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怎么不做!”屈二想了想,一横心:“虽然蒸发皿是件专业器皿,要的人少点,但架不住用的人多——等大郎的洗牙沙制法扩散出去,哪个大户人家不备上几个蒸发皿,那时它就成了日常器具了……大郎,这笔生意还是有点勉强,我做了,但你今后再有好处,可不能忘了我。”
屈鑫他哥说完,细心的将时穿手绘的图纸卷了起来,稍后,小心的问豆腐西施:“我听说院子里守了些人,李三娘,我从你哪个门走?”
豆腐西施忽然想起了什么,马上说:“你先等等,我可不是特意为你这事而来,大郎,你答应交给我做横山豆腐乳制作的技术,我可等着呐,眼看着快中午了,我家豆腐又剩下,你可得想着点这事……呀,你院子里还有人等着,你先忙,等午后我来找你。”
时穿答应着:“昨天下了小雨,鲁大他们用一些稻草席子盖住刚铺好的地,李三娘把那些稻草席子收拾一下,等会跟豆腐一块儿拿来。”
李三娘娇嫩的脸笑成了一朵花,福了一礼,领着屈二他哥出了屋门,紧贴着墙根从西跨院走。院中守候的段一锤与段小飘跟李大郎是仇人,但跟屈二他哥不是,屈二他哥腋下夹着图纸,不方便过去打招呼,他远远的在门廊下冲段氏拱了拱手,而后低着头,尾随着李三娘向西后院走去,神态间,仿佛他是特地来找李三娘的。
段一锤含含糊糊的冲屈二他哥回了个礼,段小飘两个眼珠尽力往天上翻,仿佛想寻找云彩里藏的大雁,压根没注意这里的情景。而李石见到人都告辞了,不自在的走进时穿的屋子,尾随的段一锤等人紧紧跟上,环娘张开两个小胳膊,想拦阻,段小飘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把金豆子,塞在环娘的手上:“快接好,别漏了。”
金豆子是特意为打赏别人制作的,每一粒都是黄豆大小,大约七八克的模样,按古代的算法,其重量是一钱到两钱,恰好可以兑换一两白银,也就是一贯铜钱左右。
段小飘抓的这把金豆子约十几粒,他故意漏了几颗在地上,环娘接过黄灿灿的金豆子,正不知所以然呢,目光被几只滚落的金豆子吸引,豆子圆溜溜的,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滚动着,环娘唯恐遗失,迈动小腿去追逐,等她将金豆子都捡起来,放到嘴里咬了咬,发觉根本咬不动,还想问问送礼物的人,一回身,门口已经空空荡荡。
第068章 亲亲仇仇
门内,李石面露难色,嚅嗫:“我哥哥说今天很忙,说师傅是闲人,有什么话,不妨请师傅移步去他店中,有啥事当面说。”
时穿愣了一下,没见过这样刚刚求了人,转眼生意出现转机,立刻将恩人丢到门背后的人——这可是宋代呀,古代这样的人可不受待见的,怎么自己遇到了一个?
段一锤见到有机会,赶紧迈过门槛,上前把李石挤到一边,紧着冲时大郎拱手,并自报名号,段小飘在父亲身边插嘴解释:“大郎,实话说,我们与李四那家伙儿有点过节,几十年来争斗不休,论理我们是不应该找上门来的,但我父亲说你是李石的师傅,却不见得是李四郎的师傅,你跟李四没行过拜师礼,没在官府上上档的。
至于李石这家伙……“
时穿打断段小飘的话:“李四是谁?”
段一锤稳稳地回答:“李石他哥叫李珍,排行第四,人称李四郎,你徒弟李石,家中排行第十二。”
“哦!”时穿明白了,这说的是李石他哥。平常大家都李大郎李大郎叫惯了,倒不记得外面人还按他的真实排行称呼。
段小飘接着说:“所谓‘亲亲仇仇’,亲自己亲戚的友人,仇自己的仇人的同伙,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但时大郎跟李四那厮谈不上亲眷,李石这家伙已经跟哥哥分家了,他与李珍从此是两家人,时大郎与李石是师徒关系,跟李石他哥只能算是‘路岐人’……”
段小飘嘴碎,说起话来声调没有起伏,听起来嗡嗡嗡的,让人头昏脑胀,时穿忍不住打断对方:“你究竟想说什么?”
