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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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祭-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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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惠花想吃“童子鸡”吃不着,便有些焦渴难忍了。这种焦渴有情可原,梨园班子里长大成人的她才二十五岁。女人二十五,兴头正当午;血是蚀骨水,肉是吸沙土。偏偏吴营长不是个真正男人,常抱怨菩萨没让他投个女儿胎,李惠花不能不每日价晨思昏昏气短情长。没过多长日子,她和二连长张锦西勾搭上了。张锦西黑脸黑皮,个儿不高,人称“小黑驴”。小黑驴练过铁裆功,头一回就把李惠花搓揉成了糖稀人。于是俩人你贪我爱如痴如狂舍生忘死情深义长,麦田里草丛中竹林间乃至营房的伙房哨棚厕所里,到处都弥漫了他们“吭哧吭哧”的喘息声“妈哟妈哎”的叫唤声。这当然瞒不过三百多双眼睛。如果这支队伍里有一个文学家,如果这个文学家把士兵们的描述和渲染纪录下来,我以为肯定会让当今那些靠身体写作的作家们自叹不如。

  冬天到了。

  到了冬天,青灶港镇上的宋家澡堂子也就开了汤。士兵们一个排一个排地轮着去洗澡,几批洗下来澡池里的水也就成了浑泥浆。小镇上的人们无所谓吴祥英的兵们也无所谓,浑水里照样洗出净萝卜。不少人甚至以为洗澡就得泡浑汤,不至于散失元阳之气。但吴营长讲究,他约定日子让宋老板换上一池清水,只带张宝成进了澡堂,并且撑上了门。

  张宝成不想陪营长洗澡但不陪不行。那会儿他不知道吴营长患的是一种性倒错,只以为营长把他当成女人了。这让他觉得屈辱,却不知该怎么警告吴祥英他是个赳赳男子汉。

  蒸腾的雾气里,张宝成*衣服畏畏葸葸往池子里走。

  吴祥英张大了眼,贪婪地盯住他光溜溜的身子。

  张宝成无法避让。滚烫的热水刺激之下,他的*昂然有如一根小钢炮。

  看就看吧!张宝成不再畏惧,索性站直身子挺立在吴祥英面前。

  吴祥英筋酥骨软,将手里的毛巾一高一低地撑成旦角的手绢,自改了戏词儿唱:“恨只恨,我却是那五尺须眉……”

  张宝成别过身子去。

  吴祥英躺倒在池沿的青砖上:“来,替我擦擦身子。”

  张宝成只能遵命,在吴营长身上一把一把的搓。那身肉又嫩又滑,象是满把的水豆腐。

  吴营长眯着双眼,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吭、吭”的排气声。

  张宝成也有些神迷意乱了,感觉搓揉的不是吴营长而是他太太李惠花……

  当兵没到一年,张宝成便被提拔为营部少尉书记官,月饷十二块大洋。

  
  (二)

  书记官虽然只能算排职,却是个肥缺。

  一个营三个连,一个连九个班,一个班十到十二人。花名册上看,加上伙伕、马伕、传令兵之类,全营官兵共计三百三十四人;事实上却只有二百八十三个,五十一个空饷。缺编最多的是二连,整整相差了二十个。加上告长假回了老家的,生病离了部队的,全营实际官员也就二百六七十。空饷全让连长们吞吃了,当然也少不了营长一份。连长们吃空饷靠的是假名册,名册却是由书记官编造核查的。因而每个月发饷金,三个连长自会抽一份堵一堵书记官的嘴,有给三块两块的,也有给五块六块的。这样,加上自己的饷金,张宝成每月都能拿到二十多块大洋。

  二十多块大洋不是小数目。扣去吃饭开销,一年攒下来,家里就能置上亩把好地了!

