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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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祭-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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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功态。我奶奶能够长寿也许和她常常无意识地进入气功状态有关。

  请想一想这样的场景——

  玉晨和远华坐在桌旁,胳膊肘挨着胳膊肘。

  钢笔在纸上“沙沙”地唱,小虫在屋角轻轻地应和。

  写一会儿,潘远华停了笔。目光从作业本移向旁边那只纤巧的手。

  那握笔的手蜷成生动的雕刻,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缀在树枝上。

  目光沿胳膊缓缓地挪动,爬上圆圆的肩,落入光洁如玉的颈窝,继又攀援至小巧的耳廓,略作停留后向右转,久久徘徊在秀丽的脸颊上。

  视线同样是一种物质在那脸颊上挠起痒痒的反应了。玉晨侧头在肩上擦了擦脸也擦出责备的笑:“看什么看?还没看够呀!”

  目光羞怯地闪了闪,重又顽强地粘上了那张秀丽的脸:“就、就看不够!”

  玉晨扬起柳叶眉:“去,做你的作业吧!要不你就回去做。”

  远华的视线一下子回缩到作业本子上……

  桌底下,点燃着一束驱赶蚊草的干艾草,袅袅的青烟在四条腿周围盘旋。

  西边那两条穿短裤的脚渐渐不安分起来,它迟疑地摸索、探寻,终于碰上了北边的膝盖。于是,两双膝盖构成九十度的角,如小狗般亲热地偎依着,温情也如艾草烟飘袅盘旋。那种熨贴的愉悦滋润着少女的心。玉晨的眼睛里弥漫了温柔的雾。久久地,她沉浸在异性相吸阴阳互融的天籁里,如兰的鼻息也渐渐浓,熏陶得远华欲醉欲仙膝盖也就更加不安分,紧紧地前抵着摩挲渴求得到回应。玉晨一下子从迷失中醒过来,右腿一摆动,狠狠撞开了远华的腿。那双膝盖就象被踢了一脚的小狗蜷缩到一边了……

  
  (二)

  当然,我笔下的这一对少男少女拥有的不仅仅是儿女情长。他们和别的中学生一样开始关心时事关心政治关心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他们读高尔基的《海燕》读郭沫若的《女神》读王统照的《山雨》也读蒋光慈的《短裤党》,读得热血沸腾豪情满腔;他们谈人生谈理想也谈学习的榜样,关羽岳飞文天祥史可法林则徐乃至杨门女将花木兰都跃动在他们的脑荧上,融化在他们的血液里。

  常常是张玉晨说,潘远华听,一句一句全吃进肚子里。

  “靠教育,靠实业,救不了国。冯老师说,我们中国要改变落后,不受列强欺侮,只有彻底革命,推翻旧政权,走俄国的道路……”

  “江西那儿出了个‘*’,领穷人打土豪分田地,还建立了劳动政权,叫‘苏维埃’,老百姓的事老百姓自己做主。听说,蒋介石几次派兵围剿,都被打败了……”

  “冯老师说,现在国难当头,日本人占了东北,又想占华北。国民政府只知道妥协退让,还不准老百姓打,迟早日本人会打到我们这里来……”

  “国家要是灭亡了,我们还有什么前途?只能当亡国奴。冯老师说……”

  “‘冯老师说’‘冯老师说’,”潘远华一脸酸溜溜,“他又不是金口玉言!”

  “就是,他就是!”张玉晨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她敬爱的冯老师,反过来做工作,“远华,你也跟我一起去听听吧!”

  潘远华当然愿意。他甚至愿意跟着张玉晨一起上刀山。

  然而冯唯世却不愿意,他叮嘱张玉晨:“下次,别带潘远华来了!”

  张玉晨的黑眼睛抛出个不解的问号:为什么?

