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怎么了?”顾少卿连忙叫了杯茶,让顾承恩坐下。
顾承恩喝了口水,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气道:“没想到这尚书府看门的也如此气焰!让他递个名刺,却敢直接跟我伸手要钱!”
顾少卿一笑,道:“哥哥你是在家里读书读多了,你要是出门走走,这事儿早就见怪不怪了。怎么?你不给吗?”
“给了。”顾承恩挫败的叹了口气,道:“可一会儿名刺又送出来了,说尚书没空……”
顾少卿道:“这也自然,咱们顾家在京师没有靠山,人家当然不会理你。”
顾承恩瞅了他一眼,道:“你既然自诩清高,怎么这样清楚其中关节?”
顾少卿笑道:“我可不敢说清高,只是不屑于此罢了。游历久了,也就什么都知道些。”
顾承恩劝道:“我也是读圣贤书的,可行卷又算不得作弊,我可没看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顾少卿苦笑道:“这个我当然清楚……可要我卑躬屈膝的去求人,总觉别扭,我要是真的清高,也就不会让哥哥代我投递卷册了。”
顾承恩点点头,道:“也罢,明天我再去礼部侍郎那里碰碰运气……”
或许是时运不济,一连几天,顾承恩都四处碰壁,手中的诗文就是投递无门。眼看进场时间一天比一天近了,不由得越来越慌张起来。顾少卿自己本来不甚在乎,可看到顾承恩心
急如焚,倒也替他思量起来。
这天清早,顾少卿强拉着顾承恩在长安城中散心,看到顾承恩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笑道:“哥哥,我给你想了一法。”
顾承恩满心期待,道:“什么办法?”
“咱们见豪门大院就入,来个急病乱投医,要是天不绝人,或许还有机会。”
顾承恩呆了呆,道:“这……这怎么行?”
顾少卿笑道:“怎么不行?反正也没法子,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顾承恩想想也没别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跟在顾少卿身后。顾少卿见路旁有一座府邸,占地颇大,气势不凡。笑道:“就是它了,咱们且从这一家开始!”
李沐风才散了早朝,正在府里歇息着。烟岫笑盈盈地煎了壶茶奉上,李沐风轻轻呷了一口,只觉得清香宜人,通体舒泰。笑道:“烟岫茶煎的真有功夫,正可配得上一首品茶诗了
。”
烟岫听燕王称赞,晕上双颊,却好奇的问道:“不知殿下说的是那一首?”
李沐风闭目思量了片刻,睁眼笑着慢慢吟道:“一碗吻喉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往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
碗吃不得,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烟岫噗哧一笑,道:“照殿下这样说,再吃下去,不就成了神仙了?”
“可不就是!”李沐风也是莞尔,正待说说下去,忽见一个下人持了两张名刺走进来,双手递交给他。
李沐风拿到手中看了看,微一思索,道:“叫李远请他们进来。”
此刻府门外的两人已经有些发慌了。他们投递名刺之时才发现这里竟然是燕王的府邸,但伸出去的手已然缩不回来,只好硬着头皮把名刺递上去。本拟连门房都通不过的,可谁知
府门站班的甚是客气有礼,半点也未曾刁难,只是让他们耐心相候。
顾承恩已经出了一头的汗,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口中只道:“这可怎生是好……”
顾少卿虽也有些紧张,可见了顾承恩的样子,却不禁哑然失笑,道:“哥哥,咱们也都算是见过世面之人,何至如此?”