  但张宝成不想置地,也没往家里捎过钱。宋江靠仗义疏财拢络了一百零七个梁山好汉,张宝成觉得不妨学一学宋公明。

  三个连长握着实权。然而,张宝成却不想和他们多交往。

  一连长王炳青春是个花花公子,家中颇有资财。仗着他舅舅跟旅长胡克迁有点交情,这家伙正上下打点想买个五营营长的位置。他不会把张宝成放在眼里而张宝成也没把他往眼里放。

  二连长张锦西倒是行伍出生,会练兵,能打仗,四营二十多个尉官里大概也只有他懂点军事。仗着这点资本他很有点骄横跋扈。克扣军饷打骂士兵之类的事在他是家常事儿兵们也都习惯了觉得不算个事儿,但“小黑驴”嫖营长娘子这就是桩事儿了。李惠花虽然是营长太太,但营长既然不象是男人全营的兵们便都觉得这个会唱戏的漂亮女人有自己的一份子。李惠花闲来无事常倚着门框一边剔牙一边看兵们出操。兵们都觉得营长太太剔牙的姿势美妙优雅绝伦无比,于是把胸膛挺得胀鼓鼓把步子踏得齐刷刷把口号喊得震天响。若干年后老兵们谈到营长太太眼前浮现的也就是她一脚踩着门槛翘着小手指剔牙的姿势。可以肯定四营官兵众多的梦遗和漂亮的营长太太有关。狗日的“小黑驴”吃独食搅毁了大家的梦境也激起了公愤,兵们恨得牙根发痒,有人甚至扬言下次打仗背后放他的冷枪。众怒如此,张宝成只能保持距离拉屎也离他三尺。

  三连长邱奎是个醉葫芦,一顿不喝酒哈欠连哈欠,一天不喝酒屁就跟脚抛。他原先在团部喂马,当兵十多年还是大头兵。民国十六年在松江府打孙传芳他走了运,无意中救了当时还是团长的胡克迁的命,才一下子被提拔为连长。他这个连长连打枪也要闭眼睛,士兵们都看不起他,张宝成自然也就看不起他。

  张宝成把眼睛盯上了各连的班排长。

  班长们每月也就七八块钱的饷,扣去三四块钱伙食费,再抽点水烟喝点小酒什么的,很难有积蓄。张宝成这趟给刘班长送两方水烟,下回给王班长捎一壶白酒,聚一块儿打牙祭总是抢着掏腰包。几个月下来,班长们个个觉得这年纪轻轻的书记官够朋友!班长们没几个识字的,张宝成为他们常做的事有两桩:一是写家信,“双亲大人见信如面儿在军旅戎马倥惚难尽孝心午夜自愧辗转难眠……”半文不白的客套话一写就是几张纸,兵们意中所有语中却无,连连点头不迭:“大学问,书记官大学问!”二是说书,说《水浒》说《三国》说隋唐三十六条好汉,兴之所至随意讲解发挥。班长们听得热血翻涌激情如潮,都认定这个书记官将来抵不上诸葛亮也能顶个智多星。

  同样是班长,也分个三六九等。有的是靠拍马屁抱粗腿当上的,有的是靠老资格有人缘当上的,也有的是凭真本事立战功当上的。一连七班长杜金龙就是全营有名的神枪手,打的端姿枪,不用瞄准,右手一压左手一抬准能打落树梢上的红柿子。开春时节,杜金龙老父亲病逝了,没钱下葬。杜金龙找来营部想提前支两个月的饷,军需官却不肯。杜金龙急得跺脚大骂要拼命,张宝成把他拖进营部,掏十块大洋塞进他手里,说:“杜大哥,这钱原是我留着娶亲的。娶亲可以往后推,葬老人却拖延不得。你拿去吧,有得还更好,没得还就算是我对大伯的一点孝敬。”杜金龙感激得只想趴在地上叩响头,逢人就说:“书记官好人,头一个好人!谁他妈眼里没书记官,我杜金龙的枪子儿可长着眼睛!”

