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不由得脸上红了。
好在暮色苍茫之中,慕容复没留神到她脸色忸怩,他急于要赶回皇宫,也不去注意她身
上污泥尽去,绝非初从井底出来的模样。只听王语嫣又道:“表哥,他……他……段公
子……还有我,都很对你不住,盼望你得娶西夏公主为妻。”
慕容复精神一振,喜道:“此话当真?段兄真的不跟我争做驸马了么?”心想:“看来
这书呆子呆气发作,果然不想去做西夏驸马,只一心一意要娶我表妹,世界是竟有这等胡涂
人,倒也可笑。他有萧峰、虚竹相助,如不跟我相争,我便去了一个最厉害的劲敌。”
段誉道:“我决不来跟你争西夏公主,但你也决不可来跟我争我的嫣妹。大丈夫一言既
出,决不翻悔。”他一见到慕容复,总不免有些担心。
慕容复喜道:“咱们须得赶赴皇宫。你叫那个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驸马。”当下匆
匆将木婉清乔装男子之事说了。段誉料定是自己失踪,巴天石和朱丹臣为了向镇南王交代,
一力怂恿木婉清乔装改扮,代兄求亲。当下三人齐赴慕容复的寓所。
邓百川等正自彷徨焦急,忽见公子归来,都是喜出望外。眼见为时迫促,各人手忙脚乱
的换了衣衫。段誉说什么也不肯和王语嫣分开,否则宁可不去皇宫。慕容复无奈,只得要王
语嫣也改穿男装,相偕入宫。
三人带同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等赶到皇宫时,宫已门闭。慕容复岂肯就此
罢休,悄悄走到宫墙外的僻静处,逾墙而入。风波恶跃上墙头,伸手来拉段誉。段誉左手搂
住王语嫣,用力一跃,右手去握风波恶的手。不料一跃之下,两个人轻轻巧巧的从风波恶头
顶飞越则过,还高出了三四尺,跟着轻轻落下,如顺之堕,悄然无声。墙内慕容复,墙头风
波恶,墙外邓百川、公冶乾,都不约而同的低声喝采:“好轻功!”只包不同道:“我看也
稀松平常。”
七人潜入御花园中,寻觅宴客的所在,想设法混进大厅去与宴,岂知这场御宴片刻间便
即散席,前来求婚的众少年受银川公主之邀,赴青凤阁饮茶。段誉、慕容复、王语嫣三人在
花园中遇到了木婉清。
萧峰、巴天石等见段誉神出鬼灭的突然现身,都是惊喜交集。众人悄悄商议,均说求婚
者众,西夏国官员未必弄得清楚,大伙儿混在一道,到了青凤阁再说,段誉既到,便不怕揭
露机关了。
一行数人穿过御花园,远远望见花木掩映中露出楼台一角,阁边挑出两盏宫灯,赫连铁
树引导众人来到阁前,朗声说道:“四方佳客前来谒见公主。”
阁门开处,出来四名宫女,每人手提一盏轻纱灯笼,其后一名身披紫衫的女官,说道:
“众位远来辛苦,公主请诸位进青凤阁奉茶。”
宗赞王子:“很好,很好,我正口喝得很了。为了要见公主,多走几步路打什么紧?又
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昂然而前,从那女官身旁大踏步走进阁
去。其余众人争先恐后的拥进,都想抢个好座位,越近公主越好。
只见阁内好大一座厅堂,地下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织了五彩花朵,鲜艳夺目。
一张张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着青花盖碗,每只盖碗旁一只青衣碟子,碟中装了奶酪、糕
饼等四色点心。厅堂尽处有个高出三四尺的平台,铺了淡黄地毯,台上放着一张锦垫圆凳。
众人均想这定是公主的坐位,你推我拥我,都抢着靠近那平台而坐。只段誉和王语嫣手拉着
手,坐在厅堂角落的一张小茶几旁低声细语,眉花眼笑,自管说自己的事。
各人坐定后,那女官举起一根小小铜锤,在一块白玉云板上叮叮叮的敲击三下,厅堂中
登时肃静无声,连段誉和王语嫣也都停了说话,静候公主出来。
过得片刻,只听得环佩丁东,内堂走出八个绿衫宫女,分往两旁一站,又过片刻,一个
