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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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祭-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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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命大,命大!”田雨坤伸出被子弹削去两根手指的右手揩揩眼泪说,“我娘子她、她生产才满月,小娃儿在她怀里吃奶,一颗子弹穿过娃儿的头,又打进她的胸。娘儿俩一道……死了,死了呀!”

  眼泪如注,衣襟湿了一大片。

  我的喉咙如堵,说不出一句话。抬眼四顾,河滩的芦苇一片沉寂,一道道氤氲清晰可见地盘旋在苇杆间。哦,那是死者的冤魂在游荡……

  那天阳光灿烂,我的心头却堆积了厚厚的阴霾。

  
  (五)

  潘远华走后,经常到东民巷十七号后院里走动的学生多起来,都是张玉晨的同学。有马明辉、徐庆、吴秀云、沈寿良等,冯老师常来。来了便钻进里房悄悄地说话。我父亲竹成那时也十来岁了,来了人玉晨便让他到巷子口放哨。我父亲晓得他们是在商量抗日救国的大事,闹不好就要掉脑袋,站哨也就很认真很尽心。

  经常来找玉晨的另还有一个人:治安会会长辛固生的小儿子辛吉林。

  辛吉林和玉晨同班,小白脸,头发用木花水梳得光溜溜,苍蝇叮上去很可能滑跟头。在学校里,辛吉林原是个不声不响的闷葫芦,却不知怎么也看上了张玉晨。起初张玉晨缺乏革命警惕性,把他当朋友,还托他办了几张治安通行证。这让辛吉林觉得无比荣幸来得就更勤。时间一长,免不了和马明辉、徐庆他们碰上面。辛吉林见张玉晨老和他们凑一块儿,心里酸溜溜的,认定马明辉、徐庆几个都是他的情敌,几次苦苦警告张玉晨不要脚踩几条船亵渎爱情之神圣。张玉晨不理睬,拉下脸把他往外赶,辛吉林马上又献忠心表爱心眼泪汪汪地央求玉晨饶恕他。冯老师指示张玉晨尽可能利用这个汉奸的儿子,张玉晨演技不过关,常常冷一阵热一阵。事出无心效果却更佳,逗得辛吉林三魂颠倒了二魂半。这一趟他咬牙切齿地发誓不再理睬张玉晨,下一趟却又咬破手指写血书,恨不得拿刀把心挖出来。

  这天午饭后,辛吉林又来看张玉晨,这一回他没有从大街走,而是沿濠河从小巷子插到了十七号后院里,还抱来了两只大西瓜。

  走到后窗跟前,辛吉林正要叫“玉晨”,却听见屋里有人说话。他把耳朵贴近窗棂,偷偷地听起来。

  “……这趟,日本鬼子又在麻虾桥杀死十六个平民百姓,罪行令人发指,必须让全城人知道这件事,戳穿他们‘中日亲善、共存共荣’的谎言。今晚上,你们分别把传单送出去。马明辉,你们小组去西区;张玉晨小组负责东大街……”

  是……冯老师!辛吉林恍然了,这冯唯世肯定是个共产党,怪说他们经常往一块儿凑!好哇,这回你们有把柄在我手里了!

  毕竟辛吉林也才十八岁,心肠不够狠心机也不太深。这小子并没有想到马上去告密,他只想借此要挟张玉晨,让她乖乖地听摆布。他甚至想象张玉晨会在他面前发抖,抱着他流眼泪说好话……

  等到那几个人走出门,他抱着西瓜进了屋。

  张玉晨没给他好脸色:“你倒是逍遥,天天东游西逛的!”

  辛吉林冷冷地笑:“是呀,不象你们,又是开秘密会,又是商量发传单。就不怕日本人找上门?”

  张玉晨大惊失色:“你……胡说!”

  “我胡说?刚才我都亲耳听见了!那个冯唯世,要不是共产党,我的姓倒着写!”

  “你、你想干什么?”