段一锤咳嗽一声:“听说时大郎又要订购新物件?”
段小飘马上接过话题:“大郎想进店卖货,买谁的货不是买?进谁的店不是进?李珍能够做到的,我段家铁铺照样能做到,而且只可能做得更好,不可能更差。时大郎那笔钱在谁那里花不是花,咱们彼此既然没有仇,这钱让谁赚不是赚……”
“我明白,生意就是生意,既然李珍忙不过来,我又要急用一些物件,委托你们制作,也不成问题。但李四郎给我制作的东西,我一个钱不掏,只是容许他销售我设计的东西,就这样,他许我三分利。”
段小飘刚想插嘴,段一锤咳嗽一声:“三分,大郎,你真厚道——我儿子刚才说过了,李珍那厮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
“成交!李石,领这些人去衙门上档子。”
几个人脚下并未动,段小飘又问:“我段家铁铺其实不想抢李珍的生意,毕竟有大郎与李石的关系摆在那,我们也不想让李石为难,不知时大郎这次采购什么物件,能否向小铁炉一样卖的热火?”
听到段家不肯插手铁炉生意,李石精神一振,这样一来李家铁匠铺还有条活路,他们就能依仗着这独门生意逐渐改善家境,那么李石领着段氏上官府上档子,也就不怕家人责备了——在这个宗亲社会里,虽然李石被他哥李珍很不厚道滴踢出了家门,但家族之情,不是国人能轻易舍弃的。
哥哥不仁,弟弟却不能不义。
时穿耐心的回答:“这次制作的是一种榨油机,形状有点像压制煤饼的机器,但更精致一点,我原本想着李珍替我做过一趟,手熟,这次只是稍稍改进煤饼压制机,也许他更熟练……既然他不想做这单生意,你们来。”
段小飘看了眼父亲,段一锤保持着沉默,段小飘急忙说:“听起来,这东西似乎不是平民百姓用的物件,销路恐怕比不上铁炉子。”
时穿坦然承认:“没错,或许是吧。这种机器嘛,我想,农家今后榨油榨汁,大约都用得上,它或许不是日用品,在城市里销售也许不行,但它的制作门槛更高,更不易仿制,嗯,到农户销售,绝对是个独门生意。”
段一锤沉声开口:“这单生意,我们接了。”
段小飘有眼色,马上补充:“一样米养百样人,咱大宋朝遍及各地的榨油坊,都有自家的技巧,大郎这种机械或许好用,但各家榨油坊都有自己的设备,用十几年了也算顺手,让他们自己掏钱另行添置新玩意,一时半时恐怕做不到。人家用原来的工具,也能赚钱的,凭啥要再花钱置办新工具,不是吗?
