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别来无恙
枕全和林慧的脸色骤变,枕溪紧紧抿着唇低下了头。
林征蠢得完全不像是林慧生得,不争气又莽撞,脑子里跟塞了棉花似得。
“你说什么?”枕全的声音突然拔高。
林征的这番话无疑是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让他立刻就想起别人在背后议论他的那些话。
“那个电工枕全啊,简直是不要脸。在媳妇怀孕的时候跟人有夫之妇勾搭上了,活生生把媳妇气得难产,生下孩子没多久就气死了。他倒好,转头就娶了那个破鞋,把自己亲闺女丢给外婆带着,几年都不回去看上一眼。那破鞋带着一个拖油瓶嫁给他,他倒是把人当亲儿子待,那头上帽子绿得啊,简直没眼看。”
枕溪很清楚,枕全这个人,良心是真的一点没有,但面子上的事情,他倒是看得别谁都要重。
“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枕全的嘶吼的嗓门已近破音。
林慧一惊,立即又往林征背上拍了几巴掌,说:“你胡说八道什么,枕溪也是你妹妹,以后要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
林征“切”了一声,斜着眼把枕溪从头扫到尾,说:“她看着那么脏,身上不会有跳蚤吧?”
语罢大大咧咧地往餐桌上一坐,端起饭碗就自顾自吃了起来。
枕全瞥了林征一眼,鼻子里哼哧了一声。
林慧的眼神不断在枕全和枕溪身上巡梭,像是要看出点什么来。
枕全站在门口等枕琀回来,枕溪也站在旁边陪着,期间林慧一直在催促枕溪去吃饭,但枕溪没搭理。
这一等就是半个小时,林征已经吃完饭开始掏牙,大门才被打开,一个轻灵的女孩子声音响起:
“爸,妈,我回来了。”
下一秒,一个洋娃娃般漂亮的女孩儿出现在枕溪面前。
洁白的肌肤,蓬松柔软的头发,水汪汪的大眼睛,因为跳皮筋显得特别红润的脸蛋。穿着精致漂亮的小洋裙,有着超出当下时代的时髦和美丽。
现今10岁的枕琀,漂亮地出类拔萃夺人眼球,尤其是在自己这个又丑又土的乡下丫头的衬托下。
枕琀看见她,偏着头问了句:“这是?”
枕全立即笑着把她拉到枕溪面前来,说:“琀琀,这就是你姐姐,枕溪。”
被扯到枕溪面前来的枕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她迅速地打量了枕溪一番,把原本想要伸去捂住鼻子的手用来拉住了枕溪,笑得特别明媚灿烂:
“原来是姐姐,前几天就一直听说你要来,今天可算是见到了。”
枕溪满脑子都是别来无恙四个字,她死前枕琀高高在上的得意嘴脸和面前这个水灵灵的幼稚面容重合在了一起,最后扭曲拧巴成了那个满脸红斑的畸形孩子模样。
枕溪手里全是汗,心脏跳动的频率也有些不正常。
她同样笑着握住了枕琀的手,说:“妹妹可真漂亮。”
听着枕溪这么奉承的一夸,枕琀立即笑着抿了抿嘴,那模样直白袒露地就是在告诉枕溪:
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就好。
林慧乐开了花,她闺女的样貌才情一直都是她引以为傲和炫耀的资本,尤其是站在枕溪面前,都不需要用更多的辞藻来赘述她闺女的优秀。
枕全笑得眼睛都不见了,拉着枕琀去洗手,嘴里一直热络地问着:“热不热?累不累?”
林慧热了菜,一家人这才在餐桌上坐下来。
吃饭的期间林慧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说:
“邻镇新开了一家纺织厂,正招工人和学徒呢,我看好多家都想把闺女送去当学徒。”
枕溪脑子里“叮”地响了一声,咀嚼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她知道,这才是林慧今晚的重头戏。
林慧接着说:“现在这个社会啊,有一门手艺才是要紧事,读书最是没出息了。”
林慧欣喜地拍了拍枕全的手臂,说:“人家现在只招12至16岁的女学徒,超过这个年纪的都不要呢。现在时代好了,当学徒还有工钱拿,不像我们那会儿,跟人学本事还要交学费。”
“x镇?”枕溪轻声问了一句。
“是的啊,丹丹知道那个地方?”林慧热切地盯着她看。
枕溪急忙把手里的碗放到了桌上,她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把这碗饭砸到林慧脑袋上去。
x镇,现在还只是一个不知名的乡镇,再过上几年,它就会因为一次规模浩大的扫黄行动而闻名全国。
它能成为在全国都闻名的*交易中心,靠得就是未成年女孩儿提供的*服务。
枕溪死死盯住林慧的脸,想试图从她脸上寻出一些端倪。
她知道林慧不想让她读书,所以一直挑唆着枕全让她辍学打工分担家用。
但对于x镇所从事的这些龌龊交易林慧心里到底有没有谱,枕溪也不敢妄下判断。她一直觉得,林慧这个人,阴毒卑鄙下作,但也没到丧尽天良的地步。
如今以自己三十岁的心智再来看待林慧这个人,恐怕还真没有那么简单。
林慧见枕溪没有说话,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接着说:
“丹丹,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家只有你爸爸一个人在工作,家里的所有收入都是靠你爸爸每个月那点死工资。”
枕溪愣了愣,问道:“那妈你怎么不去工作?”
