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边睡着博士,右边睡着平方根。一闭上眼就听到各种各样的声响,有博士的鼻息,有毛毯摩擦衣物的窸窸窣窣,还有冰块融化的征兆、平方根的梦呓、沙发的吱吱嘎嘎。这一老一少的所发出的所有声响,使我忘却发烧这起意外事件,使我安下心来,并带着我进入睡眠中去。
第二天早上,平方根在博士醒来之前就起了床,先弯回公寓拿齐课本,带着印有阪神虎标志的喇叭上学去了。到了早上,博士脸上的潮红稍稍有些褪去,呼吸也好像逐渐平稳下来了,但他仍旧陷在深沉的睡眠里,不见要醒来的样子。这回,沉睡本身又令人担心起来。我戳了戳他额头,然后把毛毯掀起来,依次对着喉结、锁骨凹陷处、腋下、肚脐眼又按又捏又搔。我还试着往他耳朵里吹了吹气。但是统统没有奏效,单只是眼球在眼睑底下微微地动了几动而已。
确定博士并非得了昏睡性脑炎,是我在厨房做事的时候,当时快到晌午时分。听到书房有动静,过去一看,却见博士一如往常穿好了西装,正耷拉着头坐在床上。
“您现在还不能起床,您还在发烧呢,快躺下休息。”
博士抬头瞅瞅我,一言不发地再次垂下了头。他眼角积着眼屎,头发乱蓬蓬,领带也没系好,邋邋遢遢从脖子上挂下来。
“来,您把那西装脱了,换上新内衣吧。昨晚您可出了一身汗哪。待会儿我去买件睡衣回来。床单也得换了,这样清清爽爽感觉也会好起来。您肯定是累着了,连着看了三个钟头的棒球呢。真是对不起,我们非把您拖出去。不过您不需要担心,只要注意保暖,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安安静静躺着休息,马上就能好起来。好了,首先您必须吃点东西了。我给您端一杯苹果汁过来好吗?”
我凑近了他说道,他推开我的肩膀,背过脸去。
这时我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犯了幼稚的错误。博士已经忘了昨天去看过棒球这回事,也已经忘了我这个人。
博士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他自己胸前。佝偻的脊背一夜之间看起来又萎缩了一些,精力消耗殆尽的身体疲倦已极,动弹不得,只是一颗心迷失了方向,没了去处,正在某一个不确定的地方无助地彷徨。探究数学奥秘时的那种执著与专注烟消云散了,对平方根所表现的慈爱之情甚至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他全身上下失去了生气。
不久听到一阵啜泣声传来。起初我没留意到是从博士嘴里传出的,竟还误以为是屋子哪个角落里已经坏掉的八音盒突然发出声响来了。他这回的哭泣声不同于平方根割伤手那天我所听到的那种,他此时的哭泣静静的,不是为其他任何人,仅只是为了一个他自己。
有一张便条别在最最醒目的地方,他一披上上衣就会不容分说钻进他眼底,博士出声念了一遍这张最重要的便条——
“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
我在床头坐下了。我猜想不到除此以外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何止是犯了一个幼稚的错误,根本就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每天早上一睁开眼一穿上衣服,博士便要听自己亲手写下的便条来宣告自己所得的病症,便要被告知刚才所做的梦并不发生在昨夜,而是在遥远的过去,自己的记忆力所能及的最后一夜。得知昨天的自己坠落于时间的深渊,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岸上,他将是何等的悲痛欲绝!保护平方根逃过界外球那一劫的那个博士,在他自己身体里面已成一名死者。日复一日,他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接受如此残酷的宣告,这一事实,我一次也不曾想象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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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第三部分(11)
“我是您的保姆,”我等呜咽稍停,开口说道,“是被雇过来帮助您料理家务的保姆。”
博士抬起湿润的眼眸转到我这个方向。
“傍晚的时候我儿子也会来。他脑袋的形状平平的,所以叫平方根。这是您给他起的名字。”
我说着指指别在他袖口的、画着那张脸的便条。还好它没在昨天的公交车上弄丢。
“你的生日是几时?”