身穿淡绿衣衫的少女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
众人登时眼睛为之一亮,只见这少女身形苗条,举止娴雅,面貌更是十分秀美。众人都
暗暗喝一声采:“人称银川公主丽色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慕容复更想:“我初时尚提心银川公主容貌不美,原来她虽比表妹似乎稍有不及,却也
是千中挑、万中选的美女,先前的担心,大是多余。瞧她形貌端正,他日成为大燕国皇后,
母仪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儿,世世代代为大燕之主。”
那少女缓步走上平台,微微躬身,向众人为礼。众人当她进来之时早已站立,见她躬身
行礼,都躬身还礼,有人见仅如此谦逊,没半分骄矜,更啧啧连声的赞了起来。那少女眼观
鼻、鼻观心,目光始终不懒情众人相接,显得甚是腼腆。众人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生怕惊动
了她,均想:“公主千枝玉叶,深居禁中,突然见到这许多男子,自当如此,方合她尊贵的
身份。”
过了好半晌,那少女脸上一红,轻声细气的说道:“公主殿下谕示:诸位佳客远来,青
凤客愧无好茶美点侍客,甚是简慢,请诸位随意用些。”
众人都是一凛,面面相觑,忍不住暗叫道:“惭愧,原来她不是公主,看来只不过是侍
候公女的一个贴身宫女。”但随即又想,一个宫女已是这般人才,公主自然更回非同小可,
惭愧之余,随即又多了几分欢喜。
宗赞王子:“原来你不是公主,那么请公主快些来吧。我好酒好肉也不吃,哪爱吃什么
好茶美点?”那宫女道:“待诸位用过茶后,公主殿下另有谕示。”宗赞笑道:“很好,很
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还是遵从的好。”举起盖碗,揭开了盖,瓷碗一侧,将一碗茶连茶
叶倒在口里,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咀嚼茶叶。吐蕃国人喝茶,在茶中加盐,和以奶
酪,连茶汁茶叶一古脑儿都吃下肚去。他还没吞完茶叶,已抓起四色点心,飞快地塞在口
中,含含糊糊的道:“好,我遵命吃完,可以请公主出来啦!”
那宫女悄声道:“是。”却不移动脚步。宗赞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后才去通报,心下
好不耐烦,不住口的催促:“喂,大伙儿快吃,加把劲儿!是茶叶么,又有什么了不起?”
好容易大多数人都喝了茶,吃了点心。宗赞王子:“这行了吗?”
那宫女脸色微微一红,神色娇羞,说道:“公主殿下有请众位佳客,移步内书房,观赏
书画。”宗赞“嘿嘿”的一声说道:“书画有什么好看?画上的美女,又怎有真人好看?摸
不着,闻不到,都是假的。”但还是站起身来。
慕容复心下暗喜道:“这就好了,公主要我们到书房去,观赏书画为命,考验文才是
实,像宗赞王子这等粗野陋夫,懂得什么诗词歌赋,书法图画?只怕三言两语,便给公主逐
出了书房。”又即寻思:“单是比试武功,我已可压倒群雄,现下公主更要考较文才,那我
更是在占上风了。”当下喜气洋洋的站起身来。
那宫女道:“公主殿下有谕:凡是女扮男装的姑娘们,四十岁以上、已逾不惑之年的先
生们,都请留在这里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余各位佳客,便请去内书房。”
木婉清、王语嫣都暗自心惊,均想:“原来我女扮男装,早就给他们瞧出来了。”
却听得一人大声道:“非也,非也!”
那宫女又是脸上一红,她自幼入宫。数岁之后便只见过半男半女的太监,从未见过真正
的男人,连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见过,徒然间见到这许多男人,自不免慌慌张张,尽自害羞,
过了半晌,才:“不知这位先生有何高见?”
