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娘高兴的跳了起来:“环娘这就去,把听到的都告诉衙内。”
黄娥微笑着补充:“褚姑娘既然表了态,你又那么跃跃欲试的,接下来,无论那对母子的损伤来自谁,最终咱们脱不了干系,可这事儿,又不能不出手干涉——你没听他们说么,他们怀疑哥哥会出手恐吓他们。”
环娘咬着手指头问:“那可怎么办啊,这可正是老鼠爬上了玉瓶,撵又撵不得,赶又赶不得。真要坐视不理,又怕那老鼠把玉瓶推下了桌子。”
黄娥微笑着提醒:“往日里,哥哥曾给施衙内出过一个馊主意——贴身紧逼式追求。咱们现在不能出手惩治,嘻嘻,反正是恐吓,对两只惊弓之鸟,没准‘殷勤的照顾’也是一种折磨。衙内过去做过贴身紧逼的活儿,手上久经训练的人较多,你给他提个醒,剩下的,咱就不管了。”
“好嘞!”环娘晃着小拳头冲了出去:“我一定让衙内贴身紧逼,吓死那个无赖子。”
此刻,崔庄里的,时穿的蒸酒坊前熙熙攘攘,佃户们挑着果担,锅炉房生活冒出浓烟,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酒香。而熙攘的人群前,立着一顶小伞、摆着一张小桌,两只躺椅上,崔姑娘跟时穿悠闲地躺在那里,监督整个酿酒过程。
稍倾,崔小清一声长叹:“百六十三口,下手太狠了。”
时穿晃着酒杯,面无表情的回答:“还在想前几天的事呀……哼,你只要知道:没有无辜者。就行。”
“这话怎么说?”崔小清垂下眼帘。
“知道那个造假作坊吗?知道海边那座仿制晒盐场吗?”
崔小清一声鲜艳的淡紫色衣裙,身上的首饰也是簇新的,发型梳得是少妇间流行的坠马髻,手上灿烂的金刚钻戒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像颗小行星,她撩一撩头发,温柔的问:“郎君,妾足不出户的,作坊名义上是妾的股份,管账的都是你家女孩,嗯,还有你那个妾室墨芍,我怎能知道你为什么下如此狠手?
唉,你是没什么感觉,可那些人跟我生活了数年……
时穿一咧嘴,打断了崔小清的话:“我说没有无辜者,是因为他们都是偷窃者,他们都参与了偷窃行为,没有一个无辜——我在村里开作坊,原本想着将整个村落捆绑成一个利益共同体,所以才给村中大户每家分股份,方家的赵家的,都容许他们参与其中,当然,他们也学到了部分作坊里的新技术。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在宗族的势力面前,利益共同体不管用。那方老头依靠宗族势力落足崔庄,利用姻亲关系拉拢赵家,于是,方家赵家拿从我作坊学到的技术,建立起了仿制的作坊——他们偷窃了我的东西,全体,两个宗族不曾有一人置身事外。“
崔小清咯咯笑起来:“我明白,他们这是欺生,是排外。虽然你在海州总摆出一副很凶恶的惹不得的模样,但在那些人看来,你终归是外来户。他们一大群族人聚族而居,便是惹了你又怎么样?俗语说法不责众嘛,你不可能对他们全族宣战,所以人家才把造假作坊开到了你的门对面。
哦,你还说他们利用从你这里学到的技术,开了仿制的盐场……盐场?郎君,盐铁专卖呀,私盐你也敢碰,你再说说,让妾身知道一下,郎君还涉足了什么坏事,妾身好帮着遮掩?“
挑担的人擦肩而过,忙着将果实糊化的人在木桶里踩着浆果,欢声笑着,歌唱着,在这样的气氛中,时穿却冷冷的笑着:“没错,欺生,所以我才说他们没有无辜者,因为他们背靠整个宗族,占完我的便宜,以为我拿他们真没办法,所以把我的难堪与痛苦当作自己的快乐与财富之源……那好吧,我便将整个宗族击碎,看今后谁还敢惹我。”
时穿说完这话,抓起酒杯,一口饮尽:“当然,这是一次灭口行动,如果时光回溯,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如今的结局。”
这个时代每个人物都是环环相扣的,都是时间之轴上的一个个节点。所以,这件事其他的后果且不说,直接后果是:如今,时穿把整条时光之轴全搅乱了,从今往后,他也别想着离开这个时代了。
至于说到私盐,涟水军的参与至今还是个麻烦,自从大股涟水军袭击崔庄后,时穿不敢离开此地,而之后,涟水军的一切活动似乎销声匿迹,仿佛涟水军从不曾出现过,对于军中骨干被时穿一网打尽,他们居然置之不理,这让时穿很纳闷——这么多优秀士卒丧命,军官们是如何压下军中不满的?
