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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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祭-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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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张宝成开蒙进张氏校念书了。

  八信街本应写作“八姓街”。

  相传五百多年前,朱元璋派大将徐达攻破高邮城,张士诚的兄弟张士信带余部南逃杭州府,半路上被胡大海一阵冲杀,一部分人向东流窜到当时还是一片荒草荡的通东,选一片沙地安下了家。这群人中计有张、吴、王、刘、季、朱等八个姓,八姓街由此得名。至于何时改成了八信街,“八信”者又是哪八信,好象没人说得清。

  八姓中张家人丁最兴旺,大清朝有好几个人中过举做过官。光绪甲午恩科状元张謇生于海门祖籍却在通州金沙场,数世清贫,只能算“冷籍”。大清朝规定冷籍不得入试,张謇几经周折在八信街张家认了同宗续了家谱,这才步步高升一举中魁。后来,张謇状元捐资在八信街办了座张氏高等小学校,恩典张家子弟进学校读书不收钱;其后又办起了初级中学。张宝成念书也就是沾了这个光。

  八信街地处黄海滩去南通城的要道口,水陆交通方便。镇子不大,却繁华,街上店铺几十家。但,八信街的风气一向不好,南通城乡有民谣:

  吴家庙的汤团真场的糕。

  张家沙的柿子薛桥的枣,

  石河的猪头肉鲜港的鱼,

  八信街的渣皮刘店的刀。

  南通人把光棍无赖叫“渣皮”。以渣皮为特产,悲哉八信街!

  说一个民间故事:   

  张謇高中状元后.有一年微服私访八信街。日已偏西,腹中空空。状元公拣一家小酒店坐下了,准备打点吃午饭。

  酒菜端上桌,却围上来三个渣皮,存心吃白食。

  “坐,都请坐!”状元公大度量,吩咐店家添三付碗筷来。

  三个渣皮得意洋洋,满以为今日子可以不花钱一饱口福了。

  “请问,三位大哥贵姓?”状元公彬彬有礼。

  答:姓朱、姓刘、姓张。

  “姓张?好,好,我们是本家,今日子我们兄弟相聚,痛饮一回!”状元公点着头,却按着锡壶不倒酒,只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先生叹什么气呀?”姓张的渣皮问。

  “不瞒兄台,天下百家姓,我和九十九个姓都喝酒,就见不得姓朱的!要问为什么?天下本来是张士诚的,你我都算是皇族后裔;不想却被朱和尚朱元璋抢去了。想起这事儿我就一肚子气,岂能跟这位姓朱的坐一块儿喝酒?!”

  张渣皮、刘渣皮一听,生怕这顿酒菜喝不成吃不到,目光辣辣地盯向朱渣皮。

  三对一!朱渣皮识时务,连忙走开了。

  状元公还是不倒酒,沉沉地叹出第二口气。

  张渣皮问:“先生又叹的什么气?”

  “唉,这顿酒你我本家兄弟原本可以喝个痛快。可是,这位姓刘的坐在一旁,我心里不舒服!朱元璋凭什么当皇帝?就凭他姓刘的先人狗头军师刘伯温出主意,抢去了我们老张家的天下。你说可恨不可恨?”

  张渣皮怒目横对刘渣皮。

  二对一!刘渣皮不吃眼前亏,也连忙走开了。

  状元公沉沉叹出第三口气,一拍桌子站起,指定张渣皮鼻子大骂:“张氏家族,九世同居,素以仁义忠信为本,岂有你这种不孝子孙!再不改邪归正,将来有何面目见九泉祖宗?滚,我张四没你这号本家兄弟!”

