的老者。
“不要!”随着一声少女的惊呼,破旧的木门被一股庞大的力量推开,锁头崩飞出老远。老者被顺势推到一旁,雪亮的腰刀高举着,却未能再前进一步。一只有力的大手,将那人的手腕死死抓住。
“你奶奶的!”大手的主人喝骂一声,当胸一猛的拳,就把持刀者如破木片般击飞了出去。接着抄住跌落的单刀,恶狠狠朝屋内的其他士兵扑来。
这人正是耶律辛杰。他平日虽也瞧不起弱小的汉人,时时朝他们挑衅,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朝一名老者下手。到了此时,他再也忍受不住,这些日子的怨气全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另外三人也从小屋中冲出来,屋内的士兵如何是他们的对手,几下便被砍倒。岑明回头看去,见莫无忧正在安慰老者,便不由分说拉着她便走,一边急道:“快走!没工夫了!”
他们想要去抢马,谁这四匹战马已经不在屋后,早不知被谁拉走了。正彷徨之际,已有人发现了他们,纷纷朝这边聚拢过来,耳畔又听一人声嘶力竭的叫喊:“他们杀了咱们兄弟!他们是……咳咳……是幽州的奸细……”正是刚才被大飞的那人,他身有暗甲,这一拳未能要了他的性命。
“快走!”岑明也不顾什么嫌疑,将莫无忧抱在怀里,甩开大步就跑。另外两人武艺不凡,自然也跟得上。他们越跑越快,眼见就要从几路人的缝隙中逃了出去。
“放箭呀!射……射死他们……”地上那人嘴角淌着血,怨毒诅咒着。不消他说,无数长弓已然张开,箭尖闪着寒光……
此时,幽州铁骑已然到了。
若不是这个村子有人去高阳访亲,莫无忧的消息怕是还要晚些时候知道,在这个村民的指引下,李沐风和顾况率铁骑风驰电掣般赶来。
此时,他们才知道,归心似箭这种说法,根本不是夸张。
百多里的距离,他们恨不得插翅飞到。战马再快,又怎么快得过急切的心呢?
才到了村外,就发现这里哭喊连天,甚至还有火光窜起,李沐风大惊失色,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出现了!顾况紧紧抿着削薄的唇,暗自赌着誓:
你们若敢动无忧一根汗毛,我就杀光了你们!
“顾况!”李沐风大声叫着他的名字,道:“你带兵把他们驱散,我去救人!”
顾况虽不愿,却也明白事理。他咬着牙,点了点头。
幽州铁骑如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般冲向关中军,而这些乱兵好似惊弓之鸟,轰然逃散,任由骑兵追在身后随意劈砍,他们无视同袍的悲惨呼号,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前一刻,在手无寸铁的村民面前,他们是何等的威风。
李沐风弃了马,在混乱的人群中左冲右突,却怎么也找不到莫无忧的身影。地上倒着许多尸体,李沐风不敢看,却又不得不一具具看去。还好,没有莫无忧。
终于,在村西的一棵大树下,他找到了无忧。
阳光穿过枝干,将斑驳的影子投在地上,也投在了两个人身上。耶律明珠跪坐在地上,秀脸低垂着,而莫无忧就静静的躺在她的膝头,仿佛在听耶律姐姐讲述着草原上的故事。
金黄的光斑随着微风在她们身上跳动,就像一幅画。
阳光洒在身上,李沐风却觉得浑身冰凉。他一步步走向她们,却越来越没有力气。
终于,耶律明珠动了,她偏过头看到了李沐风,怔怔的,木然的说着:
“无忧她……死了……”
李沐风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世界被黑与白取代。双腿没了气力,终于不足以支撑身体,他噗通跪倒了。
他看到,莫无忧静静的闭着眼睛,好似只是睡去一般。她的眉梢微微皱着,仿佛有些痛苦,仿佛有些不甘,仿佛还有些话尚未说完。
面色,苍白而透明,如她的心灵一般,仿佛水晶。
李沐风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噗噗落下。多日压抑在心头的焦虑终于转化成痛彻的泪,而那层淡漠的面具,早被泪水熔化。
“无忧说,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耶律明珠的声音空洞地回响着,仿佛没有灵魂的旁白。巨大的悲痛,让她无法找到自我。
“她说,她要帮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她还说,她要……”
“不!不要再说了!”李沐风突然大声吼叫起来,就像一只悲痛的狼,他喃喃的说着:“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然而,莫无忧往昔的音容笑貌,却不可抑制的浮现在脑海里。
“大哥,你看好不好看?陈姐姐可夸好呢!”
“大哥,我知道了!你和小顾都去边关杀敌,我就去帮百姓修水利,作农具!咱们比一比,看谁做的事情多!”
“大哥,你可要快些回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就藏在我屋中,你若回来晚了,我便不给了!”
言犹在耳,而说话的人已经倒在自己怀中,永远的闭上了眼。
本该如花朵一般绽放的青春突然断绝,寒风吹落了花蕾,莫无忧洋溢如春的生命就此永远覆盖上冰雪。
要不是自己,莫无忧根本不会死。若没有自己,莫无忧或许正在和爷爷单调却快乐的生活着,永远不知忧愁为何物。
然而,无忧就这样去了,甚至没给自己留下半句话。
他将莫无忧紧紧抱在怀里,不能控制的颤抖着。
“为什么,除了我……他们……都死了……”耶律明珠空洞的眼神中终于泪光,大滴大滴的眼泪跌碎在土地上,跌碎在光影交织的梦里。
苍白而修长的手掌死死捂着面庞,哭声和泪水从指缝中泻落。
李沐风只是死死搂着无忧,忘记了一切,好似时间和空间都突然失去了意义,就这么要呆到永远。
终于,他感受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一张少年的苍白面孔出现在眼前。
“你说无忧会无事的,你说的!”少年的眼睛愤怒的睁着,仿佛一只愤怒的狮子。“你骗我!”