  和排长们的交往没这么轻松,但张宝成却有耐心。

  一连长三天两头往城里跑,一排长吉加林在连里当着多一半的家。吉排长是山东人,瘦个儿。全营的排长们中间数他打过的仗多,兵也带得好。按理说早该提升他当连长,却一直没提升。现在他存有指望:王炳春要是能调去五营当营长,连长的位置就是他的了!张宝成知道这不可能。营里的陈副官三连的副连长二连的二排长都盯上了这位置,只等王炳春挪屁股。他等着到时候看热闹,当然不会把消息透露给吉加林。

  吉加林开始很有些看不起张宝成,背地里骂他“小屁精”。——“屁精”是南通土话,专指吴祥英这号不男不女的人。吴营长喜欢张宝成,张宝成便有“小屁精”之嫌了。

  有一回同去捉了一场赌,吉加林对张宝成刮目相看了。

  那会儿世面上赌风很盛,官场上赌,军队里赌,平民百姓也赌。然蒋委员长倡导“新生活运动”,国民政府也是明文禁赌的。捉赌本来是警察的事,但保安旅不甘情愿。保安保安,保境安民;赌博危害国计民生,警察能捉赌我们也能捉!于是主动揽下了驻地附近捉赌的差事。这差事油水大,捉一场赌能上交一半就不错,捞个百儿八十块大洋是常事。输赢越大,被捉了赌的主儿越不敢吭气,捞也就白捞了!

  那晚上张宝成在营部值班,有人来报告,说是周家园正在开赌局,输赢几百块大洋。张宝成盘问一番,确信消息不会有假。他向营长报告后,便安排一连一排派几个弟兄去捉赌。

  “这回该轮着二班去!张书记官,你去不去?”吉加林斜着眼睛问。他想撇开张宝成。

  “去看看。”  

  “可别吓得尿裤子哟,说不定人家请了枪呢!”

  ——地面上不太平,开赌局请几支枪也是常有的事。

  张宝成笑笑,没答话。

  到了周家园,却发现门口有人在放哨。“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捉赌得拿庄。放哨的要是一叫唤,屋里的赌客一把就能把钱撸进口袋里,人家聚一块儿聊聊天,你能说他们犯了什么法?

  周家园门前是一块空砖场,月光明晃晃,走过去不可能不被发觉。

  吉加林正没法子想,张宝成说一声:“我去!你们等一会儿。”

  等了一会儿,有个人挑着草担子从园子西边走进了空砖场。兵们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放哨的伸着脖子凑过去,却不知怎么一下子倒下去。那挑草担的直起腰朝这边招了招手,吉加林才认出是张宝成。这小子,真够神的!他赞叹一声,带着兵们走过去。

  那个放哨的躺在地上直发抖,一把铁齿叉抵在他的喉结上。

  “说,赌局在哪间房?”张宝成低声喝问。

  “后、后院。”

  “院里还有没有放哨的?”

  “没、没了。”

  兵们推着放哨的蹑手蹑脚朝后院走。

  后院堂屋里果然灯火通明。

  吉排长一脚踹开门,兵们泼进去:“都乖乖的,谁也不许动!”

  七八个赌客全愣成泥菩萨。

  桌上一片白晃晃,全是大洋和银角子。

  右首的一个黑绸褂站起:“噢,吉排长哪!坐,弟兄们都坐。——老周,给弟兄们拿两条‘甘’字烟!”

  吉排长怔住。他认出黑绸褂是缉私队的王辛明,另几个赌客竟也是熟面孔,有郑家米行的郑老板、老成布庄的成老板、青灶港码头的瞿车头……吉加林为难了。拿庄吧,自己也就得罪了这伙地面上的头面人物;不拿吧。白白放过这几百块大洋,也他妈太对不起自个儿了!

  黑绸褂掂着两条沉甸甸的“甘”字水烟走过来:“吉排长,你不会不给我一点面子吧?”

  旁边伸了一只手,接过水烟“嗵”地扔在赌桌上。是张宝成!

  “凭这两条水烟想打发弟兄们?你把我们这帮弟兄也看得太不值钱了吧!”

  王辛明看看张宝成,见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尉,便斜了眼睛问:“这位弟兄是——”

  “想套交情?以后有机会!”张宝成口气却横,“先把桌面的事作个了断。兄弟我也是奉上峰命令行事,只好请你们包涵了。二班长,把桌上的钱收了!”

  “是!”二班长两脚打个碰,三下五除二把银元统统撸进口袋里。

  赌客们一个个苦了脸。

  王辛明脸也黑了:“兄弟,可别把事情做绝了!”