  张渣皮被骂得面红耳赤,也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据说张四状元原本想在八信街挑选一伙后生当亲信,不意碰上这三个渣皮,兴头也没了,吃过午饭便回了城。

  我转述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八信街养育了我的三伯张宝成。

  如果你留心观察,就会发现一伙娃儿中总有一个自发产生的头领。他不一定身强力壮,却敢作敢为;他不一定年龄稍长,却工于心计;他不一定指手划脚,却让伙伴们唯马首是瞻。在八信街小一辈的渣皮中张宝成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十二岁那年,养父张岱五一病不起,躺了四五个月命归黄泉,张宝成更是没了管束。

  张氏小学里张家子弟毕竟只占二三成。外姓学生见姓张的念书不交钱,难免酸溜溜地吃醋,便经常有摩擦。张家子弟势单力薄只能夹紧尾巴。然而添了一个张宝成,局势发生变化了。张姓子弟人不多心却齐,张宝成身边团结了“八罗汉”:有铁匠家的张柱子,有锅匠家的张天宝,有棺材店的张小麒、张小麟,有地保家的张文通……个个都是前世的讨债鬼今世的报冤儿。要和同学打架一起上,要挨先生打板子一齐喊。三五个回合下来,他们在张氏校里称王称霸了。

  说来奇怪,张宝成这样一个小渣皮,念书却是一教就会,一点就通。顺顺当当念完了小学,又轻轻松松念完了初中,随后就考进了南通城张謇先生创办的师范学校。乡邻们满怀指望地猜测说:五百年风水轮流转,这一回,文曲星怕是就出在张家客栈了!

  南通师范是张謇1903年创办的,据说是全中国第一座师范学校。民间传唱:“淮南只有狼山高,兴学只有南通早”。

  师范学校设在南门外的千佛寺,占地八十亩,师生数百人。校门口的立柱上刻着张謇公亲笔撰写的楹联:

  极东西万国推崇为教育大家,

  先圣亦云:吾学不厌,诲不倦;

  合周秦诸子受裁于狂狷一体,

  后生有志:各遵所闻,行所知。

  张宝成在这副楹联前伫立良久,欲进欲退。他本该报考军事学堂的,谁想拜佛走进了吕祖庙!个中感慨,唯其自知。如果他是个随遇而安胸无大志的角色,我相信凭他的聪明才智不难成为一名好学生日后也不难成为一名好先生。但他不是。我相信那时的张宝成已拥有一腔勃勃的雄心壮志了。

  彼时张謇先生早已作古,但张謇先生的施教方针却被学校继任总理全盘继承下来,尊崇的是孔孟,倡导的是坚苦,强调的是静修。学生中小粮户小商号子弟占了多数,一个个就象是受戒坐禅的小和尚,只想着学完了功课领一张荐书去哼《三字经》、《百家姓》。张宝成自然合不了群。我们不妨给他设计一组读师范时的零乱镜头一一

  晨曦初露。小树林里人影绰绰,一个个都捧着书本摇头晃脑地哼;张宝成站在一旁踢飞腿,练长拳……

  旭日东升。教室里书声琅琅。张宝成坐在桌旁抠着鼻孔,涣散的目光不时投向窗外……

  午饭过后。学生们三五成群,或对句,或吟诗,或散步;张宝成躺在草地上嚼着草根,久久地凝视天上的浮云……

  夕阳西下。学生们纷纷走向图书室;张宝成立在河旁看流水,打水漂……

  月华如水。宿舍里鼾声四起;张宝成大睁着眼睛扳指头数时光……

  这样的描述当然乏味。张宝成的师范生生活同样乏味。

  有两件事值得一提:

  一是张宝成学会了打枪。张謇在师范学校推行“军国民教育”,并设有“兵式操”的课程,定期安排学生去江边打靶。所有的课程中,大概也只有“兵式操”让张宝成感兴趣。射击跟诸多体育项目相类似,悟性起决定作用。据说头一次打靶,好多学生畏畏缩缩地不敢抠板机。张宝成端起枪,“砰砰砰砰”一顿扣,六颗子弹全中了靶。教练官很惊奇,又让他打了六发,竟还是发发中靶心。

  二是张宝成在师范学校认识了党义课教师白云森。白云森好口才,上起课来滔滔不绝势若悬河。讲到得意处,“哈哈”的笑声遍教室滚;讲到悲伤处,两行眼泪顺脸颊流。他在日本留过学,见识远比“之乎者也”满嘴哼的先生们广,自然吸引了不少的崇拜者。张宝成也在其中。只是白云森当时没把这个愣头小子往眼里放。活该他后来吃后悔药!