据施衙内交代,涟水军军监为人一贯刻薄,走私所得喜欢吃独食,这次他调动军中精锐,是怎么指使这些人的?私盐走私的事情,士兵知道不知?军中大批人手丧身,天长日久,万一下面闹起来,这件事能否捂住?
第308章 地主家的私聊
一般来说,大多数理性思考的人,其行动轨迹都是可以推测的,不过,国朝大多数官员都不是理性思考的,这使得推测官员的行动成为国朝第一头痛事。而最头痛的是:在官本位的社会,历史的走向基本上有官员决定,庶民都是个屁。
时穿虽然可以在多个历史结局中,挑选最好的时空之轴选择进入,但对于毫无理性的官员来说,结局如何根本不是他们考虑的,不负责任的他们只管率性而为,对后果丝毫不加考虑,这就使得理性的人无从选择——因为任何一种结局都毫无理性,一点无法提前预测。
思考了一会涟水军的行动,时穿决定放弃——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时穿灭了所有的挑衅者,线索全部掐断了,也就根本不怕后续挑衅者了。俗话不是说了么:真理总在大炮范围内。大炮在手,真理我有,怕什么跳梁小丑?
现在要做的是尽快整顿团练,派出人手搜索四境,将附近所有的潜伏着全部拔出,涟水军再想捣乱,只能从涟水派军队来,本乡本土的地主武装,就不信干不过一个外乡兵。
时穿想到这里,抓起杯子举到唇边,慢慢的品尝着杯中酒,这个时候,耳边传来街上衙役兴奋的喊叫声,以及彼此相互的攀比声……哦,这是县里来的衙役,在崔庄事态平息若干天后,县里终于承认时穿“剿匪”的合法性,派出衙役来收割胜利果实。
崔庄的团练毕竟乡里乡亲,虽然知道方举人可能是教匪,他们与教匪厮杀起来或许毫不留情,但对于方家赵家幸存的亲眷下不去手,所以,战争的最后是由时穿所属黑仆来终结的,他们打了个快进快出,确认宅院内没有男丁后悄然撤离,现在开始由衙役接手,正好承担黑仆动手的后果。
按照县上出的布告:方家赵家涉事的男女都将流放,剩下的财物则由官府查抄,时穿没给官府留下什么大件,但对于衙役来说,数十年财富积累的方家赵家,随便一个门环都是好东西,刚上手时衙役还有点顾忌,一旦有个人开头抢上手,你私藏的财务多一点,我藏的少一点,不免起了争斗之心。
于是,随后的行为就有点肆无忌惮了……
不过,这也是时穿有意纵容的结果。如今他听到街上的喧嚣,轻轻皱了下眉头,吩咐:“传告一声,声音小点,吵着我了。”
仆人们答应一声,快步跑了出去,不一会儿,街上的闹声稍低,但依然没有静止。
崔小清长叹一声:“就这么完了?”
