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彼岸- 第1部分

引子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我想。

　　可我好像却并未因此而多流多少眼泪。

　　故事从开始到结束，

　　我，像个旁观者一样，

　　站在此岸，

　　看着彼岸的

　　那个我。

　　
　　——引子　txt小说上传分享

1。1
我站在此岸，静静地看著眼前奔涌而过的洪流。我静静地等待，等待那两个逆流而上的人向我伸出双手。

　　我站在此岸，等待著在彼岸出生……

　　男人的影像依然模糊，女人的面孔却逐渐清晰起来。秀丽的额上汗水涔涔，墨紫色的长发零散地贴在脸上。看得出来，这一路逆流而上，女人吃了很多的苦。可是，女人的眼中还是含著笑，尤其是当她看到我的那一刻。她站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被河水打湿了的双手：“孩子，我是母亲。”於是，我毫不犹豫地走进她的怀抱。那温暖的触感让我铭记终生……

　　
　　在宫庭的所有景物之中，母亲只偏爱寝殿前的那片荷塘。她喜欢在夏日凉风习习的清晨里，抱著我，坐在回廊上看这一塘的荷。她说，因为，那荷瓣和我的眼睛是一样的颜色。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说法，因为我一直认为我眼睛的颜色是承自母亲而不是那些朝开夕合的荷。虽然，我不得不无奈地承认，和母亲那深紫色的双眸比起来，我的瞳色确实淡了些。也许，这可能是我唯一有那麽一点点像父亲的地方。

　　
　　我像我的母亲，从脸型到五官到发色，所有人都这样说。甚至外公也说，除了那双比母亲要淡一些的眼睛之外，我跟母亲小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这也许是赞美，因为母亲是个美人。可是父亲却不喜欢这样的说辞，他看向我的时候，从来都是眉头紧锁。我甚至记得有一次，他生气地指著我的鼻子冲母亲大吼：“为什麽他那麽像你，没有一个地方像我！”

　　我不知道父亲是先不喜欢我後不喜欢母亲，还是先不喜欢母亲後不喜欢我。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有在後廷每月一次的聚会上才见得到父亲，且每次见到父亲时他都是那副冷冷的表情。於是，作为对父亲那淡漠的回应，“父亲”这个词汇逐渐在我心中失去它原本应该有的色彩，开始变得和“柱子”、“茶杯”一样没有生命了。父亲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父亲。谈不上不喜欢，只是觉得那是陌生人罢了。

　　好在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父爱的缺失而失去重心。母亲撑起了我小小世界的全部天地。我喜欢母亲的沈静，这和我正在过著的日子十分的合拍。美丽、恬静、优雅、耐心……我以为这就是我的母亲的全部。我对母亲的定义仅仅停留在“母亲”这一个角色上，以至於当我偶然间看到母亲展示出与平日完全不同的个性和行为时，我才意识到，在母亲身上的“母亲”角色之外，还有很多很多我未曾了解的东西。

　　
　　在我看来原本应该是一次很普通的後廷聚会，却不知为何演变成了一场混乱的打斗。有人混入舞队当中意欲行刺。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也是目标。但是母亲却嗅到了危险。她敏捷地把我拉至身後，然後从袖管中甩出一把不知什麽时候藏进去的匕首。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我瞠目结舌：敦厚的母亲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她竟然飞身向刺客冲去。我本能地闭上眼睛，战栗著，听几步之前发出的兵器相撞的声音……

　　脸上、身上都被溅上了温热的液体，我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摸；身後传来父亲焦躁的护驾声，我也不敢向後退一步。

　　“母亲……”就在我即将崩溃的那一霎，我被抱住了。那温暖熟悉的怀抱，是母亲。

　　母亲温柔地看著我，轻声对我说没事了。然後，我看到，握在她手中的匕首，沾了血。那顺著刀锋滚落的血珠，滴在地板上，溅出了几瓣妖冶的梅花。

　　风波过去之後，父亲从我和母亲身边走过，我听到他毫无感情地对母亲说：“我都快忘了你是朔家的嫡子。但是好像危急关头，你只想到了你儿子。”

