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薛万彻更加头痛。放火烧城,那是下策中的下策。表面上看击退了敌军的进攻,实则自己的很多防御设施也被大火付之一炬,再也无法像初始那般击退来敌。城头上的接触战,恐怕很快就要再次来临。更为头痛的是,薛礼竟带了一只残存的人马在城中负隅顽抗,虽然成不了什么威协,却牵制了极多兵力,实在令人讨厌。
薛礼有了这些士兵的跟随,胆气更壮,几次想杀到城门处,却都被截了下来。看到周围的战士越来越少,他终于明白事不可为,开始盘算起退路来。
此时,他身边不过两百士兵,就算个个勇猛无比,也难以在这万军之中来去自如。不过还好,他们身处潼关之内,有很多地形可以利用,加上对方投鼠忌器,无形中占了许多的便宜。
“跟我来!”薛礼大喝一声,带头朝城上冲去。在城内围堵他们的守军一直防备他们占据城门,没成想对方竟反身而去,略一犹豫间,薛礼等人已经占据了登城的阶梯。
城头的守军正在拼死抵抗燕军的进攻,见一队敌军竟从自己背后杀来,不禁一阵大乱。薛万彻哪容他们冲杀上来,立刻调了上百枪兵堵住出口,利矛和坚盾发出刺耳的碰撞声,火花乱爆,却终究相持不下。这番功夫,城内的追兵已到,却被挡在城墙之下。登城的阶梯不过数尺宽窄,这些近卫钢盾长剑,如一道带刀的铁墙相仿,守军数量虽多,始终无法展开,只得徒呼奈何。
倒是有不少弓手站在几道平行的阶梯上朝他们射箭,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耳旁叮叮咚咚不断,效果却不见佳。然而几箭下来,倒似提醒了薛礼,他把耶律明珠交给别人,气定神闲的在盾牌掩护下用震天弓把那些敢于对射的弓手一一点射下来,箭箭夺命,例不虚发,一会儿功夫,对面的弓手个个面色灰白,轰然逃散,再也不敢招惹这个弓箭的祖宗了。
在关中守军眼里,这缩在阶梯上的部队简直是乌龟和刺猬的结合体,谁也没有办法。薛万彻全神贯注的指挥防御,却不得不为这二百来人的敌军分神,愈加烦躁不安。此时看到己方上千人围着对方毫无办法,气的恨不能用兜阑来砸,这时才突然想到,这类投石器材已经被刚才那把大火烧得一干二净。
此时,潼关城下攻势更加疯狂。为了援救薛礼,裴行俭只得破釜沉舟,倾力一搏。而适才那把大火将他倾注全部心血的近卫烧掉了近十分之一,令其异常恼恨。不过裴行俭可非同一般,越是愤恨,越是冷静。他先将余部撤下,作为督战。静等大火熄灭后,便指派吴军连环不断的朝城上猛攻,在这些近卫利剑相胁下,吴军士兵简直是前仆后继。李陵在后方看得眼睛发直,他这才发觉,和这位“大唐气度第二”的名将相比,薛礼简直称得上心慈手软了。
到了此时,李陵也只能仰天长叹:幽州名将,果然个个名不虚传……
战局又有了变化。在吴军拼死打开一个缺口后,契丹士兵以及近卫部队开始越来越多的加入战团,将这缺口越撕越大。过不多时,又形成了城头上两军混战的局面。这等情形对燕军极为有利,关中部队守城还可,要和精锐的燕军面对面交锋,则勉为其难了。
薛万彻眉头紧锁,却无可奈何。像这种局面,一切都要凭实力说话,谋略兵法反倒变得无关紧要。正如城下三大名将对付潼关依旧只能强攻一样,薛万彻便是烂熟兵法,韬略过人,也只能不断朝城头增兵,依靠局部人数的优势却得平衡。
这又是一次长久的鏖战,就像两个巨人交锋,谁也难以一拳击倒对手,只好看谁的血能够流到最后。
这样打下去,最后的胜者,恐怕也会元气大伤吧?
