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娥继续扒着舱门,轻声提醒:“如今是一个宗法社会,一个人没有‘宗’,那不是无根的浮萍吗?哥哥若想做点什么,最好在我父亲上任之前,替自己找一个依靠。”
时穿默默想了想,冲天空挥了挥拳头:“天呐,我以为能挣开枷锁自由翱翔,没想到这里还有枷锁……难怪海公子也急急忙忙替自己找了棵大树。”
黄娥扒着舱边,轻声提醒:“哥哥,给金华时家或者嘉兴时家写信吧,或许能有用。”
时穿冷笑一声,他转过身去,吩咐船降慢速度,而后背着手走进船舱,回答了黄娥刚才的话:“怎么可能?”
时穿轻轻的扶起了黄娥,将黄娥搂在怀中:“一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最讲究血脉清白,怎么可能平白认下我这个陌生人,我自家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黄娥瞪大了眼睛反驳:“大家族最讲究血脉清白?哥哥这话是听谁说的,事实上,恰好相反,大家族最希望的是传承。他们讲究嫡系这不错,但越是大的家族,越有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恨不得天下人都随了他们的姓。
一个大家族传承百年,甚至千年,哪个家族中没有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哪个家族的嫡支能够一直保持自己的嫡支地位,大郎听说过有这样的家族吗?
家族大了,总免不了有些不肖子弟,而越是家族传承悠久,族中的不肖子、寄生虫越多。这样的家族一旦崩溃,无数人就要失去根基——为了保持家族活力,哪个家族不曾悄悄的吸收过一些旁支杂姓,并入自己的家族,以便维持家族‘传承’,因为只要家族不倒,依附家族而寄生的那些人,就能得到保障。这样的事情,哪个家族没做过,那个寄生虫会反对别人养活?
哥哥现在有一个优势,你虽然忘记了过去,但谋生的手段并没有丢下,三星班今后必将名声越来越响亮,他们会干的砖石建筑,那是独一份,怎能不兴旺呢?
另外,这次端午节,咱们离了海州城,但褚姑娘还在,她穿着咱们设计的服饰出去过节,想不引人注目都难,这之后,我们这些女子谋生的能力也传扬出去,譬如那位连巡检,就敢找上门来试探——而这一些,都是在哥哥的指点下做出来的,哥哥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不需要家族出钱养活,还能不断的给家族带来名声,甚至家族一些空闲的人手,也能借这个机会进入哥哥的产业,得以养家糊口——这样的美事,哪个家族会拒绝?
之前,哥哥说自己姓‘时’,所以他姓家族只好干咽口水,如今只要哥哥向时家递出一份书信,愿意认祖归宗,剩下的事嘛,时家会做得天衣无缝的,人大家族常干这事。连这点力气都不出,他们以后怎么分享哥哥的成果,以及分享哥哥的成功?“
时穿听了,还没来得及表态,这会功夫,小船已经进入海州港区,开始在船流当中寻找缝隙,准备靠岸。
曾经有人说过,宋代的海船桅杆如林,船头船尾排起来,能够连续不断的从泉州连接到马尼拉,而海州城虽然不是大港,但这里是朝廷的六大茶叶交易中心之一,船来船往的,距离码头二十海里处的地方,船帆已经如林,越向里走,海面越是显得拥挤,无数的船只正在排队入港,无数的船只上面欢歌笑语。
许多来海州的船商不是第一次来,有些人知道海公子这艘奇怪的怪船,因为曾经有一段时间这艘样式奇怪速度特快的飞剪船就是海公子的名片,所以当快船在传海中快速掠动的时候,不少商人们都站在甲板上指点着飞剪船轻巧的身影,低声评判着。