尽管声音因为发烧变得细细弱弱的,可从他嘴里能发出呜咽以外的语言这一点,多少让我送了口气。
“2月20日。”我答道,“220,是和284誓约友好的220。”
高烧持续了三天。在此期间博士基本处于睡眠状态。他不叫半句苦,也不任性胡闹,就只是一个劲地睡了又睡。
到了用餐时间也不见他醒来,放在床边的简单饭食也都没碰过,无奈之下,我拿起调羹一勺一勺地喂他吃。我抬起他的上半身,捏住他的脸颊,趁着他下意识张开嘴的那一瞬间把调羹塞进去。可就是这样,他也坚持不了喝一茶杯汤的时间,中途便昏睡过去。
我最终没送他进医院。我想,假如外出就是发烧的原因,那么最理想的养病方法就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我断定他是由于骤然接触户外空气发的烧,就像小孩儿长牙时发烧一样。再说,如果叫醒他,给他穿上鞋子,然后叫他凭自己的双腿走到医院,这是不可能的。
平方根放学回来直接冲进书房,什么也不做,就在床边站着。他就那样站着望着博士的睡脸,直到我以打扰博士休息为由,催他快到一边做作业。
第四天早上,退烧之后,博士的身体顺利地一点点恢复了。他昏睡的时间减少,食欲则与之呈反比例地慢慢增大。他的体力恢复到了能够下床坐到餐桌旁,能够打好领带,还能够躺在饭厅的安乐椅上翻开数学书的程度。他也开始解答数学杂志上的悬赏问题了。在他思考期间,他又会连连说我妨碍了他,接着一脸不高兴了;傍晚,迎接平方根放学回来拥抱他的时候,他就又会心情大好了。他和他一道解答算术习题,同时尽情尽兴地把他的头摸个够。——一切又都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博士身体复原后没多久,我接到通知,工会组长要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在定期工作汇报以外的时间被叫去,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肯定是雇主投诉,这边呢,无非受到严重警告,或者按照雇主要求的赔礼道歉,再就是罚款、扣工钱,总之尽是叫人心里沉甸甸的事情。但话说回来,博士有80分钟这道墙壁拦着,根本无法投诉,而且我也一直遵守约定,从未踏入主屋半步。因此,说不定工会组长他老人家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想了解一下得到过9颗蓝星星的棘手人物后来的情况。
“你这回麻烦大啰!”
工会组长开口第一句话,便令我痛感自己的推测之天真。
“接到投诉了。”他摸着光秃的额头,神情无限困惑地说道。
“怎么样的……”我结巴起来。
之前我也接到过几回雇主的投诉。但是那都是由于对方的误解或者主观臆断造成的,工会组长也明白错不在我,结果他每回都会说一句“总之下回可得改进啊”,来帮我解困。然而,这一回情况不妙。
“你那样迷迷糊糊的叫我怎么办啊?听说你可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对不对?听说你在那位数学教授屋子里过夜啦?”
“我没有犯什么过错。到底是谁,谁做出这等下流的猜测?真叫滑稽透顶!我还不高兴呢。”我抗议道。
“谁都没有瞎猜。你留下过夜,这是事实,对吗?”
我只有点头承认。
“遇到有必要延长工作时间的情况,必须事先向工会组长提出申请。假如事态紧急,迫不得已,事后必须提交有雇主敲章确认的超时工作津贴申请书和事后总结报告。从业守则上应该是这么规定的吧?”
“是的,这些我非常清楚。”
《博士的爱情算式》第三部分(12)
“违背了这条守则,就等于犯了过错。那又怎么能算下流滑稽呢?”
“不对,您弄错了。我并没有认为自己是超时工作,我只不过是出于一点点的热心,管了不该管的闲事……”
“如果不是工作,那到底算什么?又不是为了工作,留在男人屋里过夜,这就难怪人家要瞎猜测了,你说呢?”
“博士生病了。他突然发高烧,我没法扔下他不管。忽视了守则是我不对。非常抱歉。不过,作为一个保姆,我没有做出任何不妥当的行为。而且相反地,我认为自己尽到了当时必须尽到的义务。”
“关于你儿子的这件事……”工会组长伸出食指抚摸着博士的客户登记卡的边缘说,“我也是把它当一项特殊照顾来看待。把孩子带进工作场所,这种做法还没有过先例。再说也是顾客的提议,唔,虽说对方有点难伺候,可我这边好歹也算让了一步呀。其他保姆多少也有点怨言,说怎么就给你一个人特殊待遇。就因为这样,你才更要老老实实做好分内工作,让谁都没话说,不然的,我也很难做人啊。”
“真是很对不起!是我草率了。在儿子这件事上,我非常感激您。您能接受我任性的要求,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所以,你把工作交接一下。”
啊?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去那边上班了。今天算一天缺勤,明天上新顾客那里去面试吧。”
只见工会组长把博士的客户卡翻过来,盖上了蓝色印章:第10个星号。
“等等,请等一下。通知来得这么突然,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到底是谁希望炒我鱿鱼的,博士还是您本人呢?”
“是他大嫂。”
我摇摇头,说:“可自从面试之后,我和他大嫂连一次照面也没打过啊。我不记得给她添过什么麻烦。她不准我把偏屋的麻烦事带进主屋,我一直忠实地遵从这条命令行事。没错,她是付我薪水的人,可她对我的工作情况根本一无所知,她凭什么炒我鱿鱼呢?”