  “阶级,懂吗?他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不可能往一条路上走。”冯老师的语调很深沉。

  张玉晨依然不解。那会儿的她不可能明白冯唯世引领她踏上的革命道路需要她付出怎样的代价。

  冯老师叫冯唯世,三十来岁,是城东中学的国文教员。

  那会儿张玉晨读初二,冯老师注意到了这个出类拔萃的女学生。无从知道这位南通共产党地下组织的负责人是从哪儿打听到我爷爷我大伯当年曾参加过红十四军暴动,秋天的一个傍晚,他来东民巷十七号后院家访了。

  潘远华正好也在。

  “大婶,让你受苦了!”他招呼我奶奶,“日子还过得下去吧?”

  我奶奶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先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不容易呀!你一个人带两个娃儿生活,够难的。——就靠绣花挣点钱?”

  我奶奶又适时点了点头。

  “张玉晨是个好学生,有志向,有头脑。你真该为她感到高兴啊!——她父亲她大哥,现在还好吗?”

  我奶奶恰到好处地眨眨眼。

  我父亲竹成吃吃地笑:“冯老师,我妈听不见。——她是聋子!”

  冯唯世错愕地看看我奶奶,神情露出几分沮丧。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潘远华脸上:“潘远华同学,你回去做作业吧!我跟张玉晨同学谈点事。”

  潘远华怏怏而去,脚步拖出浓浓的情绪。

  一个多钟头后,冯唯世刚走,他又走进了门。

  “冯老师跟你谈什么事?”

  玉晨双手捧腮坐在桌前,眼睛里亮着两盏灯,光熠熠亮灿灿。

  “玉晨,”潘远华触触她的肩,“冯老师究竟跟你谈什么了?”

  “哦,没什么。”玉晨解释,“他要我在班上带个头,多关心关心时局,宣传抗日主张。远华,现在华北的局势一天天紧张,我们再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我想以我们初二和初三的同学为主,搞个募捐演唱会,支援前线抗战。你看怎么样?”

  “当然好!”潘远华跃跃欲试,“我也参加。”

  “行,你就当募捐组组长,请你爷带个头。”

  两个少年人兴致勃勃地商议起计划来。

  ——潘远华不知道,冯老师来找张玉晨,是介绍她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并要她在班上尽快建立起团支部。冯老师还专门作了交待:潘远华是资本家的少爷,政治上不可能跟工农子女一条心,不经过考验不能发展他入团。

  演唱会很快准备就绪,“*”在更俗剧场演出。

  从地方志上我知道那次演出相当成功。学生家长们来了,地方乡绅名流来了,小商小贩们也来了。一千二百个座位的剧场里挤了近两千人。学生们演唱了《义勇军进行曲》、《打回老家去》等抗日歌曲,压台的是合唱《松花江上》,张玉晨和通州中学一个名叫田萱的同学领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悲壮的歌声一经学生因多天练唱而有些嘶哑的嗓子唱出来,便增添了一种苍凉感;因了这苍凉歌声也就愈显得悲壮。歌声里,莽莽苍苍的大地颤动了,浓浓淡淡的云烟呜咽了,浩浩瀚瀚的林海呼啸了。两千来颗心随之而颤动而呜咽而呼啸。

  “九一八,九一八,

  在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了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滚滚狼烟里,歌声完全变成了一种控诉和呐喊。张玉晨哽咽着喉咙把音符一个个地挤出来,泪水也顺脸颊一串串地抛。整个儿剧场完全沉浸在悲怆的旋律中,人们唏嘘不已叹息不已。到后来,台上唱台下应,一剧场的感奋和激昂,宏大的音量差点儿震塌了四堵墙炸飞了屋顶盖。

  募捐组的同学趁热打铁端着红漆木匣一排排地转。每募到一笔捐,马上有同学把消息传到台上去,喊声和掌声就响成一片了:

  “潘怀宇,捐大洋二十元——”

  “许建成,捐大洋七元——”

  “王年,捐铜板一百二十文——”

  “田声和,捐大洋一元……”