  “玉晨,我只想劝你,不要跟那些亡命之徒往一起奏,不会有好结果的。”辛吉林靠近她,眼里透出白马王子式的忧戚来,“你也不想想,日本人多厉害!你们能闹出什么名堂?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还有活命吗?我的心你不是不懂。我们还是一块儿参加‘和平运动’,不也一样报效祖国?你就听听我的劝吧!”

  张玉晨冷冷问一句:“要是我不听呢?”

  “你当我没办法?我报告治安会,把你们几个抓起来,省得他们把你往死路上带!”

  张玉晨怔怔地看他。那张小白脸上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气。这家伙说不定真会干出这种事……

  “玉晨,你跟着他们瞎混会丢了性命的!”辛吉林苦苦地劝,“以后,别再理他们,好吗?我父亲他们办了一个‘和平救国训练班’,专门招收有志向、有文化的青年人。我和你一起报名吧!凭你的才能,肯定会得到重用的……”

  玉晨觉得有必要先稳住他,答应说:“行,你让我想想。——明天,我给你准信儿。不过,要是你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我一辈子也不会理你!”

  “好吧,我保证不说。”

  “来,吃你的西瓜。”

  又说了一会儿话,辛吉林乐呵呵喜滋滋地离开了。

  玉晨匆匆从后街绕过去,找到马明辉和沈寿良,又一起去见冯老师。

  冯唯世慌了神,连连搓着手,却搓不出个办法来:“这可怎么办好?这可怎么办……”

  马明辉比他有主张,问张玉晨:“明天他要到你家来?——你约他晚上到北濠河边散散步怎么样?”

  张玉晨不解:“干什么?”

  马明辉的脸透出寒冷的光:“你死我活,只能干掉他!”

  “干掉?”冯唯世惊得眼镜跌下来,“不不,他、他才十八岁,也没犯、犯非杀不可的罪。还是、还是先警告警告他……”

  “要是他不听呢?”

  冯唯世没了话,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想了想,还是摇头说:“不,不能……他还年轻,会、会改正错误的。”

  马明辉哼一声:“等他改正错误,我们怕是早就没命了!”

  第二天晚上八点,张玉晨把辛吉林带到了北濠河边,一直向东走。

  “就坐这儿吧!”

  “不,前面。前面清静,有张石凳。”

  “那你走慢点。”辛吉林笑着抱怨,“这哪是散步,是赶路嘛!”

  张玉晨的心别别直跳,掩饰说:“我、我怕人看见……”

  “没事,看见也不怕!”辛吉林紧赶几步挨近她,笑着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来就是正大光明的事。——哎,你到底想好没想好?”

  “我……等一会儿再告诉你。再往东走走嘛!”

  “行,听你的。玉晨,‘和平救国训练班’已经有四十多个人报了名。我让我爷留了两个空名额。”

  张玉晨站住了:“你……说我的名字了?”

  “没有,我只说我和一个好朋友也想参加。我爷挺高兴。”

  张玉晨轻吐了一口气,向右拐进了小树林。

  辛吉林跟着走过去。

  树丛后面,突然钻出几个黑影。

  辛吉林吓一跳,问:“谁……什么人?”

  “是我,辛吉林同学。”冯唯世走近,一脸可掬的诚恳,“今晚上,我们几个人想和你谈谈话。”

  借着淡淡的月色,辛吉林看清另三个人是马明辉、沈寿良、徐庆。他鼻子里哼一声:“有什么好谈的?我不想和你们混在一起!”

  马明辉堵住他的后路:“今晚上可由不得你!”

  “你、你们,想干什么?”

  “没、没事,别怕,我们只和你谈谈话。”冯唯世以老师般的慈祥拍拍他的肩,开导说,“我们都是中国人,应该有一颗爱国的心。日本法西斯侵占我大好河山,到处烧火抢掠。辛吉林同学,难道你就不恨他们?你父亲当汉奸……”

  “我不想听你胡说!日本人是来帮我们打共产党、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你们这些人,只知道欺世盗名说大话,我爷才是真正的爱国!国民党政府躲得远远的,不搞和平,中国哪还有出路?”

