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在我们脑海里复苏,令我们回想起坐在7—14上的博士此刻已然远离我们而去的事实。也许,当时最后一局的第一号击球员、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替补打出的那个直冲平方根而来的界外球,就是我们仨不幸的预兆。这一想法时时袭上我们心头。
“好了,该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呢。”我说。
“嗯。”平方根随手关了收音机。
界外球最初的诅咒,自然是让中込的无安打无失分比赛功亏一篑的那一击。那以后,便是发烧和炒鱿鱼,不详事件接踵而来,并且进一步形成连锁反应。虽然也许将这一切全部归结为界外球的诅咒未免有牵强附会之嫌,但它确实足以搅得我心神不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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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第三部分(14)
一天,在上班途中的公交车站,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拿走了我的钱。我没有遇上扒手或是抢劫犯,钱是我亲手交给那女人的,所以我没理由到警署去报案。假如她是小偷中的新手,那她这一票干得真漂亮。她昂首挺胸笔直朝我走过来,事先既没套话也没寒暄,什么都没有,就光伸出手说了一个字:“钱。”这个女人约摸三十五六岁,个头高大,肤色白皙,除了在初夏季节穿一件春天的外套以外,外表看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她打扮得挺整洁,看样子既不像是流浪街头的,也不像是被逼走投无路,她表现得好像问路一样平静。不,相反地,她甚至就像是在给我指路似的。
“钱。”她又重复一次。
我掏出一张纸币放入她的掌心。这一行为连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我无法解释,她又没有拿刀威胁我,为什么贫穷的我还要主动送钱给她。那女人把钱塞进外套口袋,和来时一样不声不响地走远了。她前脚走,公交车后脚跟着进站。
在前往税理士家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象自己的钱为那女人发挥了何等重要的作用。成了给饿肚子的小孩买面包的钱?成了给生病的父母亲的医药费?阻止了她全家自杀的念头?……但是无论哪种想象都无法使我心情愉快起来。倒不是心疼钱,而是因为我心底下变得凄惨起来了,简直仿佛是我自己接受了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又有一天,那天是母亲的忌日,我带着平方根去扫墓。墓碑后面的草丛里,躺着一头小鹿的尸体。尸体还没完全化成白骨,脊椎周围带斑点的皮肤像破布一样贴在上面,四只脚还连在身体上,仍旧呈断气前那一瞬间还在苦苦挣扎想要站起来的模样。内脏已经开始分解,眼睛成了黑黑的空洞,嘴半张着,里面露出还没完全长好的小小的牙齿。
最先发现它的是平方根。
“啊!”他惊呼一声指着它,叫不出声喊我,也转不动眼珠。
小鹿大概是从山上跑下来的时候撞到了墓碑,就此气绝身亡的吧。仔细看看,墓碑上还残留着像是肉片和血迹的东西。
“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没关系,就这样吧。”
我们双手合十久久地为小鹿祈祷,时间长过为孩子姥姥所做的。我们祈祷这个小小的生命能够陪伴孩子姥姥的灵魂。
扫墓后的第二天,我在报纸的地方版上发现了平方根父亲的照片。据报道,他获得了某某财团颁发给青年技术研究员的奖项。虽然这篇小小的报道缩在报纸角上,照片也印得模糊不清,但毫无疑问,那就是他。他也一年一年地长了十岁。
我合上报纸,胡乱将它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过了一会儿,重新想了想又把它捡回来,抚平褶皱,拿剪刀把那篇报道剪了下来。报道那一小片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基本上跟废纸毫无分别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问自己。
“什么都不影响,不是吗?”我自问自答。
“平方根的父亲获了奖,可喜可贺,仅此而已,不是吗?”