  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处在孤独的叛逆期。真亏张宝成有耐性,在无聊乏味中居然熬过十六个月。要不是第二年秋后他被学校开除我估计他还会熬下去。要是熬到头很可能他走的就是另一条路。人生的每个转折每次选择其实都具有偶然性,就象大树上攀援的蚂蚁你没法预测它最终会落脚在哪根枝丫上。

  张宝成被学校开除是因为他拿刀伤了人。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中国的古今小说传奇里,烈性汉子好象都被装上了大胡子,如张飞李逵窦尔墩。我留心观察过我周围的同事和朋友,结论却相反:凡大胡子好象都有一幅好脾气。不知道我的发现是不是有片面性?

  我三伯张宝成不长胡子。父辈们的描述里他全然是一副舞台上的书生模样,面白无须,眉清目秀。但他的性格却火爆,而且是闷爆,炸起来没有前兆,一炸就伤人。

  至于张宝成为什么拿刀伤人又是怎么伤了人,我至今也没能闹清楚。这当然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张宝成眼看就能够领到毕业荐书去当教书先生了,眼看就可以挣钱糊口成家立业了,却突然被学校开除回家,这算是哪门子的事儿?小客栈寡妇老板娘嚎啕大哭也破口大骂。她骂死鬼男人张岱五竟然领回来这样一个承嗣的小逆种,她骂双窑的张木匠天生是个土匪命养的儿子不学好,她骂养子张宝成大路不走走沟岸轿子不坐坐粪筐……直骂得鸡不下蛋牛不吃草猪也不哼狗也不叫。张宝成任由她骂却是不回应一声也不解释一句。七八天骂下来,姜珍儿一肚子怨气也发泄干净了,于是无奈地自找下台阶:“罢了罢了,强按住牛头不吃草,家来就家来吧。客栈迟早要交给他,就让小畜生早点接过手,老娘正好也歇歇了!”

  张宝成却对小客栈生意没半点兴趣。隔个十天半个月,夹把伞就出门去转悠,去了海门去启东,去了如西去如东,一转就是四五天。这哪还是过日子的样儿?姜珍儿免不得又是一阵数落,再也不放心把客栈交给这个败家子去接手。

  那会儿姜珍儿也才三十多岁,不能指望一个小客栈的小寡妇心如古井波浪不兴。八信街的老人们回忆她是一张粉白脸,鼻梁边撒几颗雀儿斑,长长的眼睛笑起来便弯成月牙儿,罩上了云却是遮不住光。加之她没有怀过胎生过娃儿,腰肢是腰肢屁股是屁股,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扭得住店的客人骨头散了架,一旦住下就没了动身赶路的力气。故而小客栈生意一向很不错。这里面的*故事任随你虚构想象。如果你愿意写得真实些我不妨把结局告诉你:几年后,她随一个走江湖的郎中离开了八信街,去向不明。

  姜珍儿有个兄弟叫姜佐才,二十七八岁,背得出四书五经,掐得准天象地理,却是怀才不遇,在石河镇杨家油坊坐帐房。姜家姐弟爷娘早已过世,姜佐才也没娶亲成家,得了空便常常来八信街看望姐姐。小客栈天天有客人,饭菜油水足,遇上个大方豪爽的客人总也邀他喝上几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三杯水酒下肚,姜佐才也就觉得日子有滋有味,没了不平和牢骚。

  这天,姜佐才来八信街收帐,顺脚拐进了小客栈。他到厨房里转一圈,没闻到酒香,便怏怏地转进张宝成住的偏房里。桌上有笔墨,还有几张楷字。姜佐才看看那楷,竟看出一脸的骇然和惊叹。

  楷字是张宝成写的一首五言诗:

  “木龙欲摆尾,麒麟思扬威。

  只待狂风起,挥剑斩鼋龟。”

  细加推敲,我只为此诗不过是十七岁少年苦闷中的即发豪情,但姜佐才不这样看。他认定此诗壮怀激烈,气贯长虹,显现的是王者之志。

  “姐,姐啊,不简单,宝成不简单!”他拽住姜珍儿连声赞叹,“这娃儿不是个凡人!你听听,‘只待狂风起,挥剑斩鼋龟’。大志向,大气度呀!”