林慧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才不缓不急地说了句:
“这一大家子的生活都得靠我操持呢。”
枕溪也笑,说:“那妈辛苦了。”
林慧看着她动了动嘴,没说出话来。
林征在这会儿说了一句;“那就让这个死丫头哪来的滚回哪去,她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枕溪闻言忙低头掩嘴咳嗽,林征好像每时每刻都会给她意外的惊喜。
这话一出,枕全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皱眉道:
“你说什么?谁不是这个家的人?”
林慧拉着枕全,频频地给林征使眼色,止住他到了嘴边的话。
等枕全重新端起碗,林慧才接着说:“丹丹啊,我和你爸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妈,你说。”枕溪放下碗,眼睛牢牢地看着林慧。
“你一直在村子里大概不知道,现在读书已经不是什么有前途的事了。家里有关系有门路的,早早地就把孩子给送出去学本事了,只有没出息的,才让孩子读书。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x镇那个纺织厂不是要招学徒吗?我们托点关系送点钱,让你去学手艺。”
“去打工?”枕溪反问了一句。
“是去当学徒,等手艺学出来,你后半辈子就不愁吃穿了,我和你爸也算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
枕溪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本来是打算心平气和地跟林慧周旋的,可她偏偏要用自己的亲妈来恶心自己。
她妈当初是怎么死的,这对夫妻心里没点数?
枕溪看向枕全,问:“爸,是这样的吗?”
枕全放下碗筷,看着枕溪,说:“我和你妈也是为你好,与其读三年初中浪费时间和金钱,没什么前途。不如去好好的学一门手艺。”
虽然早就知道枕全的态度,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枕溪还是觉得自己在寒冬被人丢进了冰窟窿里。
读书是浪费时间没有前途,这种话,也亏得他枕全能说得出来。
枕溪很想知道,这对夫妻到底商量了多久,才能面不改色地来哄骗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枕溪的手指紧紧绞在了一起,她在林慧和枕全的隐约期待的目光下,慢慢地说:
“爸妈,我虽然从小没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但我一直都知道你们对我好。这样子的好事还是留给哥哥和妹妹吧,我去读书,没出息我也认了。”
林慧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非常难看,但她还是迅速地调整了过来,说:
“你哥哥和妹妹的事以后再说,不为你谋一个好前程我怎么都睡不着。”
是怕我妈来找你索命吧!
枕溪在心里冷笑。
老实说,就林慧这颠倒是非黑白,混不要脸的本事她还真没什么应付的良策,所以她只好转头跟林征说:
“哥哥,这个机会还是留给你吧,我就不去了。”
林征立马就炸了,三角眼竖成了一条直线,说;
“打工那种下贱的事我怎么可能去做?我是要读高中考大学的人?让我去给人打工?做梦!”
林慧急得一直去拉林征的衣袖。
枕溪在心里笑了一下,就林征这种小瘪三能考的上高中?
做梦!
“那这个机会就留给妹妹吧,妹妹长得这样好看,师傅肯定喜欢。”
林慧的眼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扫到枕溪身上的目光像要把她的骨头给剜掉一样。
林征拍着桌子大叫:“我妹妹以后是要当大明星的人,怎么可能去给人打工当学徒,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下贱?”
“所以打工是下贱的事情,读书才是最高尚的。”枕溪红着眼眶看着枕全,问:“爸,我这样理解对吗?”
“打工是下贱的事。”枕溪絮絮地念叨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四、人与畜生
“啪!”
枕全手里的水杯擦着林征的头发摔到了墙壁上,一片粉碎。
“你胡说八道什么?给你妹妹道歉!”枕全拍着桌子,冲着林征吼道。
“你干嘛呀,林征也不是故意的。”林慧也冲着枕全吼,然后转过头来跟枕溪说:
“丹丹,哥哥不是那个意思,你不会跟他生气是不是?”
林慧这人,嘴上把她给哄着,眼里可全不是那么回事。
枕溪点了点头,再抬头,一大颗眼泪就顺着脸颊掉下来砸在桌子上。
她看着枕全,说:“爸,你是不是也和哥哥一样,觉得我是下贱的人?”
枕全的眼神闪躲,他说:“你别听他瞎说。”
“可哥哥说去当学徒去打工是下贱的,只适合我这样子下贱的人。”
林慧走过来把枕溪抱在怀里,给她擦眼泪,说:“你哥哥胡说八道呢,你别放在心上,他知道什么呀。”
枕溪抬起头看着林慧,目光灼灼,问:
“那哥哥和妹妹为什么不去?”
林慧低头看着枕溪,枕溪的眉眼和她那个死去的妈一模一样,瞳孔又大又黑,把她整张脸都给映了进去。
当年白荀也是这么看着她,说:“林慧,勾引别人丈夫是会遭报应的!”