包不同道:“高见是没有的,低见倒是有一些。”似包不同这般强颜舌辩之人,那宫女
更是从未遇到的,不知如何应付才是。包不同接着:“料想你定要问我:‘不知这位先生有
何低见?’我瞧你忸怩腼腆,不如免了你这一问,我自己说了出来,也就是了。”
那宫女微笑道:“多谢先生。”
包不同道:“我们万里迢迢的来见公主,路途之上,千辛万苦。有的葬身于风沙大漠,
有的丧命于狮吻虎口,有的给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杀了,到得灵州的,十停中也不过一二停
而已。大家只不过想见一见公主的容颜,如今只因爹爹妈妈将我早生了几年,以致在下年过
四年,一番跋涉,全属徒劳,早知如此,我就迟些出世了。”
那宫女抿嘴笑道:“木婉清先生说笑了,一个人早生迟生,岂有自己作得主的?”
宗赞听包不同唠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视,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谕令,大家遵命便
是,你罗唆些什么?”包不同冷冷的道:“王子殿下,我说这番话是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
岁,虽然也不算很老,总已年逾四旬,是不能见公主的了。前天我给你算过命,你是丙寅
年、庚子年、乙丑日、丁卯时的八字,算起来,那是足足四十一岁了。”
宗赞王子其实只有二十八岁,不过满脸虬髯,到底多大年纪,甚难估计。那宫女连男人
也是今日第一次见,自然更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纪,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见宗赞王
子满脸怒容,过去要掀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我说……我说呢,各人的生日总是自
己记得最明白,过了四十岁,便留在这儿,不到四十岁的,请到内书房去。”
宗赞:“很好,我连三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说着大踏步走进内堂。包不同学
着他声音:“很好,我连八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我虽年逾不惑,性格儿却非大惑,
简直大惑而特惑。”一闪身便走了进去。那宫女想要拦阻,娇怯怯的却是不敢。
其余众人一哄而进,别说过了四十的,便是五六十岁的也进去了不少。只有十几位庄严
稳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厅中。
木婉清和王语嫣却也停了下来。段誉原却留下陪伴王语嫣。但王语嫣不住催促,要他务
须进去相助慕容复,段誉这才恋恋不舍的入内,但一步三回首,便如作海国万里之行,这一
去之后,再隔三年五载也不能聚会一般。
一行人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心下都暗暗纳罕:“这青凤阁在外面瞧来,也不见得如何
宏伟,岂知里面意然别有天地,是这么大一片地方。数十丈长的甬道走完,来到两扇大石门
前。
那宫女取出一块金属小片,在石门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石门轧轧打开。这些人见这石
门厚逾一尺,坚固异常,更是暗自嘀咕:“我们进去之后,石门一关,岂不是给他们一网打
尽?焉知西夏国不是以公主招亲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汉齐来自投罗网?”但既来之,则安
知,在这局面之下,谁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
众人进门后,石门缓缓合上,山内又是一条长甬道,两边石壁上燃着油灯。走完甬道,
又是一道石门,守了石门,又是甬道,接连过了三道大石门。这时连本来最漫不经心之人也
有些惶惶然了。再转了几个弯,忽听得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深涧之旁。
在禁宫之中突然见到这样一条深涧,实是匪夷所思。众人面面相觑,有些脾气暴躁的,
几乎便要发作。
那宫女道:“要去内书房,须得经过这道幽兰涧,众位请。”说着娇躯一摆,便往深涧
去踏去。涧旁点着四个明晃晃的火把,众人瞧得明白,她这一脚踏下,便摔入了涧中,不禁
都惊呼起来。
岂知那宫女身形婀娜,娉娉婷婷的从涧上凌空走了过去。众人诧异之下,均想涧上必有
铁索之类可资踏足,否则决无凌空步虚之理,凝目一看,果见有一条钢丝从此岸通到彼岸,
横架涧上。只是钢丝既细,又漆得黑黝黝地,黑夜中处于火光照射不到之所,还真难发见。
眼见溪涧颇深,若是失足掉将下去,纵无性命之忧,也必狼狈万分。但这些人前来西夏求亲
或是护行,个个武功颇具根底,当即有人施展轻功,从钢丝上踏向对岸。段誉武功不行,那
“凌波微步”的轻功却练得甚为纯熟,巴天石携住他手,轻轻一带,两人便即走了过去。
众人一一走过,那宫女不知在什么岩石旁的机括上一按,只听得飕的一声,那钢丝登时
缩入了草丝之中,不知去向。众人更是心惊,都想这深涧甚阔,难以飞越,莫非西夏国果然
不怀好意?否则公主的深闺之中,何以会有这机关?各人暗自提防,却都不加叫破。有的人
暗暗懊悔:“怎地我这样蠢,进宫时不带兵刃暗器?”
