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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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祭-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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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几根发。三五个太阳天一晒,地皮上泛出白花花的盐碱。全村人一个个僵立在村口,满脸的凄苦,满心的冰凉。

  我爷爷蹲在地边上,一把把地抓起沙土,又簌簌地从指缝间漏下来。村里人呆呆地看着地,只等他发话拿主张。然而,一个多时辰他一动也没动一声也没吭,脸上的褶折如干涸的沟。午饭后,人们看着他沿着海岸一步步朝南挪去了。无边的天幕和广阔的沙滩夹击下,那微驼的背影显得是那么瘦小和苍老。

  天傍黑,他回来了。进了村就立在公孙树下豁开嗓门喊:“筑堤——,筑堤——”

  几天后,大海堤破土动工了。为测定大堤的基线我爷爷显示出了过人的智慧。趁着潮水没上涨,他沿海滩撒下了几十担麦糠。潮水涨起又退去,麦糠也就在海滩上划出了一道用精密仪器也难以测准的平潮线。筑堤的艰辛不言而喻。我以为可能比六十年代大寨人三战狼窝掌七十年代林县人修筑红旗渠更为艰难也更为壮烈。大家不妨想一想,海堤高一丈宽两丈,既没有推土机也没有拖拉机,甚至连板车也没有,全靠村子里五六十个壮男健妇的锹挖肩膀挑,一天筑个两三丈就算到了顶。海堤从村口向南一直延伸到当年垦牧公司修筑的拦潮堤,弯弯曲曲足有六七华里,这需要怎样的气魄、雄心和毅力!我没筑过海堤但我服兵役时曾在黄河上游岸边修过水渠。那种繁重的土方活儿全然就是一种压榨。榨出你肌肉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榨干你骨头里的最后一滴髓液。十七岁的我累得鼻子里*小*也淌血,差点儿把小命赔上。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一个人的阅历是无法用知识和想象替代的,因而我可能比你更能体会出海屁股洼儿乡亲们筑堤的艰辛困苦。前些年我去海屁股洼儿曾在那段至今残存的老堤走了几趟,唏嘘不已,感叹不已。愚公移山感动了上帝,大寨人三战狼窝掌感动了毛泽东,他们名扬九州永垂史册,而海屁股洼儿的乡亲们苦战数年竟没有在地方志上留下一句话一个字,至多只是感动了几个下海挑鲜的汉子帮着担了几担土。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  二  章

  
  (一)

  木匠们出东家进西户,识三教认九流,木匠们的故事多得象刨花。世上七十二行业,哪个行业木匠们都能刨出一串串的趣事笑话来。

  刨子刨木花也刨刨子托儿,木匠们同样拿自己这一行解嘲当笑料。

  有一个关于木匠的故事这样说:

  一个木匠世家,祖传了不知多少代。好几辈祖宗都不想让后代再当木匠,可儿子长大后别无生路照样当木匠,于是认定是祖传的木匠种。到了这一辈,木匠跟老婆商量要换换种,于是请一个过路的秀才帮忙。木匠娘子让秀才下了种,满以为这回养个儿子会是秀才了。高兴之余,她蹲在田角上撒了泡尿,不意却烫出条蚯蚓来,两只小蛤蟆看见,蹦过来各叼住蚯蚓的头尾一左一右地拽。木匠娘子看了大为泄气,回家对男人感伤地叹:“唉,借的种也不行,尿出来还是个天生拉锯的!”

  我以为这个故事很生动,道出了一种深刻的幽默和无奈。

  不知道我的木匠爷爷是不是听说过这个故事。他的大儿子斧儿当了木匠,便不想让二儿子锯儿也当木匠,于是让锯儿念了几年私塾,随后送去了城里兴隆布庄当学徒。

  大家对影片《林家铺子》里那个店伙计寿生或许有印象。我想象我二伯张具成年轻时就是寿生那模样。

  兴隆布庄是个小商号,只两间店面,正对着“丁”字路口的螺儿桥;门面两边的墙垛上,嵌上两块梨木板,板上用绿漆勒出一副对联:

  欲知世上丝纶美

  且看柜前锦绣朝

  螺儿桥与一个和尚有关。和尚法名清澄,光绪元年游方驻锡于南通州,挂单法林寺。清澄和尚年过花甲,面貌清癯,终日默坐枯禅,礼佛颂经而无一言。逢天气干旱,但见他携帚出门,踯躅于河沟浅滩,将螺儿一一扫入畚箕,投入深水,使之免于干死,二十余年持之以恒。一城人感其心诚,称其为扫螺儿和尚,捐资于光绪二十五年造了这座石板桥,方便扫螺儿和尚出入城乡。石板桥造好了,扫螺儿和尚却不知去向。人们便改称此桥为扫螺儿和尚桥,天长日久,简略成了螺儿桥。

  布庄老板李德隆,为人诚实厚道,自兼布庄帐房。布庄雇有三个店员:苏竟五、来锁儿、张具成。苏竟五算是半个店东,布庄里有他的两份股本。他是布业行家,选货、进料、约价,都由他做主。来锁儿是老板娘的堂侄子,一身好力气,算帐却懵里懵懂;除了照应买卖,还管着看夜、背布、担水等粗重活儿。成天守在柜台上的其实只张具成一个,忙时候老板娘来宝英也帮着站站柜。

  具成十三岁到兴隆布庄当学徒,三年便出了师。当学徒管饭不拿钱,年三十包个块把两块洋钱算喜钱。满师之后,李老板看他手脚利索算账精明,不舍得放他走;张具成也没个别的去处,便留了下来,月钱是四块大洋,年底再看赚多赚少分个十块八块的红利。吃饭老板包了。如此待遇,在城里各家布庄算是不错了,张具成便很安心,站柜台也尽心。几年下来,练下了两手门儿经:一是选花式,二是估布料。有顾客上门,具成先递上一个熨心润肺的笑,问:“太太,买料子哪个做?”答:“我!想做件夹褂子。”具成退两步,眼睛上下扫几个来回,马上拽出一匹印花布:“太太,你皮色白,肩膀宽,穿这种大花布出样范,清爽!”客人看看布,再披身上试一试,点头说:“好的,买一丈。”具成再用眼睛量量她的腰身说:“不消一丈。二尺七的幅,九尺就够了!”客人摇摇头,说:“我问过裁缝的,他说要一丈。”具成笑笑,说:“请他裁剪细心点,九尺笃定是够了,多买了也是糟蹋钱!”嘴里说着话,手里的尺抖几抖,“哗”地扯下来,高声朗朗地唱:“一尺一角三分五,一丈一块三角五;扣去个一角三分五,一块的二角一分五。实算了,一块二角钱!”过些日子,客人把新衣服穿在身上了,喜眉喜眼地来布庄,当面夸:“小师傅,你好眼力,这花式真的出样范!九尺布做下来也正巧。烦你神,再帮我选一块布衫料!”时间一长,半个南通城都晓得兴隆布庄的店伙计选布估料有本事,吃回头生意的顾客也特别多,尤其是女客。   

  “这娃儿,将来能撑店门面!”苏竟五对李老板说。

  李老板点点头,眼神儿定定地想心思。

  李老板没儿子,只两个女儿。大女儿腊月出生,叫梅香;小女儿秋天出生,叫菊香。为求子嗣,李老板夫妇烧了十几年的香,无奈送子观音怎么也不肯帮忙。来宝英曾劝李老板讨一房小,李老板对老婆疼爱有加却是没理会。

  梅香比我二伯小了四五岁。张具成进布庄当学徒那年,她八岁。

  八岁的女娃儿不算小了,但梅香却娇气,八岁了依然要爷抱要娘喂,甚至还尿床。

  命中注定她和具成有缘分。

  就在具成来布庄的那年年底下,梅香在巷子里玩。邻家几个娃儿放鞭炮,一只“二踢脚”落在她的脚后跟,“嘭”地炸开,吓得她“哇”地叫一声眼睛就发了直,整夜整夜地哭。郎中看过了,菩萨也拜过了,“天汪汪,地汪汪,我家有个夜啼郎;过往行人看一看,我儿一觉到天亮”的红贴子贴出去七八张,却不见效果。五六个夜晚闹下来,李老板夫妇都萎萎地没了精神。

  “具成,你帮我抱抱吧!“李老板困得睁不开眼皮儿,把梅香托到具成的臂弯里。

  说也奇怪,梅香一躺进具成的臂弯就不再哭,偎依着他的小胸膛不一会儿竟匀称地打起了呼。具成看她睡熟了,想把她送到李老板夫妇床上去。李老板刚一接手,梅香却又“哇哇”地闹。几次一反复,李老板心烦了,挥手吩咐说:“你就带她睡吧!”