就在这时候,奇迹般的,潼关的城门突然吱嘎嘎的洞开了。
这声音是如此的奇妙,对燕军来讲有如天籁,在守军听来又是地狱之门打开的声响。一时间,不管攻方守方,竟都愣住了。城上城下,十几万双眼睛怪异的盯着那扇缓缓打开的大门。
“潼关破了!”城门处一人擎着剑,仰天大笑。正是燕王李沐风!他凭借超绝的武艺,在混战中独闯城门。就在数百守军一个失神的功夫,已被他洞开了大门!
“关门!杀了他!”有人狂吼了起来。无数人朝李沐风扑去,企图把洞开的城门再度闭合。
但这已不是渝关。
李沐风冷笑一声,长剑化做一道清冷的残虹,先头数人已经滚倒在满是血渍的地面上。而城门外的燕军士兵狂吼也已经着朝城门冲去,用身体挡住了城门关闭的路线。尽管他们在顷刻间就被长矛刺死,但这已经足够,后面的战友们源源不断的冲杀过来,阻挡燕军十余日的大门终于被彻底打开了。
潼关城下本来堵满了登城的部队,此时城门突然打开,就像堤坝骤然决口一样,燕吴联军的士兵潮水般朝城内涌入,其势头无可阻挡。而城门的沦陷,令关中军最后一点倚仗全然丧失,斗志立时溃散。不管军中的将领们如何大声疾呼,依旧蒙头奔走,乱作一团,毫无抵抗的心思。
“罢了,罢了!”薛万彻看看身边由存的不到千人,长叹一声,将头盔摘下,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天意如此,奈何,奈何!”
“将军!”一名副将率数百人奔至,急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走?”薛万彻目中寒光一闪,怒道:“嘿嘿!你忘了我立下的军令状了么?此番兵败,我还有什么脸面回长安?就算回长安又能如何?”
“那……”副将面色变了几变,道:“不若降了燕王也可……”
“休要再提!”薛万彻厉声道:“我薛万彻戎马一生,从不知道这个降字!”他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叹道:“我去之后,你可率兵投降,不必徒作抵抗了……”
“将军……”
薛万彻不再理他,越众而出。手中黝黑的镔铁枪朝前一指,大笑道:“薛礼,你可敢与我一战!”
此时,围攻薛礼的士兵早已溃散,不知所踪。一百多名近卫尚围在薛礼身旁,缓步登上了城头。一听此言,薛礼便知对方心思,便点点头,自众人环护中走了出来。这些近卫个个面带激动之色,毫不担忧,在他们心中,薛礼早已是不败的象征。
“薛老将军。”薛礼站住了身子,道:“这又何必呢?”
薛万彻“嘿”了一声,道:“你既是薛礼,便不该说这些!”
“是么……”薛礼漠然的立了片刻,突然朝薛万彻郑重的行了一礼,然后单手反扣震天弓,仿佛斜斜扛着一面巨斧。
薛万彻双手握住漆黑的铁枪,枪头指着薛礼,正在微微的颤动。猛然间,铁枪陡然收回,立于背后,整个人似乎一下高大挺拔了起来,就像一杆笔直的长枪!
“来吧。”薛万彻笑着。
潼关,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燕军陆续开进了城内,控制住了各处要地。那些毫无斗志的守军们已经投降了,正在被燕军指挥整编,一切渐渐变的井然有序。而此刻,无论将领还是士兵,无论战俘还是胜利者,都把目光投向城头上默然对峙的两人。
一阵风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道。就在两人的战袍鼓动的同时,他们动了。
仿佛两颗彗星的对撞,又仿佛阳光与黑夜的决斗,一条乌黑的长龙迎上了耀眼的太阳,迸发出比真正的阳光更加绚烂的光采。
一瞬间,决斗开始了。一瞬间,决斗已然结束。
双方已然交换了位置,背身而立。薛礼趔趄了一步,喷出了一口鲜血。他吃力的拄着震天弓稳住身形,闭目调息着。过了片刻,他慢慢转过身来,朝依旧凝立着的薛万彻行了个礼。那是武士间的最高礼节。
薛礼走下城头,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已然气绝的薛万彻倔强的握着**地面的长枪,始终不肯倒下。就像一尊远古战士的雕像。
所有人,都默默的朝他行了一礼。
总有一些事情将要结束。穿过潼关时,李沐风这样想。
血腥气依旧在城头凝聚不散,就算凄凉的晚风也无法冲淡。不过,这样的战争该不会再有了吧?