那宫女说道:“请众位到这里来。”众人随着她穿过了一大片竹林,来到一个山洞门之
前,那宫女敲了几下,山洞门打开。那宫女说道:“请!”当先走了进去。
朱丹臣悄声问巴天石道:“怎样!”巴天石也是拿捏不定,不知是否该劝段誉留下,不
去冒这个大险,但如不进山洞,当然决无雀屏中选之望。两人正踌躇间,段誉已和萧峰并肩
走了进去,巴朱二人双手一握,当即跟进。
在山洞中又穿过一条甬道,眼前陡然一亮,众人已身处一座大厅堂之中。这厅堂比之先
前喝茶的凝香堂大了三有余,显然本是山峰中一个天然洞穴,再加上偌大人工修饰而成。厅
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到处挂满了字画。一般山洞都有湿气水滴,这所在却干燥异常,字画悬
在壁间,全无受潮之象。堂侧放着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桌,桌上放了文房四宝,碑帖古玩,更
有几座书架,三四张石凳、石几。那宫女道:“这里便是公主殿同步的内书房,请众位随意
观赏书画。”
众人见这厅堂的模样和陈设极是特异,空空荡荡,更无半分脂粉气息,居然便是公主的
书房,都大感惊奇。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识得几个字的已属不易,那懂什么字画?但
壁上挂的确是字画,倒也识得。
萧峰、虚竹武功虽高,于艺文一道却均一窍不通,两人并肩往地下一坐,留神观看旁人
动静。萧峰的见识经历比虚竹高出百倍,他神色漠然,似对壁上挂着的书法图画感到索然无
味,其实眼光始终不离那绿杉宫女的左右。他知这宫女是关键的所在,倘若西夏国暗中伏有
奸计,定是由这娇小腼腆的宫女发动。此时她便如一头在暗窥伺猎物的豹子,虽然全无动
静,实则耳目心灵,全神贯注,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劲,一见有变故之兆,立即便扑向那宫
女,先行将她制住,决不容她使什么手脚。
段誉、朱丹臣、慕容复、公冶乾等人到壁前观看字画。邓百川察看每具画架,有无细孔
可以放出毒气,西夏的“悲酥清风”着实厉害,中原武林人物早闻其名。巴天石则假装观赏
字画,实则在细看墙壁、屋角,查察有无机关或出路。
只有包不同信口雌黄,对壁间字画大加讥弹,不是说这幅画布局欠佳,便说那幅画笔力
不足。西夏虽僻处边陲,立国年浅,宫中所藏字画不能与大宋、大辽相比,但帝皇之家,所
藏精品毕竟也不在少。公主书房中颇有一些晋人北魏的书法,唐朝五代的绘画,无不给包不
同说得一钱不值。其时苏黄书流播天下,西夏皇宫中也有若干苏东坡、黄山谷的字迹,在包
不同的口中,不但颜柳苏黄平平无奇,即令是钟王张褚,也都不在他眼下。
那宫女听他大言不惭的胡乱批评,不由得惊奇万分,走将过去,轻声说道:“包先生,
这些字当真写得不好么?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