稍停,崔小清继续感慨:“据说,方家最早是从陕西一带,当初他们为了躲避西夏战火,而搬来海州,那个时候还没有崔庄,直到海公子买下附近几千亩土地,建了这座院子,庄子中首先来依附的就是方家。当时他们也在经商,不过做的不大,子弟多在城中打工,过着有一日每一日的生活。
海公子只把这片土地在手上留了一年,而后转手卖给我父亲,那个时候我隐约听说,崔庄依附的人越来愈多起来,大约是那个时候,方家认了门南方亲戚,说是他们方姓的南方远支,而后在南方亲戚的资助下,开始购买田地务农——现在想来,所谓南方亲戚,这大约就是方举人的家族吧。
唉,背井离乡迁移的人都这样,要么在当地认亲戚,要么通过婚嫁与当地豪族结姻亲,而后扎下脚跟。我那时还想着,这或许是方家落地生根的手段,没什么大不了,没想到,这门亲戚终归是害了他们。“
时穿瞪大眼睛:“你这样与人为善的心思,我在其他人身上也见过,可是,那个女子活得并不开心……嗯,我记得第二次来崔庄的时候,恰好遇见方家当家主母逼迫你出嫁,当时她是多么骄横,你若是稍稍软弱一点,如今你也是方家后宅中的一具尸体,哪有在这里伤春悲秋的心思。”
崔小清媚眼一翻时穿,轻笑着说:“哪里呀,不是还有你吗?那个时候我不嫁方家,不就是心中念着你吗?”
时穿调侃:“感情那个时候,我已经被你盯上了?”
崔小清低低笑着,娇嗔的瞪了时穿一眼,继续细声说:“方家赵家,刚搬来崔庄的时候,名声并不显赫,但渐渐地,他们每年都有搬迁来的族人,每年都通过各种手段购买周围的土地,于是,方家逐渐成了这里排行第二的大户。
至于赵家的,原本是海州土生土长的,他们这一支是从沭阳县赵氏分离出来的,那赵家在海州主要从商,对土地一向本不上心……接下来是余家,余家是比我还纯粹的外来商户,选择定居于海州是贪图我崔庄人口简单,且大多数都是外来户,很少有排外的的心理。
几年的工夫,这个村落渐渐兴旺起来,而我在桃花观‘隐居’,没注意崔庄的动态,竟然使得方家坐大,到最后欺凌到了我这个原本的首户头上……唉,想当初他们欺凌别家时,多么的趾高气扬,以为这一切理所当然,谁能想到有朝一日雨打花落自飘零,一个原本该兴旺的大族,就这样无声无息了。“
街上再度响起衙役的喊叫,这是起解了,方家赵家涉事的幸存者,将被衙役押送着,流放至江南西路的南安州。
衙役的喊叫引发无数的哭喊声,哀求声,呼儿唤女声。在这样一片哀婉的气氛中,崔小清用淡淡然的语气,继续诉说着往事:“当然,崔庄真正兴旺起来,还是自你来了之后这一年。你拉扯我连续办了几座大作坊,吸纳了千余号人手,当时我瞅着,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崔庄没准能成为崔镇,后人谈起来,说我一个女户竟然将此地发展成一个不小的镇子,那我也不枉此生了。
但我万万没想到啊,怎么人心苦不足,一点不能安贫乐富,一点不安生,方家赵家挣的钱也不少了,只凭田土养活家人也足够了,加上我们开办的作坊他都有股份,做吃红利也能衣食富足,怎么这样的日子,还要招引教匪来……“
时穿侧耳倾听着街上的动静,这个时候,挑着果担进出的佃农脚下轻了许多——物伤其类,其鸣也哀。昔日早晚的玩伴与邻居,陡然间落到这个地步,厚道的大宋乡农感到心里不好受。
时穿陡然提高了嗓门,说:“阿弥陀佛教,应该说是一个最具叛逆精神的神秘宗教,他们的教义就是造反。这个宗教都是由最下层百姓组成,他们的组成成分决定了,其教徒只要稍有一点点权势,立刻喜欢显摆炫耀,作威作福的,唯恐别人没注意自己拥有了欺压别人的资格。