这艘快船没有停在公众码头,它在船缝中左来右去,灵巧的钻动着掠过船流,小船轻巧一拐,眼前豁然开朗,前方的海面上几乎看不到帆影了。
这座码头是海州盐监的军用码头,也是淮南东路“拔头水军(海岸巡防队)”的锚地之一,现如今,也成了无为军与海州盐监、当地驻防水军三方联合走私的码头。码头上守卫的士兵显然认识这艘船,沿途寥寥几个巡逻船不仅没有拦阻,反而主动替飞剪船引水。
当然,码头上的士兵显然不知道海公子已经下南洋的消息,他们熟练的接过缆绳,将飞剪船系牢之后,一名巡检还点头哈腰的招呼穆顺:“穆老大,纲首(船主)这些日子来的船少了,兄弟们都快寡淡死了,前几日过节,几个兄弟还琢磨着,纲首也该来了吧……”
巡检的话嘎然而止,他看见船舱里鱼贯钻出十几名衣着艳丽的小娘子,其中一名七八岁的小女孩钻进一名大汉的怀中,嘁嘁喳喳的跟大汉说着什么,紧接着,那些女子排成一队,手里拖着大箱子,利索的从甲板上鱼贯而行,钻进了码头上等候的马车……这位巡检可算是在宋代,目睹了制服诱惑的场景。
紧随着上岸的是时穿新获得仆人,因为时穿在海州城的住所地方还不够大,所以登岸的只有六名黑人女仆以及印度管家,他们将负责在城里照顾女孩子的日常起居,以及对小娘子们贴身保护。这些健壮的黑人女仆手里也拖着大箱子,她们麻利的将箱子在马车行李架上码好,而后钻入车厢,让车厢的黑暗吞噬了她们如同黑夜般的身体。
时穿也钻上了马车,马车开走后许久,巡检才回过味来,他赶紧擦干了口水,扯住正在卸货的穆顺结结巴巴的说:“那位大汉我恍惚记得,短发、身材高大……莫非是时大郎那群小娘子,啊,就时大郎从桃花观解救出的那群女子?呀。拐子的眼光果然不错啊。”
穆顺哼了一声,继续卸货,巡检拉住穆顺,眼巴巴的问:“既然是拐子拐卖过来的,她们的父母如果寻访不到的话,大约不会需要多少聘礼——我有一个弟弟,二十出头……”
第127章 新邻居的狂妄
穆顺哼了一声:“我听说时大郎的脾气格外燥,海州城内著名的闲汉锦毛鼠,也怕了我家主人的拳头,日日躲着时大郎走,你竟敢……你若有胆量,不妨跟时大郎亲自说说。”
巡检愣了一下,赶紧换上了一副笑脸:“穆老大,去请你喝酒,不图别的,只求你有时间打听一下,时大郎要什么条件才肯放这些女孩出嫁?哈哈,官府上头……”
“打住!”穆顺厉声说:“别提,我家主人可不是怕威逼的人,不扯上官府还罢,若是你想拿出官府来——你若不想要命了,尽管惹惹?”
“这样啊!”巡检失望的松开手:“也是啊,听说下任海州县的黄大人已经派人过来,准备接其中一个女孩回家……这,官府上,恐怕不敢出头的……”
“剩下的,那就各凭手段了!”穆顺充满嘲讽的说:“可是,刨去官面上的手段,论到城狐社鼠的技艺,你成吗?我劝你掂量掂量自己。”
……
得到海公子的资助后,时大郎回家的旅程不再像出发时那样窘迫,回来的时候,他的队伍增加了几个仆人,带上了更多的行李,但因为有仆人帮手,一路上一点没耽搁,等傍晚时分,车队已经穿过海州城水门(东门),来到了甜水巷巷口。
往日宁静的甜水巷,今日聚集了许多马车——古代的巷道比较狭窄,马车进去不容易调头,所以时穿的马车不得不停在巷口,等待巷内马车忙完手中活儿再依次进入,但这一等就没了数,时穿在车里跟环娘、黄娥把能闲扯的话题都扯完了,巷内依然还在忙碌,时穿顿觉好奇:“奇了,平常这巷子里没什么人往来……你们在车里等着,我过去看看。”
“我要去我要去!”环娘一片天真烂漫,在时穿怀里扭来扭去吵闹。黄娥听到动静,劝解:“环娘,不好,你忘了,我们走的时候,拐子正满城寻找我们,如今巷口突然多了这些人等……你还是等哥哥看完再说吧。”
“无妨的!”时穿毫不在意:“没人敢在我面前撒野,来,环娘,跟哥哥一起去看看。”
黄娥急忙起身:“哥哥,要不要让仆人们戒备?”