  可惜那会儿没有电视转播,蒋总裁汪副总裁们不可能有幸看到这一幕。我也没法想象要是他们看到发生在江北小城的这一幕实况会有点什么样的反应和感慨。

  中国历史的一个悲剧是:人们一旦成为统治者马上就转过了身,他们从不愿意也不屑于和被统治者并肩大合唱。

  台下的喊声和掌声如波涛荡涤着张玉晨的身心。她被这热烈气氛感动得热血沸腾情难自禁。那会儿给她一支枪派她上前线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冲锋陷阵血洒疆场。

  激动之中,张玉晨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张具成,捐大洋三元——”

  她抬头望去,却见二哥具成站在过道里遥遥地向她翘起一只大拇指。张玉晨亲情涌动,报以一个心心相印的笑。

  这次演唱会一共募捐九百七十多块大洋。这笔钱最终是否送到抗战前线的将士们手里怕是永远没法查证了。

  
  (三)

  回顾南通的*抗日运动不能不说到1935年的“一二&;#8226;二六”事件。

  1935年,日本侵华派遣军张牙舞爪全中国人民群情激昂蒋介石先生三天两头两天闹头疼,我估计他没少服头痛药。

  抄录几件发生在1935年的事:

  1935年5月,日本借口中国破坏《塘沽协定》,向中国国民党政府提出了对华北的统治权,扬言中国如不接受这一要求,就要采取“自由行动”;

  1935年6月,国民党华北军分会代理委员长何应钦与日本华北驻军司令梅津美治郎秘密会谈,签订了《何梅协定》;

  1935年11月,日本人策动汉奸发起“华北五省自治运动”,要求河北、山东、山西、察哈尔、绥远五省脱离中国独立;

  1935年12月9日,北平学生举行抗日救国大示威,六千名学生涌上街头,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等口号。国民党政府出动大批军警袭击*队伍,打伤一百多人,逮捕三十多人……

  这些事,都记录在教科书上,也记录在《青春之歌》等小说里。我没必要详述了,这里只说南通的“一二&;#8226;二六”事件。

  “一二&;#8226;九”运动的浪潮同样蔓延到南通城。国民政府不把这座小城的民众呼声当回事,南通人却有的是指点江山的大气魄。12月21日下午,万余人在公共体育场开大会,有学生,有工人,有军警,有商贩,有市民,也有国民党地方政府的小官员。会上一本正经地通过了“电促政府即日收回失地”等提案,会后举行大*,南通城山呼海啸气冲霄汉。12月26日,三百多名大中专院校学生代表顶风冒雨步行到大生港码头并且登上了达和轮,准备去南京向蒋介石请愿。这下子,南通地方当局慌了神:你们在南通开大会喊口号大*,我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也不妨捧捧场;现在把事情闹到天子脚下去,不是要端掉我们的饭碗吗?这不行!几只小火轮一下子围住了达和轮,船长被扣了,机师被扣了,达和轮就象个没了手脚的瘫子被撂在茫茫江面上。

  张玉晨和另五名学生作为城东中学的代表在船上。潘远华也在船上,他不是学生代表是骑士。张玉晨头一次出门远行他不放心,代表们绝大多数是些男学生他更不放心,于是买票也跟着上了船。

  “青年同志们,学生朋友们,”国民党南通市党部书记长彭林宣口干舌燥苦口婆心地劝,“抗日是国家大计,政府有政府的部署,委员长也有委员长的考虑,用不着你们操这份心,用不着你们……”

  船上一片抗议的嘘声。

  “请问彭书记长,我们去请愿犯了什么法?”张玉晨从人群里挤出来,挺着并不饱满的胸膛立在彭林宣面前,“我们还有没有抗日爱国的自由权?”

  “小妹妹,话不能这么说。抗日爱国,人人有责。可是,凭你们去请一次愿,这抗日就能抗得起来吗?政府有政府的计划和打算,蒋委员长早已下了抗日的决心……”

  “屁!”张玉晨唾一声,“他要是下了决心,日本人还能在我们国土上横行无忌?没他点头,北京的军警哪敢对学生舞棍子舞大刀?”