  具成只得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自己的单铺上。这一觉,梅香竟睡到太阳晒屁股。

  第二夜如此。

  第三夜也如此……

  于是具成每晚上都带她睡,到晚上梅香也总是不等吩咐就自己往具成的单铺上爬。这一睡竟然睡了好几个月,直到第二年开春天气暖了梅香才回了自己的那张小床。

  不知道李老板怎么会放心让自己的娇女儿跟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伙计睡一张床。据我的体验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应该也懂点儿女之事了。《红楼梦》第六回写贾宝玉“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时好象也就十三四岁。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李老板相信这个笃笃实实的店伙计,而张具成的为人也的确可以让李老板放宽心。

  但,同一张床上睡了几个月不可能没有后遗症。这种后遗症将随着时间而延续而膨胀而泛滥。人类难以更改的动物天性不可能让自己完全生活在理性的制约里。

  于是,以下镜头也就可能出现在真实的生活里——

  早饭时分。

  李老板一家和三个店员围坐在方桌旁喝着稀粥。

  梅香扒几口,搁下了筷子:“不吃了!”

  具成劝:“再吃点,饿了会生病的。”

  梅香端起碗,把剩粥全倒进他碗里。

  来宝英摇头骂:“死丫头,不讲规矩!——也不怕人嫌你脏。”

  梅香:“就不嫌就不嫌!具成哥就不嫌!”

  具成不吭声,只大口大口地喝稀饭。

  ……

  大雨纷纷。

  放学了,具成撑着油布伞到学校去接梅香。

  李梅香远远地喊:“具成哥——”

  具成走过去,递另一把伞给她。

  梅香却不接,嘟哝:“鞋要脏嘛,你背我。”

  具成横她一眼,劝:“别,别,人家要笑话你的!”

  梅香:“不,不嘛!我不怕。”

  具成只得弯下腰去。

  梅香趴在具成的背上“吃吃”地笑。

  ……

  狂风呼啸。

  刚放晚学的梅香跳进柜台里:“具成哥,冻死我了!“

  具成给她围紧围巾:“天冷,早点回家!”

  梅香跺跺脚:“不嘛,让我焐焐手。”

  具成看看没顾客,把身子转过去。

  梅香把手插进具成的棉衣里。

  ……

  当然都是我的想象。如果你觉得平淡尽可以添加点浓盐赤酱,但我提醒你让想象适可而止。因为那会儿梅香毕竟未谙风月,她所拥有的只是一份属于少女的骚动。而张具成因为父兄当了“*”因为家境贫寒等等很有些抬不起头。他对老板家的千金小姐不敢存有太多的非份之想。

  兴隆布庄的李老板也不会有招张具成为婿的念头。身为小商号的店东他当然企盼和一些大商号结上亲,比如吉祥号银凤店顺泰庄刘家染房大生厂沙董事谁谁家的。然而他看上的人家不一定会看上他女儿,看上他女儿的不一定愿意倒插门当女婿,愿意当倒插门女婿的他也不一定能看上。凭心而论,无论是人品还是勤谨,南通城里能比上具成的后生家还真是不多。只可惜紫金盆陷进了淤泥里,具成生在穷木匠家父兄竟还闹过共产当过强盗。——红十四军抢粮户砸商号打官兵,在南通城里的商人们眼里也就是不花本钱白手取财的强盗了。好在梅香尚小,距谈婚论嫁还远,李老板一时半会儿用不着多操心。

  
  (二)