这个宗教喜欢哄骗教徒‘无私奉献’,而后由教中掌权者‘无偿享受’。他们喜欢发动叛乱,每次当他们‘起义’时,总能一下拿出大把的钱粮、兵器,以及有组织的、训练有素的士兵。事后人们总觉得,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士兵与钱粮的很诡异,但实际上,凡事都有脉络可寻——我听说,他们教中专门设有‘十方使者’这样的职位,这些人由教中派出去,拿着教徒奉献的钱财,出去经营教中产业的。
无数教徒捐献的财产,被他们涓滴汇集在一起,然后投资、经营、生产。这些经营所得,再由巡教使者专门汇集起来,购买成武器武装教徒,聘请专门人才训练士兵,以便随时随地准备造反——官府好面子,很多事不敢说明白,实际上方举人就是阿弥陀佛教中一位‘十方使者’……“
时穿说的内容已经超出了宋代人理解的范围。在这个时代,阿弥陀佛教创立不久,创立者方氏正处于造反筹备阶段,大多数人听到教义,以为这个宗教是来拯救他们的,并不知道这个宗教的目的是:打倒暴君,自己来做暴君。虽然陆游后来曾潜入这个宗教了解它的底细,并将其神秘的面纱揭开,但陆游此时还没有出生,更况且他奏折中的内容,也没有现代的时穿说的详尽。
不过崔小清并不知道这些差异,她,以及听到时穿的话,驻足旁听的佃户,都以为时穿受命攻击方氏,上面的官员多少透露了一些内情,刚才他说的就是其中一部分内幕……国人总是喜欢谈论内幕的,佃农们此时忘了街上的喊叫,眼睛亮闪闪的,一副很狗腿的表情。
这一刻,听到的佃农已经自觉自愿的成为真相党党员。
崔小清只是出于女人常有的伤春悲秋情绪,感叹方家的衰落,但方家与赵家对她曾经的逼迫,她并没有忘却,时穿揭示真相,其实跟她的刚才唠叨目的一致,都是想缓和气氛,不想让乡人的仇恨转移到时穿身上。她叹了口气,继续说:“咱庄子上新来的流民,有多少都是被教徒害的背井离乡,如今你能用最快速度控制住叛乱,让方家没来的及呈现出兽性,对崔庄的百姓已是莫大恩惠了——若是你手脚慢一点,作为叛乱发源地的崔庄,恐怕一片瓦砾也剩不下,那个时候,村民恐怕不会可怜方氏的。”
时穿望了一眼驻足的佃农,大声笑了:“方氏有今天当然不怨我——阿弥陀佛教每次大叛乱之前,总要四处闹腾着,发动无数小叛乱来引开官府主力……哼哼,这是很自然的,叛乱前这宗教以收拢人心为主要目的,平民百姓捐出去的那点小钱,怎够他们筹备造反?所以大叛乱前,自然要发动大大小小的抢劫行动,将老百姓的钱财抢到自己手里,然后假装动乱被平息,再那这笔钱去经营,等到筹够了钱,那就是大行动了。”
说到这儿,时穿挥挥手,让佃农继续干活,而后继续说:“乱世就要来了,所以我们要把崔庄团练赶紧训练好,以迎接那个混乱的时代。”
佃农们一步一迟疑的迈开了步子,崔小清手指不觉用力,紧紧地握住了茶盅,小声问:“你是说,方举人的事虽然晚了,但……动乱还没平息,他们,还在筹备更大的叛乱。”
时穿郑重点点头:“当然,之前那些小叛乱中,死的不过是教中的傻子,是背后的大头目抛出来吸引官军注意的,真正的头目还隐藏在深深的迷雾里。
未雨绸缪,咱们不能不早作准备……我建议把崔庄学堂再扩大一点,原先赵家大院我准备给蒙县尉,但蒙县尉不敢接受,怕自己拿了便宜,知县大人、通判大人都不满意。
好吧,既然蒙县尉不敢收,赵家大院闲着也是闲着,我准备另开一个男学堂,一部分教授四书五经,一部分招收流民中的幼童学武。咱也从娃娃培养,省得他们被异端学说洗了脑。
另外,崔庄的团练也要好好甄别,今后我若不在,你也要关注这支武装,咱们需要把它牢牢地握在手里,以防出现意外。“
时穿说的这种想法,是纯正的古代豪族思想。古代政权不下乡,乡中的统治全靠乡绅豪族依据乡规民约,帮助官府行使行政职能。而古代中国每两三百年一次改朝换代,也让乡里的地主老财时刻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