或许还有个长安。但李沐风觉得,长安应该不会有这般惨烈的抵抗。如果长安攻了下来,一切也就该结束了。
一切都该有个了断。出长安,再回长安,其间往事纷纷,恍若一梦。
天色晚了,天边是火一般红霞。而李沐风却不觉其艳。因为今天,数万人的鲜血已经涂满城头,便是熊熊的烈火,也及不上它夺目。
面对这些,李沐风仿佛已然麻木了。若陈寒衣在此,或许会无法承受吧?可是寒衣,你又知道我心底的苦么?
李沐风自嘲的笑了笑,眼中并无胜利的欢喜,只映着落日群山。
“燕王”有人在身后说道:“今日的事情,未免冒险了些。”
回头看去,是裴行俭。李沐风淡淡的道:“若是你守约和我异地而处,又当如何?”
裴行俭沉默片刻,道:“燕王至少该带上侍卫的。”
李沐风笑道:“若带上他们,岂不是拖我后退?守约尚未回答,若异地而处,你又当如何?”
“想必……”裴行俭淡淡一笑,“和燕王一般处置吧。”
“这就是了。对了,守约,”李沐风转了话题道:“仁贵的伤势如何了?”
“不大好呢。”裴行俭皱了皱眉,道:“他开始就损耗太过,后来和薛万彻硬拼那下,受了不轻的内伤。”
“是么……”李沐风沉默了一会儿,道:“那薛万彻,也算得上当世豪杰。”
裴行俭点点头,没有说话。
“孰谓公死,凛凛犹生……”李沐风低声念了两句,叹了口气道:“走,咱们去看看薛礼。”
薛礼的状况确实不算很好。严格说,甚至比耶律明珠还糟。耶律明珠伤势虽重,也不过失血疲弱,终究没什么大碍。而薛礼在火场营救耶律明珠耗力过多,后来又凝聚所有真力硬拼薛万彻,虽然获胜却几近灯枯油尽,内息一团混乱,就连五脏都受了震动。一个不巧,便会有性命之危。
到了薛礼的军帐内,就见他闭目躺在榻上,面色铁青。李沐风吓了一跳,忙伸手在他后心一搭,放出一缕真气探视。过了片刻,李沐风面色稍霁,轻轻吐了口气。
“燕王,仁贵的伤势怎样了?”看到薛礼仿佛晕了过去,裴行俭不由吓了一跳。他虽然武艺平常,见识却广,知道若是在这等状况下昏迷过去,恐怕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还好。他虽然神志不清,却始终守着入定之境。”李沐风想了想,又把手掌贴上了薛礼的后心,小心翼翼的帮他梳理体内紊乱的气息。
裴行俭见李沐风的面色先是泛起一层异样的红润,而后逐渐消散,却是越来越白。大约用了一炷香的功夫,李沐风终于缓缓撤回手,额头上泌了一层细汗,看似消耗极大。
“古怪,当真古怪……”李沐风擦了擦汗,却似乎不可思议的摇摇头,满是一种莫名的神情。
裴行俭心里咯噔一下,道:“怎么?”