“都是你的错,你根本不该让无忧来!”
顾况被愤怒和巨大的悲痛烧晕了头脑,已然忘了眼前人的身份。他冲上去,死死捏着拳头,关节都因用力而格外苍白。很快,无数人过来拉住他,将他越拖越远。
“让他过来。”李沐风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而嘶哑。
顾况走到李沐风跟前,却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久,他才道:“无忧有没有留话给我?”
李沐风一愣,突然伸手掰开莫无忧的紧攥的手掌,一抹晶莹的绿光闪过。那是一柄翠绿的玉簪,已然断成两半。
他递过去,却见少年的眼角淌下两缕殷红的血痕。痛到深处,泪水已然无法流出了。
“为什么不哭呢?”
“我哭不出。”少年合拢手掌,将玉簪贴着心头握着,“这场战争不会结束,敌人的鲜血将化作我的眼泪。”
“很好。”李沐风站起身,抱着无忧朝前走去,人们让开一条同路,无人阻挡。
风,吹起地面细小的沙尘。几瓣零落的花随之飘舞,飞向没有边际的远方。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是韦庄的一首菩萨蛮,尽管写的绝妙,却仍难以道尽江南的妙处。江南风物何止如此?莫说“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天然魅力,光是一个吴中第一名胜虎丘山,就足以让人流连忘返了。
江北春时正好,吴地已然渐热了。正是清晨,潮湿的空气化作一层淡淡的薄雾,虎丘山色朦朦胧胧,有无之中,仿佛一帧晕开的水墨。
一阵散乱的脚步声惊散了晨雾,一行人逐渐露出形貌。为首的乃是一名老者,身着宽大的官袍,相貌端肃,身后跟了几个侍从,也都穿着齐整,不苟言笑。
空气润泽的仿佛能攥出水来,老者的后背满是汗水,洇湿了一片,步履也有些蹒跚了。旁边的侍从赶忙扶了一把,道:“大人,要不咱们回去吧?这天气,估计吴王也不会上来。”
老者摇摇头,眯起眼睛朝前看去,“虎丘剑池”四个朱红的大字铁钩银划,俨然就在眼前,再往上看,云岩寺的佛塔微微显出了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吴王想必不会去云岩寺吧?”又一个侍从说道。
老者想了想,挥手道:“去后山。”几人便从试剑石旁绕过,循着道路朝后山去了。
后山相比前山,较为幽静。溪水潺潺,山石嶙峋,多了许多自然之趣。唯其如此,使得老者在雾气中磕磕绊绊,行步艰难。就这样行了一阵子,前方隐隐有箫声飘来,其音袅袅,不绝于耳。
“好清雅的曲子!”一侍从略通音律,不由赞道:“也只有吴王才吹得出!看来,吴王定在前面了!”在他想像中,吴王李陵必是一袭白衣,孤立于山水间,飘飘然弄着一管玉箫,直似神仙人物。
“清雅?”老者苦笑一声,也没说话,只循着声音走去。
后山的雾气淡了些,转过一条山道,他们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山溪之间,插了几十根青竹,上面支起一架竹台,有一张大床相仿,一年轻公子披着绸衫,斜靠着一名美貌女子,懒洋洋的吹着一管镶满宝石的玉箫。台上还有两名女子,一个负责拿捏,一个捧着果盘,都是一脸倾慕的望着那名男子,眉目含情。
这名青年公子,自然就是吴王李陵了。
适才说箫声清雅的侍从险些吞了自己的舌头,眼前的景象实在有违他的常识,在这温柔乡里,吴王还怎么能吹出这样的音律来?
“崔明理?”李陵看见了下面的老者,便将玉箫交给一旁的女子,支起了身子笑道:“一大早找来,有什么事情?是了,想必来看我这逍遥台的?崔大人消息当真灵通,我昨晚才让人搭的,你便知道了?来来来,上来一叙!”
这老者正是吴中的“国相”崔明理,他并不接李陵的话,只是淡淡的道:“吴王,老臣有要事禀报。”
李陵凝视了他半晌,突然笑道:“你可当真无趣。”他一个翻身,从台上跃了下来,单足立在一块溪石上,身形飘摇,甚是好看。“说罢,什么事情?”
崔明理从衣襟内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李陵,道:“此乃燕王的亲笔信。”
“怎么?”李陵面色一整,适才嘻笑的神情尽去,诧异道:“三哥的信?他说了什么?”
崔明理面带忧色,道:“吴王一看便知。”
李陵将信接了过来,展开仔细读了几遍,突然笑道:“三哥让我出兵呢。”
崔明理急道:“吴王,万万不可呀!”
“是么?”李陵唇边逸出一丝淡淡的笑,道:“我想想再说。”说着,迈步朝山前走去,“逍遥台”上的三名女子,他看也不看一眼了。
崔明理紧跟着李陵,腿脚好似突然利落了起来。后面的侍从不敢靠的太近,只是远远的跟随。
“崔大人,”李陵放慢了脚步,道:“你如何看的?”
“断不可出兵。”崔明理摇头道:“燕王,虎狼也!窥视关中已久,若被他得了长安,再携关中之众渡江而来,吴中无可御敌啊!”
“你是这么想的?”李陵点点头,又道:“那你如何看我?”
“怎么?”崔明理一愣。
“我是说,吴中该如何自处?是割据江东呢,还是要夺取江山?”
“这……”崔明理一时答不上来。依照这位吴王的性子,谈什么夺取江山,岂不痴人说梦么?他想了想,才道:“若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