如此一来,大郎,这单生意见效恐怕要等十数年后,咱们段家铁铺愿意接下这单生意,亏本做了这单买卖,就指望以后呀。大郎,你说咱们初次见面,又没有一个好徒弟中间牵线,你担心我们的手艺也是正常的,我们会保证做好这单生意,只是,大郎,咱们也担心……“
正说着,环娘的小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手上摊着金灿灿的十几粒豆子,牙齿豁了半粒,不满的抱怨:“哥哥,客人给的豆子很难咬,我的牙齿都磕坏了——这什么豆子。”
金灿灿的黄金光耀人眼睛,在这金光映衬下,环娘满是裂口的小手更让人心痛。
时穿巴不得有人打断段小飘的话,赶紧招手:“环娘,这豆子不是吃的,那颗牙磕坏了?没事没事,你该换牙了,那颗牙掉了正好。”
李石赶紧上前打断段小飘的唠叨:“段家的,跟我去衙门上档子吧——你们放心,我师傅亏待不了你们。”
还留在屋内的屈鑫赶忙插话:“同去同去,鲁大正在替王大官人安装马桶,他家就在县衙隔壁,我们刚好同去看看。”
时穿也不留客,等众人被轰出屋门,只听身后时穿对环娘说:“莫怕,哥哥正在想办法治你的手,再等三两天,需要的药物就制作出来了……”
到了第二天,时穿牵着环娘的手正准备出门,刚走到甜水巷口,蒙县尉兴冲冲的跑了过来,直嚷嚷:“娘也,时大郎,真让你说对了,那桃花观被盗之后,观主想的是俗人作案,所以到县衙报了失窃。可观里的神像没有了,总得让道监出面吧,我当场要求让道监过来,她们立刻推三阻四的。
娘也,后来,我一看失单就乐了,观里丢失的金银首饰,居然尽是些出家人用不上的东西,比如簪子钗环戒指,出家人,用什么金银簪子,这戒指,还是镶宝石的……后来我说,按惯例这张失单要张贴出去,以便人人留意寻找失物——但这样的失物,你们愿意让我贴出去吗?“
第069章 杀富济贫
蒙县尉仰天大笑,乐不可支:“哈哈哈哈,那桃花观主一听这话儿就慌了,赶紧否认曾丢失了东西,后来干脆否认出了失窃案……娘也,这桃花观真富裕,为了让我忘了这件事,她们出了足足三百贯作为跑腿费。
三百贯啊,嘻嘻,时大郎真是我的福星,只要遇上你就有进项。嗯,今天我特地跑来见你一下,不知道还有什么好事在等着我……亲娘也,如今这日子过的,真是数钱数到手抽筋。
蒙县尉就想过来说一句,他也不指望时穿回答,把话吐槽完,又一个转身,风风火火又向县衙里跑去,仿佛县衙里,等着给他送钱的人已经排成了队。时穿只得在后面喊:“收钱——你你你,小心点,大宋朝的御史可不是倪大姐之流的‘代表’,他们是敢批评的,你,可别把不该收的钱……”
街角发出一声咯咯的笑,打断了时穿的话,褚素珍的身影随之冒了出来:“看史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蒙县尉从一个都头爬上来,什么事不知道……嗯,我路过,顺便来看看小环娘,你们,这是打算出门吗?”
环娘扬起粉嘟嘟的小脸,稚气的回答:“哥哥领着我去看妙泰姑姑——就是庙里照顾我的那个道姑。”
褚素珍想了想,懒懒的回答:“穷日追欢欢不足,恨无为计锁斜晖……左右我无事,闲着也是闲着,罢了,我也顺便去看看妙泰。”
褚素珍才这么一开口,门后嗖的跳出黄娥来,微微做一福礼,盈盈地说:“同去同去——哥哥见了生人不会说话,我去,有什么话我来帮哥哥说。”
褚素珍纤嫩的玉手招了招,在空中划过一道诱人的光,招呼说:“那好,我正想与你彼此聊聊天……放心,桃花观的事,海州官府虽然没有明说,但官府越是不肯明说的事情传的越离谱,如今通海州城没人敢惹你哥哥,城中的无赖们,消息灵通着呐。所以你不用在意你哥不会说话,通海州城也没人在意你哥哥说话能得罪人。”
黄娥微笑着相应:“那是,无赖们就吃这碗饭,消息不灵通,惹了不该惹的人,他们怎么有活路。”
黄娥同意褚素珍的观点,但并不代表她放弃这次旅行——她只要能隔开褚素珍与时穿就行,所以她也并不反对坐上褚素珍的车子同行。另一旁的环娘早已急不可耐,不用人搀扶就爬上车子,急急催着大家走。
褚素珍脚下未动:“我今天顺路来,也只为提醒你一句,听说大郎你最近迷上了鼓捣匠人的手艺,连我母亲都打算找你徒弟改建茅厕,我听说了,特意来提醒你一声。
大郎,你知道匠人为什么被称作‘待诏’吗?手艺好,又是独门生意,没准官家就要诏了你去做工。给官家做工是没有钱的,那叫差役。不仅没有钱,还要自备干粮,且有工期限制,做不好更是难堪——当今官家最宠幸李师师,你可知李师师是怎么变成妓女的吗?