“不妨事。”李沐风摆摆手,并没有加以解释。裴行俭见燕王不说,自然也不好问,既然薛礼无事,那就再好没有了。
李沐风所奇怪的,乃是薛礼体内真气的性质,竟和他的霸剑之气如出一辙,甚至同根同源。只不过这两年,李沐风的真气从霸道逐渐转为王道,愈加刚柔并济。而薛礼则是无所顾及的狂放爆烈,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杀伐之气。可不管怎样,两种真气的同一性是不容置疑的。
霸剑乃是李家皇室的不传之秘,薛礼又怎么学到的?李沐风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根本是当初给薛礼疗伤时的阴差阳错。不过,由于两人体内真气同源,李沐风给薛礼疗起伤来事半功倍,很快就把散乱的真气导入正轨,薛礼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红润。
两人放下心,走出了帐子。李沐风这才又问道:“耶律明珠的伤势如何了?”
裴行俭道:“她倒没什么事情,肩伤虽重,所幸没伤到筋骨。”
李沐风哼了一声,道:“依旧改不了的性子,险些折我一员大将!”
裴行俭微微一笑,道:“燕王此言差矣。本来么,耶律明珠死就死了,又和他薛礼扯了什么关系?既然他非要冒险去救,怎又怪得旁人?”
“哦?”李沐风一怔,突然有些明白了,笑笑道:“姑且看看再说。”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战局,李沐风便转身离开。裴行俭却没有走,只是站在原地,似在静等着什么人。过了一会儿,一道人影逐渐显现,慢慢朝这边走了过来,脚步似乎有些蹒跚。待走近一看,正是耶律明珠。
耶律明珠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整条胳膊都被白布包裹,行动略显不便。一张俏脸苍白异常,朱唇上的一抹嫣红愈显突兀。
“耶律公主?”裴行俭故作惊奇道:“你伤势未愈,怎的就跑来了?小心着了风!”
耶律明珠没想到会遇到裴行俭,微微一愣,咬着唇道:“薛礼怎么样了?我听说他……他也受了伤……”
“他么?”裴行俭一怔,马上大笑道:“他能有什么事,公主放心就好了。”
耶律明珠见一缕忧色在他面上闪过,尔后的笑声则甚为夸张,仿佛在极力掩饰,一颗心登时如沉入无底深潭,面色大变道:“你!你莫骗我!他……他到底怎的了?”
“这……”裴行俭叹了口气,摇头道:“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说的。”
“莫非……莫非……”耶律明珠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豆大的泪珠登时从眼中涌出,如何也止不住。她猛然抓住裴行俭的手臂,道:“带我去看看他,行不行?”
到此,裴行俭已然觉得这番试探已然有些过分了。不过他作茧自缚,因对方身上有伤,又不敢发力甩开,只得苦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耶律明珠死死咬住嘴唇道:“我自然对他不起,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决不活着!”
“本来确实不好的。”裴行俭一边说,一边顺势抽回手臂,道:“不过燕王来过,耗了极大的工夫,才有了转机。”他故意把治疗说的极为夸张,就是怕耶律明珠觉得受了戏弄。
不过,耶律明珠早已无暇理会这些,听了这话,登时瞪大眼睛,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若不信……”
“我信就是了!”耶律明珠泪珠未干,已然露出欣喜之态,看得裴行俭一阵发愣。他没想到终日冷冰冰的耶律公主也会有这等小儿女之态,看来这一个“情”字当真厉害。
为了安耶律明珠的心,裴行俭带她悄悄看了看薛礼。看着薛礼平静熟睡的样子,耶律明珠轻轻吐了口气,适才惊慌失措的神情终于消失不见了。两人轻步走出,已是月上中天,明辉遍洒。
“耶律公主,暂留尊步。”耶律明珠刚要离去,却被裴行俭叫住。
“怎么?”
“今后有何打算?”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说,”裴行俭淡淡一笑,“你和薛礼。”
少女明眸的光采一下子熄灭了,她缓缓转过身去,道:“又能如何?你不明白的……”
“我明白!”裴行俭静静道:“你叔叔耶律正明根本不是薛礼杀的!”
“不可能!”耶律明珠惊呼起来,面上满是惊疑之色,却又隐隐带了几分期待。她定了定神,道:“那是谁杀的?你又怎么知道?”
“我不能说。总之,你信我就是了。”裴行俭望着月亮,没有看她。
“你信口一句话,便让我相信么?”
“我裴行俭的话,还会作假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