林慧急急忙忙松开了枕溪,往后退了几步,好一会儿,才说:“他们的年纪不合适。”
枕溪无视了她的话,冲着枕全说:“哥哥和妹妹去我就去,我不想只有我一个成为下贱的人。”
枕全叹口气,到嘴边的话被枕溪打断,枕溪望着他,说:
“爸,我不明白,读书为什么是没出息的事?我妈妈以前是老师,所以我也想要当老师,我不想去打工,也不想去当学徒,我就想去读书!”
枕全没说话,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起身离开了桌子,说:“随便你吧。”
林慧急促地叫了声;“老枕!”
枕全摆摆手,说:“先让丹丹安顿下来吧。”
林慧把枕溪的行李扔在地上,指着面前狭小阴暗的空间说:“你先在这歇息吧,咱家实在太小,只能委屈琀琀跟你住一间了。”
枕溪缓缓地看着面前的角落,窄小的床,脱漆的书桌,摇晃的椅子。这是她上辈子睡了几年的地方,阴暗,潮湿,腐朽的霉斑和刺鼻的灰尘味道,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这原本是枕琀的房间,因为她的到来被隔板隔走了三分之一,枕琀那边靠着窗,有阳光洒落,明亮又温暖。她这边本来也没那么差,是枕琀背地里总往她床上洒水,林慧也从不给她换被褥棉絮,久而久之,就发了霉落了灰,肮脏阴暗,连枕全都不愿意踏入。
顶上的一盏电灯,被隔板完全地划入了枕琀的地界,到了晚上,她这边只有从隔板缝隙里漏出的一点点光亮。
枕琀笑嘻嘻地站在一旁跟她说:“姐姐,以后我们两就住在一块了,真开心。”
枕溪也笑,说:“是啊,真开心。”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当晚,枕溪和衣睡在了那张潮湿的小床上,现下虽然天气不冷,但她还是觉得寒气逼人像躺在冰块上。
她一直睡不着,她不知道林慧接下来还有什么动作,上辈子林慧让她去当学徒她就傻乎乎地答应了,后来被外婆知道了,急匆匆地赶来,才制止住了她被送走的命运。
当时她不在家,不知道林慧拿她读书的事要挟外婆,说枕全的收入支持不了枕溪读书,狮子大开口地跟外婆要了一万块学杂费,后来又多次以枕溪读书的借口找外婆要钱。
外婆起先为了凑那一万块钱卖了地,后来把省吃俭用的钱交给林慧,让林慧拿着这笔钱给枕琀买各种漂亮的衣服,去各种昂贵的兴趣补习班,最后拿着外婆的救命钱把考不上高中的林征塞进了一所技校里。
枕溪想到这,就恨不得拿刀往自己身上扎几个口子。
外婆死于脑梗,死在家里几天才被人发现。上辈子她被人从课堂上叫回去给外婆送终,丧葬费都是村里人给凑得,当时村长看着她就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
“你外婆早就有高血压,前些年一直吃着药,后来你读书她就连药都不舍得买了。每日的三餐都是兑了水的稀饭和邻居给的一些咸菜,你那个妈还三天两头的找她要钱。”
村长指着已经透光的屋顶跟枕溪说:“这屋顶漏雨很久了,你外婆都拿不出钱来修。枕溪,你外婆死了,从此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了。”
当时枕溪还不服气,跟村长叫嚷着说:“我还有爸爸妈妈哥哥妹妹,我怎么会是一个人?”
村长的话在不久后应验了,外婆一死,这家人对自己的态度都懒得应付了,林慧没收了自己的家门钥匙,只要枕全不在家,她就得在门外等上好几个小时,等到饭点了,需要人做饭了,才会有人来给她开门。
所以后来中考时枕溪以高分考上了高中也被迫辍学,林慧给她的直观理由就是:
“没钱!”
然而她辍学没多久,林慧和枕全就商量着把外婆乡下那点破破烂烂的房子给卖了。
枕琀生产的时候,一家人全都守在产房前给她祈祷,盼她生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好以后继承饶力群那点微薄的家业。
枕溪死得时候,门口只有那对狗男女在憧憬未来,大有一副她枕溪这个最大绊脚石终于滚蛋的喜悦。
村长说的没错,她枕溪在这个世上的亲人,只有外婆一个。
这家里的四个,全是噬人血肉的白骨精,面上披着人的皮,实际上已经是在黄土里埋了千百年的烂骨头,泛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就凭这幅皮囊,鬼知道活着的时候究竟是人还是畜生。
第二天周末,枕全没去上班,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早饭。
吃饭的途中林慧再次开口,说:“丹丹,我昨晚和你爸商量了一下。”
枕溪一听她这话就放下了碗筷,她想不通林慧为什么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说话,上赶着来恶心她。
“你想读书我和你爸也不能拦着,但是咱们家的条件实在困难,初中三年的开销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枕溪看着林慧,暗自猜测着她的目的。
“初中开学有一个分班考试。七中在整个y市也是数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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