时穿摆摆手,领着环娘跳下马车,摇摇摆摆的走入巷子。
巷子内,豆腐西施也在帮忙,只见一大堆仆人围在马车上来来往往,不停从马车上搬下货物,卸下来的既有家具,也有些屋内摆设,比如半人多高的瓷花瓶、精美的瓷凳,粗壮的花瓮……里面连鸡毛掸子、拂尘都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站在巷口,板着一张俏脸不停的呵斥:“小心点,可金贵的东西,磕了、碰了你们赔不起,小心点。”
时穿拉着环娘从车缝里钻过,等他走到自家门前时,豆腐西施正一脸不耐烦,想干想不干的偷懒……当然了,搁谁来帮忙,主人不在却被一个仆人训来训去,都会不耐烦的。没想到豆腐西施一转脸,救星出现了,看到自家房客回来,豆腐西施丢下了手里的物件,笑得像狼外婆遇见小红帽,可是欢实。
“哟,大郎可回来了,不知道出去这一趟,玩的可开心。”
时穿客气了几句,低声问豆腐西施:“这谁呀,如此嚣张,敢堵住我的门……”
出游一趟回来,时穿精神不错,尤其是找到了海公子,他心中重新确立了目标。豆腐西施垂涎欲滴地望跃跃欲试的房客,答:“可不能这么说,总归是街坊邻居……大郎,你出去这几天,海州城可热闹了,那位王相公因要在节日招待客人,听说顾小七娘摆弄茶艺的手段不错,便将她提前接过门。
你瞧,小七娘这才走,顾三娘回来了,这不,正搬家呢。“
门口的俏丫鬟见到时穿抱着个七八岁的女孩,冲这里指指点点,还与豆腐西施鬼祟的交头接耳,她迈着窈窕的步伐,走近两人福一礼,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客气的说:“这位该是李三娘的夫主吧?我家主母今日搬家,忙着安置东西,等过几日安顿了,一定再去拜访左右邻舍。”
这话的意思是说:我们这里忙着呐,你们没事一边去,别在这儿看风景。
豆腐西施脸一沉,扬起手帕正想说几句,那头,时穿虽然不太懂宋朝迎来送往的礼节,但也听出了俏丫鬟话语中的不客气,他哈哈一笑,回身一指巷口:“我家的马车正等在门口,我等你们腾出巷道,才好搬运行李。”
俏丫鬟脸一沉:“我们这里东西多,恐怕要很晚……”
俏丫鬟不知道时穿的深浅,旁边的马车夫听过传闻,见到俏丫鬟说的如此不客气,马车夫的冷汗都下来了,赶紧跑过来,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大郎,赏口饭吃吧。我们这里物件零零碎碎,又都是金贵物品,搬动起来不免小心谨慎。这一小心搬运了,动作自然慢了……要不,我等把马车向一边靠靠,先让大郎的马车进去。”
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察言观色的本领都不错,那俏丫鬟见时穿衣着朴素,本想再斥责几句,过过嘴瘾,但看到马车夫小心谨慎的样子,甚至面对时穿露出了恐惧的表情,她赶紧收起了怒容,平静的行了个礼,一转身钻进院子。
时穿轻轻点点头,对马车夫说:“我的行李移动方便,再说,李三娘的院落你也知道,马车能直接开进去,你稍停一会,腾出个道来,让我进去,你就可以继续。”
马车夫直呼幸运,连忙起身吆喝:“都停停手,把马车靠边,让大郎的车先过去。”
两外几个马车夫也陪着笑容,不停的冲时穿拱手,手忙脚乱的把马车赶到一边,环娘在时穿怀里扭着身子说:“哥哥,放下我,我去告诉姐姐们。”
环娘脚一落地,立刻跑的没影……不一会儿,一辆辆马车鱼贯进入巷道,驶进了豆腐西施家的院落,当马车最后几辆驶入的时候,俏丫鬟领着一个二十多岁,少妇打扮的女子出现在门口——这位大约就是顾三娘吧。
顾三娘的母亲顾二嫂在她身后一路小跑,不停的小声说着什么,大约是在劝解少妇。顾二嫂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两个男子,都二十多岁,人长得很精壮,这二位大约就是顾二嫂的两个儿子:顾大与顾五。