  张宝成却不吃这一套,冷冷地笑:“嘿,要依我,还真想把事做做绝,送你们一人一件麻绳马褂,天亮后大街上走一趟!看吉排长跟你们熟悉,我不走这步棋。这够意思吧!”

  王辛明没了话,只毒毒地盯着张宝成,一双黄眼珠只差化作子弹射过去。

  “怎么,不服?好,你跟我们走,到缉私营去理会!你们几个,还是识相点,别闹得大家脸上不好看!”说着,张宝成抽出枪,朝天“当当”就两枪。

  赌客们吓得全抱住脑袋蹲在地上。

  “笨蛋!这是放你们一马,还不快跑!”吉排长喊。

  赌客们连忙弓腰兔子般跳出门去。

  “走!”张宝成挥挥手指挥兵们,押着王辛明往营房走。

  半路上,吉加林拉住张宝成:“书记官,你想拿他怎么办?——三连长和他可是酒肉朋友。”

  张宝成使了个眼色。

  吉加林会意,让大家站下了。

  “书记官,你也是朋友人,听我说一句行不行?”

  “说吧!”

  “这位王辛明,是我的朋友,也是邱连长的明友,为人一向讲义气。今日子的事,是不是……再商量商量?”

  “有什么商量的?他眼里没我姓张的,我还能吃生柿子!”

  吉排长走近王辛明,凑他耳边说:“老王,别小看这位书记官,势力大着呢!省保安司令部都有熟人。闹到营里去,没你的好。你是不是……打个招呼?啊!”

  王辛明这会儿也软了腿,只得打招呼:“我……有眼无珠,对不住了!”

  张宝成很大度:“好,有这句话,我就认这个情!老王,今晚上你多大赌本?”   

  王辛明摸不透他问这话的意思,支吾说:“四、四十块吧!”

  “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二班长,把老王的赌本还给他。”

  二班长数出四十块大洋递过去。

  王辛明哆嗦着嘴,连声说:“好,朋友,够朋友!我记下这笔情!以后有啥事,找我姓王的,尽管吩咐!”

  张宝成点点头:“嗯,山不转水转,家不跑人跑;以后有机会,我请你喝酒压压惊。不过,老兄的嘴可要严实点!”

  “知道知道!”王辛明感激万分地走了。

  “漂亮!”吉加林翘起大拇指,“看不出,张书记官还真是个干家!”

  张宝成笑笑,说:“一排长,你看这赌钱……怎么处理?”

  吉加林正想这件事,却怕这位书记官假清正,反问:“你看呢?”

  “这回捉赌,营长知道,多分了怕不好交待。”张宝成思索说,“当然也不能让弟兄们白辛苦!每个弟兄一人五块,你拿个双份,其余的交上去。你看行不?”

  兵们乐得全咧开嘴笑了。往常出去捉赌,能分个两三块大洋就算肥外块,这趟一人竟是分五块!于是一片应和声:“行,行!”“书记官做事漂亮!”“好!听书记官的……”

  老排长问:“你呢?也拿个双份吧!”

  “不,我不缺钱花。这事儿算我做的主,万一哪位弟兄传出去,我也好说话。大家证明一下我没拿份子钱就行了!”

  “你也太客气了!”吉加林拍了拍张宝成的肩,“好吧,就听你的。——跟你交朋友,不枉!”

  剩下的一百四十块大洋送到营部,吴营长高兴得翘起兰花指夸:“好,好,宝成哪,算我没有白白栽培你!”他赏了张宝成十块钱。

  就这样,张宝成在四营站住了脚。吴营长看手下的弟兄们都跟书记官亲近,也就更加看重他。唯一让他不满的是,书记官对他的热屁股却冷冰冰地没兴趣。幸好新来了个白面书生当文书,吴营长也就移情另钟了。

  
  (三)

  上面这一节文字我知道我写得太随意,但我只能这样写,因为我不可能有旧军队的生活体验。我这样写是想告诉大家:我的三伯张宝成在保安四旅四营确实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若不是后来的局势动荡诸多变故,十年二十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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