顾承恩口中喃喃道:“王子我可没见过……”
“王子没什么。”顾少卿一笑,忽又皱眉道:“只是燕王……却有些麻烦……”
正说话间,里面出来了一名精瘦的老头,却并非刚才的门房。那人笑道:“二位随我来吧,殿下有请。”
顾少卿道:“多谢,这个请字可不敢当。”说罢拉了拉有些发呆的顾承恩,随那人进了大门。
燕王府格局颇大,两人跟着李远,一路上过廊穿门,走了好一会儿才到正厅,顾少卿环顾四周,见处处无不显皇家气派,不禁暗自咂舌。
两人进了前厅,见李沐风端坐正中,锦袍玉带,风流蕴藉,顾盼间尽显雄勃英姿,不由大为心折。顾承恩噗通跪倒,口中道:“顾承恩见过燕王殿下。”
顾少卿深施一礼,却是立而不跪,道:“学生顾少卿见过燕王殿下。”
李沐风见顾少卿施礼之后便站的笔直,身形傲岸,心中略感佩服。自己平素见过太多趋炎附势、热心钻营之辈,头一次看到顾少卿这样敢于卓立于公卿之前的人。
“起来吧,你是有功名的人,见了我也不用跪的。”他示意李远将顾承恩扶了起来,然后又道:“看座。”
顾少卿一愣,他虽疏狂,却非不知进退之人,忙道:“殿下面前焉有我等的座位?”
李沐风一笑,道:“看你非是常人,怎的也不能免俗?”
顾少卿剑眉一挑,顿显神采飞扬,道:“殿下既非俗人,那学生岂敢不勉强学步?”说罢拉了顾承恩斜斜坐在一旁,神态自若,刚才的沉闷之气已经一扫而空。
“好。”李沐风点点头,轻轻赞叹了一声,说道:“你们均是学子,想来是到我这里行卷的,锦绣文章且借来一观。”
顾承恩这才想起两人的文卷都在自己这里,连忙上前几步,双手递了上去。
李沐风接到手里,尚未细看,随口问道:“看名刺,两位都是幽州范阳人士,幽州自有选官一途,为何非要考这进士?”
李沐风总领幽州,李建成特许他可就地选官,只需事后申报朝廷即可。因此幽州一代现在的大小官吏,倒有一半是本地选拔的,未曾参加过进士科的考试。
顾少卿道:“殿下,恕我直言,幽州选官过于随意,题目浅显,考不出真才实学。”他这是实话,幽州选官的考试十分简单,只须写两篇策论即可,只要文笔尚还清通,就有通过
的可能。最主要的是,考中之人通排大榜一张,无先后名次之分,和在长安登第的风光不可同日而语。
顾承恩一惊,暗中朝顾少卿连使眼色,生怕他惹得燕王震怒。
“嘿,看来你真是个有高才之人。”李沐风口气不阴不阳,看不出情绪变化。“我且问你,诗文精妙,对治国有何裨益?”
顾少卿想了想道:“文通则心明,心明则政清,自然是大有裨益。”
李沐风点点头,道:“这话有几分道理,可也不全对。若求心明行端,熟记圣人教诲也就够了。我选的是官吏,管的是百姓民生,钱粮米面,只须心思活络,清通文墨,行举端整
已经足以,要这许多舞文弄墨的骚客做什么?”
顾承恩听得呆呆发愣,他头一次听到这种论调,显然是难以消化。
顾少卿皱了皱眉头,抗声道:“照殿下的意思,读书人岂不是无用了吗?”
“曲解我的意思。”李沐风笑道:“读书自然是大大的有用,可若是为了仕途而去皓首穷经,我看也大可不必,这就是我令幽州如此选官的用意。”
顾少卿若有所思,可一时难以想的贯通。
李沐风话锋一转,又道:“你们都是从幽州过来的,来长安考进士,不过求一个风光体面,仍跳不出功利的圈子。当官嘛,自然是好的。可为什么当官,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就国
家的意思,自然是希望你们为民出力,可我看现在变了味道,人人都想着为了自己!幽州官员的俸禄不比别处差,却少了许多风光特权,你们便不乐意了?”