  “就是!我们看他就是嘴里说一套做的另一套……”

  “不许你们侮辱蒋委员长!”警察署长盯住张玉晨,“你叫什么名字?”

  潘远华把张玉晨挡在身后:“你管不着!”

  “嘿,反了你们了!”警察署长伸出手来,“我还就是要管!”

  周围的学生“哗”地涌上前:“怎么,你还想抓人?”

  “我们犯什么法?”

  “你们不爱国,还不让我们爱国吗?”

  “打倒卖国贼!”

  “打倒帝国主义的走狗……”

  口号声中,彭林宣和警察署长灰溜溜往后缩,最后跳上小火轮上岸了。

  天渐渐黑下来,江面上寒风呼呼地吹。学生们挤坐在驾驶舱和甲板上唱起了歌,唱哑了喉咙也唱响了饥肠。那歌声在江面上滚荡不多远便被江涛吞没了。

  浓墨般的夜色沉沉地压在江面上,轮船似乎也被压扁了。又冷又饿的学生们只得撤离了甲板,横七竖八地挤在过道里。潘远华有铺位很想让张玉晨去铺上躺上一阵,张玉晨坚持要和同学们同甘苦共患难,潘远华也就只能陪着她。

  后半夜,天更加冷。船上早已熄火断电,一片漆黑。

  跟着激动了几个钟头的旅客们嘀咕起来:这些学生娃瞎起哄让我们也跟着受这份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们能闹出个啥名堂!看着吧,明天不抓起几个来算怪事……

  学生们的激情也如气温表上的刻度一分分往下滑。衣服单薄的张玉晨冻得直哆嗦。

  潘远华脱下自己的棉袄递过来:“呶,你穿上吧!”

  张玉晨推辞:“不,你穿。”

  潘远华:“我抗得住,你穿吧!”

  暗夜里看不见张玉晨的脸。潘远华听见了她的怂恿声:“来,靠紧我。”

  潘远华也就紧挤着她。两人用体温相互温暖出一方如梦如幻的小天地……

  第二天下午,学生救国联合会的代表上船了,各界抗日救国会的代表也上船了。一番热情有加的慰问再加上一番语重心长的劝说,筋疲力尽的学生们也就半推半就地退出了船舱。达和轮重又回到了大生港码头上。

  潘怀宇雇一辆小汽车把儿子和玉晨一起接到东民巷口的春园面馆里,一人给下了一碗肉丝面,沉着脸不发一句话只看着他们吃。目光里有怜爱有同情更多的却是责备。

  张玉晨吃着光滑的面条却感觉象是在咽狗尾巴草,喉管和肠胃都毛糙糙刺痒痒。她可以和市党部书记长针尖对麦芒地唇枪舌剑,但在供她上学念书的潘怀宇面前却难以理直气壮。恩情对有的人是脚下的一座桥但对有的人却是背上的一块巨石。她觉得自己欠着潘先生的债。

  看他们吃完了,潘怀宇沉沉叹一声,说:“玉晨,我不把你当娃儿,听我劝一句话:适可而止。”

  玉晨不想点头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潘怀宇斟酌着,个个字都沉甸甸:“国家大事,那么多的党派,那么多吃政治饭的,自会操心,还轮不着你们管,你们也管不了。抗日救国,这没有错,我们尽自己应尽的一份责任就行了。国家养着几百万军队呢!凭良心说,政府软弱无能,对日本人一让再让,我也有意见。可我们能干什么?能改变这种局势吗?改变不了!古来读书人就讲究个‘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们将来要是有经邦济世的能力,走那条路我没意见。现在要紧的是把书念好。报效国家同样要有学问,光凭血气和热心,能把国家的事谋划好?今天我把话讲明了:你们俩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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