  “辛吉林同学,你真糊涂!”冯唯世依然苦口婆心地劝,“是日本法西斯侵略我们,想把中国变成他们的殖民地。和平,应当是两国平等,友好相处。他们到中国来杀人放火,我们怎么能和他们搞什么‘和平’……”

  “哼!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共产党!”

  “共产党坚持抗日救国的主张,这条路是对的……”

  “冯老师,别对牛弹琴了!”沈寿良盯住辛吉林,“请你直说一句,是不是想告密去?”

  辛吉林却也横:“这要看你们是不是安分了!要是再把张玉晨往死路上引……”

  “辛吉林!”张玉晨猛地喝一声,杏眼睁得圆圆的,“我老实告诉你,抗日救国的路,我走定了!要是你坚持和你那个狗汉奸父亲走一条路,就是我的仇敌!”

  这当头一棍,打得辛吉林错愕地张开了嘴。他陌生地看着张玉晨,好一阵,颤抖的嘴唇里才吐出了话:“原来,原来,你……你是骗我,骗我!好,好,走着瞧!”

  马明辉一把抓住了他:“你走不了!”

  “你、你们,干什么?来人——,来人——,救命……”

  马明辉把他压倒在地上,双手掐住了他脖子。张玉晨、沈寿良和徐庆也扑上去,死死地摁住了他。

  辛吉林挣扎着,蹬踏着,好几次差点掀翻了马明辉。大家没想到这小子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压得也就更死,尤如压着一只宰床上的猪。冯唯世也弯下腰,双手揿住了他的头。

  短短的几分钟,漫长得象是几十年。终于,辛吉林挺了挺身子,躺平不动了。

  冯唯世首先松开了手:“死、死了……”

  大家也都把手松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黯淡的月色下,一张张脸都白得象是抹了一层粉笔灰。

  四下里一片死寂,蛙鸣虫叫声也停了。

  看着平躺在地上的辛吉林,四个青年人全都颤抖起来。一个刚才还争吵不休、活蹦乱跳的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就真的让他们亲手掐死了?他,可是他们的同学呀……

  冯老师的嘴也歪斜了。他把两只抖得象通电的手举到眼前看了看,连忙放下去,不停地在衣服上擦,擦。

  五个人陷于不知所措的惊恐里。

  不知是谁先“噢”地呕吐起来,另几个人也跟着“欧欧”地吐起了酸水。五具身子在惊恐的浪涛里晃荡颠簸。

  张玉晨忽然惊叫:“他、他……”

  躺在地上的辛吉林摆动着头,身子也蠕动起来。

  惊恐的浓烟一下子被驱散,五个人再次扑上去,掐住了辛吉林的喉咙。这一回足足掐了有十分钟,辛吉林表情滑稽地吐出了半寸长的舌头。

  死了!这回明白无误地是死了!

  沈寿良喘息说:“把、把他,扔下河去。”

  是不能再让他活过来!五个人一起动手,拽腿的拽腿拎手的拎手,把尸体推上了河沿。那尸体顺着濠河石坡滑入水里,竟没有激起一点浪花。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  八  章

  
  (一)

  日本鬼子在南通城站稳脚跟后,派一个大队向东挺进,先占了八仙湾,其后又占了朝阳镇。过了些日子,两条小火轮载了一百多鬼子沿大竖河向青灶港开过来。得了消息,吴祥英吓得站都站不稳,连忙让传令兵通知各个连往江边撤。

  张宝成拦住传令兵,说:“营长,我们一枪也不打,怕不好交待。以后,还怎么向老百姓征粮饷?”

  吴祥英一边收拾行装一边摇头:“不行不行,日本人厉害!打不过,我们打不过!不能鸡蛋碰石头……”

  “再厉害,他们也是肉身子!营长,你带二连、三连先撤,我带一连打掩护。”

  ——一连长半年前请了假,至今没归队。

  “你……不怕日本人?”

  “不怕。”

  吴营长想了想,点头说:“行,你就代理一连长,和吉加林商量商量,千万、千万别硬着头皮拼,放几枪就撤!”