“老太太对你在书房过夜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是说她在偷看啰。”
“对方有权监视你。”
我脑中浮现出那天晚上篱笆墙的小门边一闪而过的人影。
“博士生病了,而且他需要比一般病人更加细致周到的照顾,平常的护理根本不管用。要是我今天不去,他马上就束手无策了。这个时候,他大概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看到西装上的便条,独自一个人……”
“放心,替代你的保姆多得是。”工会组长打断我的话,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将博士的客户卡收进了档案袋里。“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没有变更余地。”
咔!抽屉毫不留情地关上了,伴着干脆的一声巨响,完全不顾及我的心情。就这样,我失去了作为博士的保姆的身份。
新雇主是经营税理士事务所的一对夫妇。从我家公寓到他家需要换乘电车和公交车,路上得花一个多钟头。工作时间又长,一直要做到晚上9点,工作地点不分家里和事务所,再加上那太太还喜欢故意刁难人。工会组长大概是有心以示惩戒吧。平方根再次回复到身上挂着钥匙看家的状态。
和雇主有聚有散,本就是这份工作派生的必然现象。尤其是像曙光家政服务介绍工会这一类派遣性质的工会,登录在它们名下,聚散就更是稀松平常了。雇主的情况随时可能有变,难得碰得上个性投缘的。而且在一个地方做的时间越长,越容易闹得不愉快。
有的家庭曾经特意为我开欢送会,也有些孩子抹着眼泪送我礼物。但相反地,也曾经有人一句寒暄的话也欠奉,只塞一张发票在我手里,上头仔仔细细统计着餐具、家具以及衣物的磨损折旧费。
每逢这种时候,我总对自己说不要有过度的反应,没必要感到无限失落,或者觉得受到了伤害。我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一个人,回过头再次看见我,他们连我叫什么都会忘记,这是当然的,就像我一个接一个忘掉他们的名字一样,没有任何分别。实际上,一旦前往下一个雇主的地方,就会忙于掌握全新的规则,伤感之类的马上就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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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第三部分(13)
但惟有这回,情况大大不同。最令我感到痛苦的是,博士将永远不会再想起我们母子这一事实。博士决不会向他大嫂询问我辞工的原因,或者打听平方根的消息。当他躺在饭厅的安乐椅上凝望第一颗星时,或是在书房解答数学问题的间隙,他连沉浸在与我们在一起时的回忆中的自由,都已经被剥夺走了。
这样一想,我就难受。我为自己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而懊恼不已,我气我自己。我这样自然无法集中精力应付新工作。尽管新雇主指派的工作绝大部分是繁重的体力活(比如清洗5辆进口车、清扫4层楼建筑的楼梯以及准备10个人的夜宵),但我心上总记挂着已在我脑袋一角筑了巢的博士的身影,神经先就累了。在工作时间里浮上心头的博士,总是他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的样子。那身影揪紧了我的心,以致我不断重复简单的错误,招来那太太好一顿责骂。
不晓得是谁接替了我的工作。但愿她长得别跟便条上的那张脸相差太远。面对新来的保姆,博士是否依旧会问她电话号码以及鞋子尺码,然后揭示那里面隐藏着的暗号呢?有关博士将与我所不认识的某个人分享数字的秘密这一想象,并不怎么叫人心情愉快。感觉他单独教给我的数字的那些魅力,会因而渐渐褪色似的。尽管无论昨天今天,无论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数字都只是永恒不变地存在着。
说不定接替我的保姆受不了博士的不和悦、大声叫苦,结果工会组长重新考虑换人,认为非我不行呢。有时候,我心里的如意算盘也打得挺好的。但我紧接着就会摇头否定自己,把幻想赶跑。以为没我不行,真是狂妄自大得可以。对方并不像我想的这般需要我,能代替我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工会组长说得没错。
“为什么不去博士家了啊?”平方根好几回都问这同一个问题。
每回我都只能回答他说:“情况发生变化了呀。”
“什么情况?”
“情况很多,很复杂。”
平方根听了总要“嗯哼”一声,耸耸肩。
6月14日那个礼拜天,阪神虎的汤舟在甲子园完成了无安打无失分比赛。我和平方根吃过晚饭后也不洗澡,一直听着广播。真弓得3分,新庄得击出1分本垒打,第八局结束,双方比分为6比0。此次阪神的得分情况与上次中込当投手的时候一模一样,而且对手也还是广岛鲤鱼。
每回只要鲤鱼的击球员击空,广播里播音员的声调和球场的热烈气氛便会哗地高涨上去,然而我们母子俩却说不出话来。第九局,第一号击球员倒在二垒地滚球上时,平方根叹了一口气。此刻彼此心里回想起了什么,怎么想,母子俩都很清楚。就因为这样,才更没必要开腔。
就在最后一名击球员正田击中球的那一瞬间,战况转播中止了,欢呼声围裹了收音机。过了好一会儿,播音员大叫“出局、出局”的声音才传到了耳膜上。
“打得好。”平方根语气平静地说道,我默默地点点头。
“……职业棒球史上第58位……阪神虎历史上继昭和四十八年(1973)的江夏丰之后,相隔19年之久……”播音员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
我们不知道要怎样表达这份狂喜才好。说到底,我们连值不值得欢喜也不清楚。尽管阪神虎赢了,还达成了伟大纪录,尽管如此,我们却反倒陷入了失落当中。收音机里传来的兴奋之情,使得6月2日的棒球赛在我们脑海里复苏,令我们回想起坐在7—14上的博士此刻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