　　我没有理解父亲话中的含义，却对“朔家嫡子”这个称呼感到了好奇，然後脑海中立刻闪出威武的外公和活泼的小姨。朔家的人给我的印象仅是如此。

　　母亲没有满足我的好奇心，她只是淡淡地笑著，用沉默回应我，然後看我赌气地跑出去。但是，我还是从宫里的老宫女那里得到了关於朔家的信息。

　　
　　以绝世的武功闻名於天下的朔家，侍奉皇家，代代出名将。据说，帝国每一次开疆扩土都有朔家的功劳。但是，和皇室结成姻亲，从朔家兴起至今，却只有母亲一个。

　　外公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可即便如此，朔家的那本令世人梦寐以求的兵谱还是应该依照祖例传给身为嫡长子的母亲。但是，就在母亲行成人礼的那年，宫廷却一纸诏书，宣母亲入了宫。有关母亲入宫的原因，市井之中有多种版本，传得最多的，就是母亲的性情太过柔弱，且功夫比不上小姨，难担继承人之重任。

　　母亲的功夫和小姨比之如何，我不知道，毕竟从来没见她们交过手；但是说母亲性情柔弱……其实我喜欢温柔的母亲。可是形容母亲性情柔弱，我却觉得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後廷的生活像温吞的水一样不紧不慢地继续著。虽然母亲的呵护让我快乐，但心中还是有那麽一种不明的情绪在浅浅地鼓噪。我甚至开始恋上回忆那次行刺了。那个时候明明吓得发抖。我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尝试捉弄宫人、爬树登高、用石子去偷袭栖在树上的小鸟。

　　母亲静静地看著我的改变，宫人们虽有怨气却不敢言。我喜欢这种不拘於礼仪的快乐，尽管在外人看来我的行为像极了野孩子。

　　父亲依旧对我不闻不问。但小姨看到满脸沾满泥巴的我时，却是开怀大笑，她对母亲说：“姐姐！洁越来越像我们朔家人了！等他再大一大，就让我教他武功吧！”

　　於是，怀著对武功的憧憬，我开始期盼能再见到小姨，期盼她能教我那令世人羡慕的武功。我想，那个心思，应该是男子汉意识的第一次萌芽……

　　
　　小姨没有到後廷教我武功，因为帝国和邻国的战争开始了，据说那次行刺就是导火索。依照惯例，外公和小姨都领兵上了战场。

　　在亲历战争的残酷之前，我能做的只有想象。想象著外公和小姨在疆场上叱吒风云所向披靡的模样，然後，再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但是母亲却并不如我这样轻松，她变得更加沉静了。仿佛预感到会出严重的事情一般，母亲开始整天整天地坐在荷塘边沈思，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就连那双舒展秀丽的眉毛也开始像父亲一样锁了起来。我开始为心不在焉的母亲担心，同时隐隐地感到，也许，这种平静的日子，似乎，就要到尽头了。

　　
　　雨季终於来了。终日低垂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我企盼著雨水能带来我渴望的清凉的同时，却又对那滚滚的雷声心怀恐惧。於是，我的心情也像这闷热的天气一样焦躁著，如果能有一个豁口让我发泄出来该多好？但是，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平和，就连荷塘里的荷竟也开始显出几分衰败的迹象……

　　惊雷炸响的时候，蜷在母亲怀中的我听到了宫人传来的消息：外公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这个消息终於让母亲摆脱了呆滞的状态，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一样跳了起来，不顾宫人的劝阻，抱起我便向外奔去。

　　
　　往日长长的回廊在母亲的奔跑下开始变短。伏在母亲的肩上，我清楚地听到了她那强烈地咚咚的心跳。发觉悲伤与焦虑好像能够传染一般，感受著母亲急促的呼吸，我的眼中也不自觉地蒙上水汽来。