  “我知道!”张宝成答应一声,转身去找一连副吉加林。

  吉加林也想打。这一带地形他们都熟悉,当即决定把部队带到北边单家园打伏击。

  鬼子的小火轮却来得快,部队刚走出二三里,“哒哒”的马达声便顺着河面响过来。来不及赶去设伏地点,张宝成和吉加林各带四个班在河东岸卧下了。

  “突突”的响声越来越近,地皮“突突”地抖,兵们的心也“突突”地跳。

  日本鬼子丝毫没想到会在这里遭伏击,小火轮很快驶入射程内。

  “打!”

  张宝成一声令下,一排子弹射向河心。前面小火轮的司机双手一扬,身子仄下去,压转了轮盘。小火轮歪斜着撞入对岸的芦苇丛里。

  第二只小火轮停下了,爆出“哒哒”的机枪声。

  按理说这仗不难打。双方兵力差不多,一连却占着有利地形。日本鬼子在火轮上没处躲藏,只能活活当靶子。无奈岸上的兵多年没打仗斗志不高,看火轮上机枪扫过来一个个不敢伸脖子,打出的子弹多一半飞上了天。英勇善战的日本兵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很快镇定下来。头一条火轮上的几十个鬼子爬上河西岸,马上就压住了对岸的火力;第二条火轮上的鬼子则跳下河朝东岸扑过来。

  眼看要吃大亏,张宝成只得下令:“七班掩护,撤!”

  听到令下,兵们撒开腿就往东南跑。河岸边一阵激烈的枪响后,日本兵追过来。这一带小河水沟纵横交错,日本兵追一阵便迷了路,只得朝天放了几十枪,又点火烧掉几座民房,便回到了河岸边。鬼子中队长看看向前延伸的大竖河,再看看两岸茂密的芦苇丛,担心再遭一次伏击,于是指挥火轮掉头开回了朝阳镇。

  这一仗,打死打伤鬼子十六个,一连也伤了五个人死了七个人,其中有七班长杜金龙,一颗三八枪子弹把他的脑盖揭飞了。七个中国兵战死沙场没人觉得可惜,令人振奋的是日本鬼子也死了十来个。南通城沦陷以来日本鬼子还是头一次受重创,报捷的喜讯传向四面八方。龟缩在兴化的江苏省国民政府主席韩德勤发来了嘉奖令,逃往东台的保安四旅旅长胡克迁也派人前来慰问四营官兵,晋升吴祥英为中校。《南通报》、《抗敌报》、《救亡周报》还辗转派了记者来,给吴营长拍照片写文章,吴营长起始还扭扭捏捏谦虚谨慎,拉张宝成出场陪客。张宝成却不肯,只推说全赖吴营长忠心报国运筹帷幄。吴祥英乐昏昏喜滋滋竟然真的以为是自己指挥得当调度有方,手舞足蹈边说边唱,一伏胸中陈兵百万决胜千里之外的神气。单家园设埋伏,那是他摆下的天门阵,单等小日本的火轮钻罗网;青灶港撤兵,那是他安排的“空城计”,日本鬼子果然望城而逃,不敢来犯。记者们听得云遮雾罩咋舌不已,以为发现了当今的孙武,赞誉之词连篇累牍。

  这不明摆着“薛仁贵上阵张士贵立功”吗?一连的兵们都忿忿然,吉加林也颇多怨言。张宝成只笑笑,全不在意。没过几天,吴营长报上峰批准任命张宝成为一连上尉连长。

  吴祥英没想到吹牛吹出了麻烦。日本人在大竖河吃了亏,再读到报纸,便盯上了四营。连续一个月,两个中队的日本兵把四营从青灶港追到缪家桥,又从缪家桥追到吴圣湾,再从吴圣湾追到九龙庙。吴祥英不敢歇脚,带着部队插向东北一夜赶了八十多里路,才在海屁股洼儿北边十多里地的咸鱼滩驻扎下来。一路上不断有掉队和开小差的,到咸鱼滩时全营只剩下二百二十人。

  驻扎在咸鱼滩的这段日子里,张宝成特地到海屁股洼儿看了看大哥张府成。兄弟俩同去我爷爷坟上叩了几个头,却没有更多的话,吃了顿午饭就分了手。海屁股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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