后面这段话可谓字字诛心、毫不留情了。顾承恩固然是浑身发软,顾少卿何偿不是冷汗直冒?顾承恩一个劲的后悔,来哪里不好,偏偏来到了燕王府?自己不想着为燕王效力,却
绕了弯子来长安,难怪燕王要大发雷霆。
顾少卿却听出几分意思,他分辩道:“燕王错会我的意思了,学生只是说幽州考试显不出在下的本事,寒窗苦读十余载,自然想和天下高手教教高下!”
李沐风一笑,看了看边上服侍的烟岫,道:“他还说不是功利之心!”烟岫只是抿着嘴微笑,不敢掺合。李沐风又朝顾少卿道:“功利之心未必指的官爵金银,可泛而广之。这争
强好胜之心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江山社稷?”
顾少卿呆了呆,第一次觉得自己心中的想法果然有些狭隘。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沐风见他不说话,接着道:“回刚才的话头。读书当然有用,可人各有长,应尽其用而择之。就算你诗文绝冠当代,我若要你去开挖河道,大兴土木,你可胜任?可见纯以诗文
取官,其弊端甚多。”
顾少卿深深吸了口气,道:“学生谨受教。却不知依殿下之见,应当如何选才?”
李沐风悠然道:“自当广开言路,不拘一格。凡身有长技而又品行端正者,皆可为大唐所用!”
顾少卿和顾承恩两人面面相觑,皆被这句话所震惊。要知道大唐虽风气开化,可“士”“农”“工”“商”的等级地位却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依照李沐风的话,那工匠商人也可
做官,这让一般人是绝对接受不了的。
顾承恩心头一片混乱,只是翻来覆去的想:“这怎么可以……圣人之言不是这样说的……”
顾少卿呆了片刻,突然站起来深深施礼,朗声笑道:“听了殿下之言,学生茅塞顿开,才知道自己的书是白读了。我这就返回幽州,看看能否为殿下尽一份微薄之力,这进士科不
考也罢!”说罢便扯了顾承恩告辞而出。
出了府门,顾承恩才骇然问道:“你真的不考了?”
顾少卿点点头,道:“无用之物,考之何益?”
顾承恩回头看了看府门,低声道:“殿下之言不合圣人道理,你可别一时糊涂。”
顾少卿一笑,道:“我是一时糊涂,哥哥可别是糊涂一世才好。”
顾承恩讪然道:“反正我依旧要考。”
顾少卿早知他有如此一说,点头道:“我在长安等哥哥便是。”
天近晌午,燕王府内的谈话并没有结束,只是已然换了谈话的对象。
“唐大人。”李沐风看了看对坐之人,道:“现在此事没有证据,且不可轻举妄动。”
对面那人年近五旬,短须白面,嘴唇却是极薄,略有刻薄之相。他听闻李沐风此言,不由得一愣,道:“这事情证据确凿,只要燕王相助,定可将其消之于未然。”
“唐大人,你这御使也做了不少时候了吧……”李沐风意味深长的道:“礼部尚书李义府虽是贪敛之人,可要录取五个大字不识白丁做进士,终究没有这样的胆子。没有后台,他
敢吗?”
唐衍脸色瞬变,额头上泌处一层细细的汗珠,颤声道:“殿下是说……是……太子的主意?”
“我可没这么说。”李沐风淡淡一笑,道:“这种事情谁都说不清……再说,此刻若出手干预,自然是阻止的了。可那李义府却也可撇得干净,与他丝毫无损。日后要是报复起来
,怕不是唐大人应付得了的。”
“那么……殿下有何主张?”
“既然不能阻止,就不如推波助澜。”李沐风目光幽幽的闪动,沉声道:“等他无法回头之际,再打他个万劫不复!”
唐衍低头不语,一时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也罢,就依殿下之言,那就还请燕王多多费心了。”言下之意,此事既然涉及太子,自己只好抽身不管,但还请李沐风从中斡旋
。
“这个自然,还请唐大人放心。”李沐风点点头,忽又微笑道:“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
唐衍不由打了个激灵,忙道:“殿下放心,老臣万万不敢拿身家性命冒险!”