　　
　　只要再转过眼前的转角，应该就能看到通往宫外的甬路了。但从转角的另一侧闪出来的欣长人影却令母亲生生地顿住了脚步。

　　後退、转身、再後退──母亲做了一连串的动作才避免了跟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撞到一起，但这迅速的动作却已经令我感到头晕了，我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

　　
　　“怎麽会是你……”明明没有撞上，我却分明感到母亲浑身猛地一抖。不由自觉地回头，待看清眼前人之後，我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宽阔明亮的额头下是两道剑锋一样舒展的长眉，明亮的黑色眼睛里含著似笑非笑的光芒，英挺又带著几分秀气的鼻子下面唇线柔和。这张完美融合了粗旷与秀气的脸，简直跟父亲一模一样！如果不是那玩味的表情，我几乎就要把“父亲”二字叫出口。

　　
　　他不是父亲！绝对不是！

　　
　　那……他就是叔叔……？

　　从我出生到大只有耳闻却一直都没有见过面的叔叔……？

　　
　　我开始怨恨为何我的生活空间仅仅局限於後廷；怨恨为何我所能见的只有後廷那明明很大其实却很小的天地；怨恨为何只有父亲、外公和小姨来探望我而我却不能迈出这宫庭去见一见那些存在於广阔天地的陌生人。以至於……以至於……那麽多活生生的存在，在我的头脑中竟只能以符号的方式呈现……

　　眼前这个男人的出现，唤醒了沈睡在我心中的那些怨恨，连同之前弥漫於全身的浮躁……於是，我仿佛如醍醐灌顶一样，豁然开朗……　电子书　分享网站

1。2
“这就是暘颜吧……没想到居然真的这麽像你！原来已经长这麽大了……”

　　“你不要碰他！”母亲如从梦中惊醒一般猛地退了一大步，护著我，避开那只伸向我的修长的手。

　　男人收回悬在空中的手，脸上依然是谜一样的表情。

　　“是你……一定是你……”看著叔叔的一身戎装，母亲突然开始哽咽，“一定是你！不然，父亲绝对不会……已经做了那麽多，为什麽还不肯放手……”

　　空气如同叔叔的表情一样突然凝固了起来，接下来，清脆如淙淙泉水的声音一粒粒地敲打在我和母亲的身上：

　　“直到……匡正那不公平的命运为止。”

　　“匡正？”母亲凄然一笑，缓缓地跪坐下来，“我原以为我了解你心里的怨恨呢……我原以为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就够了。看来是我自不量力了。”母亲慢慢地摇了摇头，复抬起含泪的眼，“但是，放过我儿子！算我求你！”

　　放过我？心中一颤，为什麽要说放过我？母亲……

　　“你说暘颜？”迅速地扫了我一眼，优雅的微笑代替了刚刚的僵硬，叔叔蹲下来，直视著母亲，双唇张翕之间，一串清冷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尽管这麽多年你一直都把他藏的很好，但是，今天，我还是看到他了。所以，不行。”语毕，起身，转身，带起一阵风来。

　　“熠恒曦！”母亲冲著叔叔的背影大声叫了起来，“我不会让你算计我儿子！绝对不会！”

　　“那你要怎麽做呢？”叔叔重新转过身来，脸上挂著捉弄似的微笑，“你能怎麽做呢？曳宁？没想到你还是和当初一样幼稚啊！你应该知道，从你入宫的那一刻起，只要你还在这个帝後的位置上坐著，那就由不得你！”

　　恶毒的声音，跟著叔叔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长廊的尽头，母亲呆坐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滂沱的大雨从天而降，母亲就像被抽去全部气力般，缓缓地俯下她弱小的身躯。滚滚雷声之後，我听到母亲那几不可闻的呢喃：“……恒曦……什麽时候开始，我们竟成了这个样子……”