顾大与顾五远远的冲时穿拱手,一路打拱作揖走入时穿的院子,一旁的豆腐西施赶忙伏在时穿耳边解释:“听说,顾三娘前头嫁的是一名京官,这京官做过几任知州,夫人却没有跟去外任上,唯有顾三娘跟在身边,所以她做主做惯了,脾气未免大了点。”
说完这话儿,豆腐西施突然有了恶作剧的心思,她嘬起嫣红的嘴唇,冲时穿耳边轻轻吹口气,咯咯笑着躲开……这个动作一加上,在对面的顾三娘眼中,成了豆腐西施当众与时穿打情骂俏了。
顾三娘在时穿家门口冲时穿微微鞠躬,恰好这时,最后一辆马车从两人当中驶过,时穿的还礼被马车遮挡住,等马车驶过后,两人都直起身来,顾二嫂还在一旁小声劝说着,她的两个儿子依然在打拱作揖,豆腐西施嘴唇又凑到了时穿的耳边,低声说:“顾三娘跟足了那位京官十年,后来当家主母见到顾三娘契约满了,就命她回家……
据说顾三娘替京官生了一儿一女,那京官很宠爱她,容许她带走自己屋里所有的东西,结果顾三娘连一片纸都没有放过,全部搬上了船,那船如今停在码头,日日不停的向下卸货,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据说东西还没有搬完,还有一半在船上。“
时穿看到自己的马车已经走完,他侧脸躲过豆腐西施的嘴唇,随口说:“这么晚了,你也该去磨豆腐了吧?”
豆腐西施一声娇笑:“不急,你那三个徒弟真乖巧,替我打制了一口新石磨……话说回来,你那骡子也很健壮,往日要干一个时辰的活儿,如今用上我家的驴子与你的骡子,小半个时辰就能干完。”
豆腐西施说到这,又一声娇笑:“再说了,我前日看你酿的那些横山豆腐乳,坛口已能嗅到香味了,看来这事是成了,今后我也不指望单单卖豆腐……嘻嘻,我可是在你家香胰子、香膏产业里,也有股份的啊。”
对面的少妇行完礼,正等着时穿过来搭讪。没想到那对狗男女开始打情骂俏,而且完全没有理会她的存在,而且这俩人就这样勾三搭四的,转身往自家屋内走,似乎急着上床相互慰藉……少妇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她忍了又忍,开口喊住豆腐西施:“李三娘,我带的仆人太多,今天那些仆人就要下船,听说你家院落还有空房间,租给我住一下。”
顾三娘说话的口气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豆腐西施咯咯一笑,扬起手帕指了指时穿:“这事儿,你可要问他。”
时穿根本没听见这话,他头也不抬的往自家屋子走,豆腐西施见状,只好一边扭脸冲少妇歉意的笑着,脚下不停的尾随时穿走进了自家院落。
第128章 闹上衙门
这个时候,时穿的院子里只剩下印度管家纳什。古普塔与时穿唯一留下的印度侍女沃尔玛。沃尔玛听不懂这里的谈论,所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站在那里等到管家纳什的吩咐,那时纳什虽然听得懂宋语,但他忙着指点仆人卸车,根本顾不上顾家人,而顾家人见到院子里只剩下几个番鬼,自然也没什么顾忌了。
顾大扯了扯顾三娘的袖子,为难的提醒:“三妹,咱家小七娘过去也受过他的教导,人怎么算也是小七娘的老师,咱不可失了礼数。”
自己为这个家牺牲了多少,现在刚回家,连安排仆人的房子,自家人都不支持,这让顾三娘怒不可遏:“大哥,整日做轿夫,腰直不起来,骨头也直不起来了,哼哼,一个破‘大将!”为了赏金追捕盗匪的家伙,眼屎大的官也敢……呀,这还算不上什么官呢,没有俸禄没有品级,只是有捕盗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