  我的三伯张宝成绝对是个传奇人物。

  1916年春末的一天中午,一个身披袈裟的胖大和尚脚踏祥云飘至张木匠的那两间草屋门前,双手合十高念三声“南无阿弥陀佛”。我奶奶早已耳聋那天却恢复了听觉,她信奉观音大士对化缘的和尚从不怠慢,连忙从坛子底下挖出两碗米倒入了和尚的瓦钵。说也奇怪,两碗米倒下去和尚那只拳头大的瓦钵竟没满。奶奶索性把米坛拎起来,把米统统倒进了那只瓦钵。和尚并不道谢,只唱了四句偈语:

  “龙年龙马降生,

  踏云踏水踏尘。

  江边海边举旗,

  迎风迎雨飞腾。”

  我奶奶听得半明不白,正想问个究竟,那和尚却没了踪影。奶奶好生惶惑,转身去灶边做饭。肚子一阵剧痛,便生下了我的三伯小刨儿。

  ——我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听好几个老人说起过这故事。

  这个故事有些可疑。我奶奶是唯一的当事人又是唯一的在场者,她不识字说话也不大利索,不可能复述出这四句偈语。前些年她老人家在世成天唠叨个没完却没提到过这事儿。

  关于我三伯的传说还有很多。比如:张宝成生下来胎衣上有文武图,文是一本《春秋》书,武是一把青龙刀;好吃狗肉的汉王刘邦有七十二颗痣,张宝成全身有三十六颗痣;张宝成十七岁得了兵书,是刘伯温传下的……

  此类传说在南通东乡流传甚广,为我的三伯罩上了一层奇异朦胧的光晕;然而,在我们家庭成员中,他却并无太多的神秘和异秉。

  “你三伯,骨头硬,是条响当当的汉子!”父亲评价说。那会儿他在农村公社抓武装民兵。

  “老三嘛,心太大,活到现在怕也没个好结果。”我们长大成人,父亲进一步评价说。经历了*,那会儿他已升任副县长。

  “小刨儿,命苦,苦!要随了我,当教书先生,教书,好字儿!”奶奶则又是另一番评价。众多的儿女中,她念叨得最多的也就是我三伯。我相信是一种潜意识在作祟。奶奶总觉得自己欠了三儿子的债。她对三伯的遗孤我的秋仪姐宠爱有加我们都能理解。

  其实,奶奶的欠债感没有缘由。父亲这一辈,小时候都挨过饿吃过苦,但三伯没有。他六岁时由我爷爷做主送去了我们家的祖籍八信街。

  领养张宝成的张岱五,是我爷爷的堂兄。张岱五开一爿小客栈,小有家底。有一年清明节我爷爷回祖籍上坟,就住在他家的客栈里。老兄弟俩就猪头肉喝起了老米酒。喝着喝着张岱五便感伤,摇头叹出沉甸甸灰溜溜的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后为大呀!”爷爷的家财比不了堂兄,生儿子却顺溜。奶奶那会儿又怀上了,正苦于不能已。同姓同宗,异病相怜,于是达成契约:木匠的儿子们任由小客栈老板挑一个去承嗣。几天后,张岱五雇一辆独轮车到双窑,一眼便选中了眉清目秀的张宝成。奶奶不情愿,立灶前抹眼泪,让我爷爷好一顿臭骂:“你个聋八千,懂不懂长短了?娃儿是去那儿享福念书哩,倒是流什么脓水?!”奶奶虽然听不清,却会看脸色她看我爷爷一脸的恼怒就不敢再哭。事实上也轮不到她做主。

  张岱五把宝成带回了家,自是欢天喜地。小宝成不哭也不闹,到新家的第二天就里里外外地跑,不认半点生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这让张岱五和娘子姜珍儿很惊奇也很高兴。唯有一桩事有些怪异:他称张岱五为“父”称姜珍儿为“妈”,却不肯按八信街的规矩叫“爷”和“娘”。姜珍儿试着让他改口叫一声“娘”,立马就头疼得满床打滚。试了几次,次次灵验。姜珍儿疼怕了,连连摆手说:“罢,罢,小祖宗,我不当你‘娘’了,就叫‘妈’吧!”

  此事真假无可考,只能姑妄听之。

  第二年,张宝成开蒙进张氏校念书了。

  八信街本应写作“八姓街”。

  相传五百多年前,朱元璋派大将徐达攻破高邮城,张士诚的兄弟张士信带余部南逃杭州府,半路上被胡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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