于是我把那篇报道折好,收进了放着平方根的脐带的盒子。
7
一看见素数,我就回想起博士。素数就潜藏在随处可见的画面中。超市的价格标签、铭牌上的门牌号、公交车的时刻表、火腿的保质期、平方根的测验分数……所有这些数字,无论哪一个都在忠实地完成对外的职责的同时,精神可嘉地坚守着背后所隐藏着的原初的涵义。
当然,我并非立刻就能判断是否素数。经过博士的训练,100以内的素数我不用一一计算也能凭感觉做出判断,但再大的数字,就必须用自认为可疑的数字来除除看。有时候,乍看像是合数的其实确是素数;也有的时候,根据第一印象认定是素数无疑,没想到又找到了真因数。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我也学博士在围裙口袋里准备了铅笔和便笺纸。这样一来,随时随地就能计算。例如在税理士家的厨房里,清洁冰箱的时候,冰箱门内侧刻着的生产序号2311映入了我的眼帘。一个预感霎时掠过我的脑际:这个数字看起来相当有趣,不是吗?于是我赶紧拿出便笺纸,把洗洁精和抹布暂时先搁到一边,就地演算起来。首先是3,接着7,再后面是11。不行。除来除去都有余数1。接下来用13、 17、 19。还是除不尽。而且这种形式的除不尽实在巧妙得很,让你刚以为抓住了它的真面目,却在那一瞬间哧溜一声滑走;让你预感到新思路即将打开的同时,却又一而再地留给你微妙的徒劳感。这就是素数常常耍弄的小花招。
《博士的爱情算式》第三部分(15)
我认定2311就是素数,之后就把便笺塞回口袋,重新开始打扫。光凭拥有一个素数作生产序号这一点,这台冰箱就让人感觉可爱起来,就变成一台毫不怯懦、毫不妥协、孤高自持的冰箱。就是这种感觉。
博士的爱情算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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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擦事务所的地板时邂逅的是341。办公桌底下掉着一张印有字样的蓝色决算报告书。
说不定是素数。我猛地停住了拖拖把的手。这张文件像是掉在那里很长时间了,上面盖了层灰,但尽管如此,所发送出来的信号却并未丧失掉生气,完全具备获得博士宠爱的相应魅力。
此时职员们已经走光,我就在关掉一半灯的事务所内埋头做我的验证演算。我尚未确立起属于自己独有的一套分辨素数的顺序,总是仅凭直觉见一个运算一个。博士曾经教过我一一叫做埃拉托斯特尼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约前273—约前192):古希腊地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首次科学地测定地球的大小,著有《地理学》(3卷)等。的亚历山大图书馆馆长发明的方法,可那太复杂,给我忘了。但是博士非常珍视对于数字的直觉,我想他肯定会原谅我这种自由奔放的方法的。
341不是素数。
“唉,怎么回事嘛……”
我再一次算了算341÷11这道式子。
341÷11=31
刚刚好完全整除!
当然,发现素数的时候心情是很愉快的。可假如要问发现并非素数时会不会灰心丧气,那是绝对不会的。即便关于素数的猜想落空,还是会有相应的收获。把11和31相乘,便会诞生一个这般容易混淆的伪素数,这就是一个新鲜的发现,它同时给我指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素数是否存在一条产生伪素数的法则呢?
我把决算报告放回办公桌,把拖把伸进水桶混浊的水里洗了洗,接着使劲绞干。就算发现了一个素数,或者判定一个数字并非素数,终究改变不了什么。在我面前,必须要做的工作依然堆积如山。不管生产序号是多少都好,冰箱也只会完成自己分内的职责。提交了决算报告的那个人,至今仍在为税金问题伤透脑筋。这件事不止没有好处,甚至还要产生实际损害。冰箱里的冰激凌要融化,地板擦也擦不完,招致税理士先生心头火起。尽管如此,2311是素数、341是合数这一真理,将永不褪色。
“正因为对实际生活没有帮助,数学的秩序才会如此美妙。”我想起博士说过的话语。“即使素数的性质得到了证明,生活也因此而变得更方便,也不会让你一夜暴富。当然,不管怎样企图背对世界,从结果来看,恐怕数学上的发现被应用到现实中去的例子还是很多的。有关椭圆的研究使人发现了行星的运动轨道,爱因斯坦则依据非欧几里得几何学提出了关于宇宙形状的设想。就连素数,也成了暗号的来源,给战争当了帮凶,面目可憎。但是那并非数学的目的。惟有找出真理才是目的。”博士给予真理一词与素数同等的重视。
“好,你在这里画一条直线试试。”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坐在傍晚的餐桌边,博士对我说。我在广告背面(我们的练习本从来都是报纸夹页广告的背面),用长筷子代替直尺,拿起铅笔画出一条直线。
“对,这就是一条直线。你对直线的定义理解得很正确。但是你想想看,你画的直线是有起点和终点的,对吧?这样一来,它就是以最短距离连接两点的线段。直线原本的定义不包含顶点。它必须无限延伸。但是一张纸总是存在界限的,你的体力也是有限度的,所以大家达成共识,姑且把线段当作直线,仅此而已。另外,就算用再锋利的刀,把铅笔削得再尖,铅笔芯还是存在一定的粗细,因此这里的直线就产生出幅度,也就有了面积。就是说,要在现实的纸上画出真正的直线是不可能的。”
我无限感慨地眺望着铅笔尖。
《博士的爱情算式》第三部分(16)
“真实的直线在哪里?它只存在于这里。”
博士把手按在自己胸口。这个动作和他教我虚数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被物质、自然现象和感情所左右的、永远的真理,是肉眼看不见的。数学能够揭示并描绘它们的形象,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挠它。”
我饿着肚子一面擦地板一面惦记着平方根,对于这样的我,博士所说的永远正确的真理的存在是必需的。我需要一种切实的感受,认为是肉眼不可见的世界在支撑着肉眼看得见的世界。庄严地贯穿黑暗,既没幅度也没面积,无限延伸开去的一条真实的直线,正是这条直线,带给我些许的安乐。
“睁大你那灵动的眸子!”
回想起博士的话语,我在黑暗中定睛凝视着黑暗。
“你现在马上就到之前那个数学教授家去一趟。听说你儿子闯祸了。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总之你快去吧。这可是工会组长的命令呀!”