  姜珍儿听得懵懵冬冬:“不是凡人,还能是神仙?”

  姜佐才一脸神秘:“怕就是个星宿下凡,能干大事的!天机不可泄漏,不要跟旁人提起。得好好看待他!”

  姜珍儿一向以为弟弟是大学问,连忙请教:“你说,你说!”

  “他想做啥,就随着他。张家祖坟上冒青烟,出了个文曲星张謇,说不定还会出个武曲星,兆头就应在宝成身上了!”

  姜珍儿惶惶悚悚,点头不迭。

  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张宝成为自己选下的却是一条人所不齿的路:当兵去!

  国民党保安四旅少校营长吴祥英及时出现在张宝成面前。

  吴营长是泰兴人,三十四五岁,长得白白胖胖。这位梅兰芳的同乡同样精于“西皮”、“二黄”,且专唱青衣,一折《玉堂春》唱得回肠荡气婉若莺啼。张宝成后来听说吴祥英能够当上营长也就是靠了这副以假乱真破竹裂帛的尖嗓子。

  那是个天高气朗白云走马的傍晚,身穿团花锦袍罩宝蓝绸褂的吴祥英带着他的小老婆和两个马弁走进了张家小客栈,进门就亮出嗓子唱了个礼:“店家,发呀财!可有单间客房?”

  小客栈并无单间,只三间大客房架着十来张铺位。然姜珍儿很有眼力,眼线儿几吊之下马上断定这是个花钱不心疼的主儿,于是扭着腰肢迎上前去:“呦,先生发财!这位小妹妹怕是您太太吧?多齐整,多漂亮,怕不是七仙女下了凡尘才怪哩!——请,请,里屋坐!陈妈——打净面热水!”

  马弁四周看一圈,问:“老板娘,倒是有好客房没有?”

  “放心,放心!你们尊贵客人,我还能不给个好安置!”姜珍儿满脸堆笑,搀着吴太太往里走,“要是不嫌弃,您俩口子就睡我儿子的床!——宝成,宝成!”

  张宝成懒洋洋地走出来。

  “呶,这是我儿子,也是念书人哩,读过南通师范的!”

  “哦?”吴祥英饶有兴趣地打量张宝成,“多大了?”

  “虚岁十七了。”

  “唔,唔,不错,扮相英俊!”吴祥英抓过他的手看了看,点头说,“手也不错,十指修长。要是唱个小生——王金龙、张君瑞,登台就是满堂彩!”

  张宝成觉得好笑,也打量客人:“先生,你是唱戏的?”

  “胡说!”一个马弁喝道,“这是我们吴营长!”

  营长?张宝成眨巴着眼。他知道营长是个管着三四百个兵的长官。他也知道辛亥革命就是几个营长在武昌城先起的事。

  “长官,坐!”张宝成又是端凳又是递茶,“我给您打壶好酒去!”

  姜珍儿好奇怪:今日子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

  “好,好,”吴营长赞不绝口,“这孩子,机灵!”

  “可不,比你这两个呆头呆脑的兵强多了!”吴太太也露出一口贝齿,夸,“老板娘,有这么个娃儿,你的福气呦!”

  一顿晚饭,娘儿俩把吴营长和营长太太服侍得舒舒坦坦。张宝成还往两个马弁手里各塞了一包“哈德门”香烟。两个兵喜笑颜开,连声称赞张宝成知书识理。闲聊三五句就把家底子晾了:吴太太叫李惠花,二十五岁,是石河镇李家酒馆李老板的二女儿,在南通城欧阳予倩的伶工学社学过唱戏。前几天她弟弟成亲,俩口子回石河镇吃喜酒住了几晚上。

  “我本想多呆个两天,等着坐汽车,可他急着要回营。”吴太太抱怨,“这一路,坐的木轮车,吱吱嘎嘎格登格登,把全身的骨头都颠散了!”

  “可不是!细皮嫩肉的,真亏你受得这份罪!”姜珍儿深表同情,又劝,“那就在这儿多住上一宿。明日子,我陪你摸几圈牌!”

  擦完身子,烫过了脚,吴营长夫妇在张宝成的床上睡下了。两个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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