李师师的父亲就是远近有名的碾玉待诏(玉器制作匠人),雕的一手好玉器,却被同行忌恨,推荐进入官家碾玉司做待诏——他制作的是官家设计的假古董……果然没多久,误了官家的工期,制作不符合标准,于是全家成为罪人,连妻子儿女都发售了做官妓。
长卿兄独自一人什么也不怕,但可怜这些女子,今后一段时间要依附你而生,你万一出了事,这些女子不免才出火坑,又入狼窝。所以,匠师的手艺,钻研一下没什么,可若头顶上没个帽子,还是小心点好。“
所谓帽子,在古代意味着“官帽”,古代普通人都带幞头的,有帽子就有身份,哪怕是举人秀才,也有自己的“标志性帽子”。
褚素珍关切地拽了拽时穿的袖子,以加强语气,但却发觉她说话的对象茫然的瞪大眼睛望着她,仿佛她说的是外星语。褚素珍一跺脚:“我知道你万夫莫敌,真出了事你大不了一走了之,可是这世上谁没有牵挂,别人收拾不了你,难道不能从你牵挂的人身上下手?”
“我明白,谢谢褚姑娘好心,我刚才在愣神是想着……”
时穿想了想,终于无奈的叹息:“……算了,我依褚姑娘的话。今后,先找个帽子,再说其他。”
褚素珍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福了一礼,却不再说话,她转身拉着黄娥上马车,等时穿坐上车夫的位子,马车开动了,车里的褚素珍透过窗帘望着时穿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悄悄问黄娥:“你这位哥哥,虽然看起来很热心,但怎么一副‘做完事就走’的态度?”
黄娥瞪大眼睛,掩饰的说:“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褚素珍咯咯一笑:“唐传奇故事里,常说一些大侠事了拂衣去,我读到这种传奇的时候,常常责备这种人不是大侠,是流氓,杀人放火的事情自己做下了,却不肯承担责任,拍拍屁股自己跑路,还以为自己这是潇洒,我却看是无赖。
自古至今,这世上什么时候没有官府?侠以武犯禁,犯禁的事情出了,官府总要善后,做下事情的人跑路了,跑不了的是当地无辜百姓。官府要结案,总要寻出一个罪人来,但那个自称‘大侠’的脚底抹油跑了,罪责只能由别人承担,这不是‘无赖’是什么。
我常常想,唐传奇里宣扬这种文化,那应该不是唐朝的主流,应该是唐朝的旁枝末节,是一种唐代‘无赖文化’,是个人就不该崇尚这种‘无赖文化’……当初,桃花观里发生事情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们这些无辜的女孩子最可怜,身为女人,出了这种事,一辈子的名声都毁了。
然而,这还不是底线,最可怕的是:遇到一个无赖,自称大侠,他把拐子都杀了,自己拍拍屁股跑了,没准临走之前,还把庙里的财物席卷一空,号称这是‘劫别人的富裕,济自己的贫穷’,因此自己是一位‘劫富济贫’的好汉,活该别人来敬仰与膜拜。
他拉屎不擦屁股,自己跑路后,官府总要做出一个结案吧——找谁,怎么解释当时的情景,谁来承担杀人的罪责?被害者财物丢失,又算谁的?
嗯,当时,时长卿事后没有走,一副热心善后的模样,似乎要把你们负责到底,我觉得这样的人,真男子也——敢作敢当,善始善终,比那些杀了人拍腿便溜的混账大侠,要强百倍,这才是人间伟丈夫。
但可惜,他后来做的事,有点让人担心——“
第070章 人情世故
褚素珍停了一下,等待黄娥的响应,可她没等到,只好语重心长的继续说:“你们这些女孩子,那剩下的半辈子,最需要的是不引人注目默默无闻,让世人不知晓你们的存在,世人无知愚昧,总喜欢拿别人的伤痛寻自己的开心,总揪住人短处来娱乐,如果你们话题不断,这辈子怎么嫁人?”
黄娥默默无声,马车上,时穿其实也听到了背后的说话声,他低头自忖:“心急了吗?哦,做铁炉做煤饼做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