　　“母亲……”我伸手去触碰母亲那苍白的脸颊。

　　“洁……”母亲冲我淡淡地笑了，只是，她那炫紫色的眸子里却映出了清浅却无法忽视的悲伤……

　　
　　也就是从那天起，母亲好像完全变了个人，美丽的大眼睛里神采不见，就连反应也变得迟钝了。母亲又回到了外公刚刚出征时的那个状态，不过比当时更加糟糕的是，母亲已不像是在思索了──她那双空洞无神的双眼和急遽消瘦的身体，整个人更像是灵魂出窍一般！母亲的这个样子，让我的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恶寒。

　　
　　“母亲就要离开我了！”

　　从噩梦中惊醒，身上全是冷汗。

　　顾不得身後宫人们的追随，我一口气跑到母亲的寝殿。拉开大门，烛光之下，母亲正虔诚地跪在佛龛前低声祷告。只是那投射到地板上，随著烛光而不住摇曳的影子，竟有那麽几分说不出来的诡异。

　　“母亲……”我动了动嘴唇，声音嘶哑，险些说不出话来。

　　母亲没有回应，是没有听见吗？

　　我清了清嗓子，大了声音又叫了一遍：“母亲。”我确定母亲能够听见，因为那是我平时说话的音量。

　　但是母亲动都没动。

　　“母亲！”我赌气地又喊了一声，母亲却依旧对我不理不睬。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母亲。那个一向把我当成宝贝一样的母亲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过我！

　　依然任性地站在门口不肯向前迈一步，只是，再次发出“母亲”这个词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哭腔。“母亲……”望著母亲的背影，我红了眼圈。

　　
　　烛光在充斥著晚风的房间中坚守著。看著和交错摇曳的光影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母亲那被风吹起的发丝，我只觉得眼前一片迷离。噩梦中的痛苦和绝望再次清楚地蔓延於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为什麽……到底是在哪里……什麽时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瞬间飘远的思绪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呼唤。直到母亲的手指温柔地抚上我的脸，我才猛地回过神来，却惊觉那手指竟像冬雪一般冰凉。

　　“洁……”母亲弯起她那好看的眼角，轻轻地拉我到佛龛前坐下。烛光下，看著佛龛的母亲留给我一个柔和的侧脸，“我在为你外公祈福呢，洁。如果神明听到我的祈祷，如果他能够让你外公好起来……”母亲突然轻轻地笑了：“你外公一定会好起来的，没错！只是……我不是个孝顺的女儿啊……但是，父亲的话，应该会明白吧……他……应该能够体谅我的心情……”

　　“母亲……”

　　我突然明白，原来母亲担心外公的心情和我担心母亲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而我刚刚却不懂事地闹了脾气。想到这里，觉得不好意思了，於是，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母亲……对不起……刚刚……”

　　“洁……”母亲轻柔地抚摸著我的头，就像以前她哄我睡觉时的样子。“洁……洁是我最喜欢的孩子……”耳边传来母亲的呢喃，头上却不知为何感到了一滴冰凉。

　　“母亲……”也许这个时候，适合把心里的疑问问出口吧。也许，如果现在不问，以後恐怕是没有机会了……一个闪念，心中竟冒出如此奇怪的想法。“母亲，父亲给我起的名字叫暘颜，但是为什麽您要叫我洁呢？”

　　“呵呵……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原来是想问这个问题啊……”母亲轻轻地笑著。其实，我想，她是故意这麽说的吧。心思敏感却又细腻的母亲。

　　“很简单啊！”母亲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按照母亲娘家的排法，传到你这一辈，如果是男孩儿的话，就要起一个和‘白色’这个词有相关意义的名字。刚好你是在清晨出生的，阳光很纯净，一点也不刺眼，照在出水的新荷上十分的漂亮！所以就有了这个名字。”

　　“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洁是暘颜的乳名呢！但又讲不通……现在终於知道了。”解开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