李沐风送走唐衍,才想起刚才两人的文卷尚未得空品读,心中有些歉然。他拿过了顾承恩的文章,只看了几眼,就不禁点起头来。
“我还以为这顾承恩只是迂腐无能之辈,想不到文章却写的厚重凝练,正气沛然。看来此人也算得上正直多才,只是读死书把脑袋读的有些呆板了。”
他又拿过顾少卿的诗文,一看之下,却吃了一惊。文章恣意汪洋,博言雄辩,腾说扬厉,文采飞扬,及尽变化之能事。其观点不拘孔孟之道,想人所不能想,言人所不敢言,甚是
发人深省。
“好家伙,此人之才,可白衣直取卿相!”李沐风不禁轻呼,他沉默了片刻,朝李远道:“叫林凡去,就算寻遍长安,也务必要把顾先生请进府来!”
李远微微一愣,问道:“顾先生?哪个顾先生?”
“范阳顾少卿。”李沐风缓缓回答,眼睛里似乎有渴望的火焰在闪动。
顾少卿被李沐风去了一个心结,忽觉万事自在,无所牵挂了。当别的举子或苦读诗书,或埋头钻营之际,他却优哉游哉逛起慈恩寺来。
慈恩寺位于长安东南晋昌坊内,南邻杏国,东伴曲江。周畔林泉形胜,论风景之优,号为京都之最。寺院占地甚大,约莫四百余亩,合十三处院落,共一千八百余间,处处文石梓
柱,珠玉丹青,赭垩金翠。
若论地位,慈恩寺怕是还及不上被奉为“国寺”的大兴善寺,但光说这份排场格局,纵观长安,无可比肩者。
此处香火甚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很是热闹。顾少卿却不信佛,只把此处当个消遣之所,随兴所至,东走西逛,不到半天却差不多把偌大的寺院逛了个遍。
正待他游兴已尽,将要离去之时,忽觉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吓的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他回头一看,那人一袭青衫,腰系长剑,英武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却不是李承乾
是谁!
顾少卿大喜道:“原来是李兄!来拜佛吗?”
李承乾点头道:“不错,求个平安,顺便卜个吉凶。”
顾少卿哈哈大笑道:“李兄乃高才识远之人,怎么也信神佛之说?”
李承乾道:“佛道近天道,自有其玄妙之处。”
顾少卿抬头瞅了瞅天,笑道:“天道无常,有什么可信的。”
李承乾缓缓地仰起头,眼睛忽然如同黑宝石般明亮深邃,幻化着异样的神采,顾少卿惊讶的发现,这双眸子中似乎蕴藏着无限的洞澈和无限的迷茫。只听他仰望天空悠然道:“天
行是有常的,人道亦契合天道。在我剑术大成之后,才逐渐明白了这点……只是我领悟的越多,却发现自己对这世界的道理知道的越少……”
顾少卿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此刻李承乾虽然在自己眼前站着,却显得如此的虚幻和不真实。倘若闭上眼睛,自己肯定认为面前根本没有任何人。现在的李承乾似乎和这庙殿、
苍松、流水溶成了一体,已然不再属于人间了。
“李兄……”顾少卿迟疑的唤了一声。
“嗯?”李承乾这才回过神来,摇头笑道:“说着话,我竟也犯了呆气。”
顾少卿不禁莞尔,道“对了,李兄求的什么签?”
李承乾手中竹签一晃,道:“周易卦签。”
顾少卿一怔,笑道:“这倒奇了,庙里出了道士!怎的这里有周易卦签?”
李承乾也是一笑,道:“刚才在外面求的,被别的事岔开,竟是忘了解,一直带到了这里。”
顾少卿听闻尚未解签,不觉有些技痒,笑道:“小弟自幼好读杂书,诸子百家,奇门遁甲,不敢说样样精通,却也都略知一二。不如让小弟试上一试?”
“哦?顾兄还有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