“曙光”里头的职员打电话到税理士家来的时候,我正好买完东西回来,准备做晚饭了。哎?我儿子怎么……没等我细问,电话就挂断了。
第一时间浮现我脑际的,是界外球的诅咒。它带来的连锁反应还没到头,不仅如此,这回恐怕是原以为逃过一劫的界外球又飞回来,正好砸中平方根的头了。博士的忠告果然很正确,他说:“不能让小孩子单独待着。”
莫非他在吃甜甜圈的时候给卡住喉咙,弄得快要窒息了?还是收音机插头发生短路,让他触电了?这样那样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在我脑海里一一闪过。我害怕得浑身颤抖,没法跟雇主太太好好说明情况,就在税理士先生一连串的挖苦声中急火火地朝博士家奔去。
才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偏屋的样子就变陌生了。虽然坏掉的门铃、煞风景的家具、听任荒芜的庭院都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可一脚才刚踏入,便感觉到浑身不对劲。然而我即刻断定原因并不在平方根身上,也就暂时松了口气。他没窒息也没触电,还好端端地和博士并排坐在餐桌前,脚边放着双肩包。
我之所以感到不对劲,是因为在他们俩对面出现了主屋那位老太太的身影。在她身侧,毕恭毕敬地站着一位陌生的中年妇女。可能是继我之后派遣过来的保姆吧。就因为记忆中理应只有博士和平方根和我三个人的地方,横插进来两个见不惯的人物,就无可言状地把空气给搅得不和谐了。
刚松了口气,我就开始纳闷得不得了,平方根何故会在这里?老太太就坐在餐桌的正中间,和面试时一样,还是一身高贵的装束,左手里也还是我这手杖。
平方根也不和我交流一下目光,只静静地坐着。博士坐在他身边,呈一副正在思考的姿势,他兀自将意识集中在和任何人的视线都不会交错的方向上。
“您这么忙还要把您叫过来,真是非常抱歉。来,请坐这边。”
老太太叫我坐下。我因为从车站一路跑过来,这时还气喘吁吁,还说不完整一句话。
“请坐,请不要客气,坐下吧。喂,你去给客人倒杯茶来。”
保姆答应一声进了厨房。不知道她是不是“曙光”的人。无论老太太措辞怎样客气,但从不停地舔嘴唇以及拿指甲在桌上刮来刮去的动作,还是看得出她情绪相当激动。我想不出怎样寒暄才好,遂依言坐下了。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敢问两位……”老太太一边更使劲地磨着指甲,一边开口说道,“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呢?”
我调整好呼吸,回问她说:“请问——是我儿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了吗?”
平方根耷拉着脑袋,反反复复把阪神虎的棒球帽在膝头捏瘪了又撑开来。
“请让我来问您一个问题。为什么已经辞工的保姆的孩子还有必要到我家小叔这里来呢?”
好容易涂好的指甲油剥落了,碎成粉状,散落在餐桌上。
“我没干坏事。”平方根低着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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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第三部分(17)
“试问一个老早就已辞工的保姆的孩子……”
老太太打断了平方根的话。尽管她嘴里反复强调孩子、孩子,可却眼角也不愿瞥平方根一眼,她也没朝博士看一眼。她打从一开始就没当这一老一少存在过。
“不是的,我想这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我回答道,我还不明白具体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他只是过来玩玩。”
“我在学校图书室借了《路·格里克路·格里克(Henry Louis Gehrig;1903—1941):美国职业棒球纽约洋基队的一垒手,连续出战2130场,保有的击球率和494支本垒打纪录,被称为“铁人”。的故事》,想来和博士一起看。”平方根终于抬起了头。
“一个六十出头的男人和一个十岁的孩子在一起玩什么,你说?”平方根的话再一次遭到忽略不计。
“我儿子事先没对我说,也没考虑到您是否方便,就跑来打扰,实在是非常抱歉。是我监管不利,非常对不起。”
“不,我不是要追究这个问题。我想请问的是,尽管我们已经辞退了你,你却还是把孩子送到小叔这里来,你这样做是否怀有某种意图呢?”
指甲刮擦桌面的声音逐渐变得刺耳起来。
“企图?您好像对我们有点误会,我孩子才十岁呀,他是想来玩就来玩了。因为他找到了一本有趣的书,所以也想给博士看看。这就是事实的全部,还不行吗?”
“嗯,也许吧。孩子可能没有坏心。所以我想了解一下您本人的想法。”
“我只要儿子开开心心的就好,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奢望。”
“那你为什么要把小叔卷进来呢?你们晚上带着小叔三个人一道外出,还留宿照顾病人,我不记得我曾经要求你做这种工作。”
保姆端来了茶水。她是一名安分守己的保姆,她不插半句嘴,不发出一丝声响,只按人数放下茶杯。很显然,她不可能替我说好话。果然,她当真一副麻烦事千万可别找我的样子,飞快地躲回厨房去了。
“我承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