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逸挣扎着起身道:“走,我们去林府负荆请罪!”
程颢道:“你疯了,我们昨天将林郎得罪成那个样子,他怎么可能会既往不咎?何况你这个样子能做什么?还是好好歇着吧!我去想想办法。”
颜逸摇头道:“就是这个样子去才好——我自然知道和林郎已经没有了转还的余地,虽有了四皇子的担保,但是我们总要陛下知道,我们已经知错能改,我们不是只知道孤芳自赏的清高书生……否则日后便是入了官场,也是寸步难行。”
半个时辰后,正在书房练字的林楠得知过来的消息,林全摩拳擦掌道:“大爷,您说,是让小的把他们好好羞辱一顿赶出去,还是晾在外面让他们丢人现眼?”
林楠瞥了他一眼,道:“丢人现眼?他们来就是为了丢人现眼……更何况,他们在外面杵着,难道我们就不丢人?”
林全想了想,道:“那小的派人把他们赶……不,请走!就说您现在在时大人府上?”
林楠将笔一甩,道:“赶走做什么?”
随手取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不系好,快快的向外面走去:“我们去迎一迎。”
林全在后面边追边叫:“大爷,你没发烧吧?迎他们?凭什么啊!”
林楠道:“如果有人给你十两银子,但那个人是你讨厌的人,你是高高兴兴的拿了,还是啐他一口,将银子扔到他脸上?”
林全道:“这个嘛……要是一百两银子还好说,十两的话……小的要好好想想……嗯,那要是大爷您呢?啊,小的傻了,十两银子对您来说算什么啊,肯定是啐他一口!”
林楠冷哼道:“蚊子再小也是肉,为什么不要?爷我先拿了银子,再踹他一脚。”
“啊?”林全愣了愣,道:“这也太……不过我喜欢!”
门外,程颢看着快步而来的林楠,兴奋道:“颜兄!林楠……哦不,林郎出来了!”
却见颜逸眼中晦暗一片,不见丝毫喜色,不由奇道:“颜兄,颜兄?”
颜逸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神色似哭似笑:“程兄,我小看他了……我又小看他了!”
昨儿见到的林楠不是这个样子的,昨儿的林楠,明明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得理不饶人的性子,按理说便是不怕人来将他们冷嘲热讽一番,也该找个借口打发他们走才对,怎么会亲自过来见他们?
而且这幅衣衫不整的急切模样……
颜逸只觉得欲哭无泪,四皇子只所以肯护着他们,就是因为他们朝死里得罪了林郎,如今他们先来了一出负荆请罪,若是再来一部不打不相识……四皇子怎么可能还信他们,用他们?
“颜兄?”
随着林楠的靠近,颜逸摇摇欲坠的身形渐渐稳定下来,眼中显出刚毅之色。道:“跟着我做,不要问为什么,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记住!跟着我做!”
猛地放开程颢,不等林楠靠近,快快奔了上前,双膝跪地,道:“学生颜逸,拜见恩师!”
林楠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话刚要出口,被这一跪硬生生憋了回去,一愣顿住,程颢也跪了下去:“学生程颢,拜见恩师!”
恩师……恩师……
林楠满头黑线,愣了愣神,才上前搀扶,道:“颜兄,程兄,你们这是做什么啊,这是要折煞小弟吗?快快起来,快快起来!林全,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起来!”
颜逸跪地不起,高声道:“古人一字可以为师,林兄昨日之言于小弟,宛如春雷惊蛰;夏雨灌顶,学生受益终身,若恩师不肯收下学生,学生便在此长跪不起!”
程颢亦道:“求恩师收下弟子。”
林府门外因颜逸程颢的负荆请罪引来不少围观的人,见了这一幕,也惊的目瞪口呆,而后又开始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连连摇头——居然,又小看他了!
林楠叹道:“你们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啊!小弟才疏学浅,真是……快先起来,我们进去再说。”
反应如此之快,决断也如此之快……这个人,的确是个人才!
这个时代,讲究的是“天地君亲师”,有了今儿他说的那些话,不管林楠认不认他们,不管日后林楠如何对待他们,他们再也不敢,起码不敢在人前,做丁点儿对不起他的事,甚至只要有人说他的半句不是,他们就得挺身而出,只要他有难,他们就得全力以赴……否则,他们就会被世人唾弃,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敢用他们,不仅是因为信任的问题,也因为会带累自己的名声。
林楠沉吟,这个人虽然得罪了他,但是好像他也没吃什么亏,而且今日这一跪,加上日后这两人只要见到他就得恭恭敬敬的,也足够让他消气了……
此人虽然虚伪,但是才华能力都是一等一的,有些方面甚至还在他之上,既然现在义无反顾的上了他的船,他也不好太小气,将人拒之门外是不是?
于是伸手虚扶颜逸,颇有深意的一笑,道:“请。”
颜逸起身长揖:“多谢恩师。”
围观者连连点头:又多一段佳话啊!额,似乎林郎上京之后,京城的佳话就一个接一个的……
……
二月初八,天气晴好。
贡院门前人山人海,有偶尔经过的人,会用羡慕的看一眼这些即将越过龙门的学子,叹息一声,低头快步离开。
林楠坐在马车上,闭着眼睛听林福唠叨,心里想的全是不相干的事儿——比起上次乡试,这次因为天气冷,衣服、棉被、褥子、木炭、吃食、炭炉、锅子……那担子,比上次足足大了数倍!
上次考试是在江南,那地方不需要他开口,从头到尾没让他动过一根手指头,可是现在是在京城,而且,看那尊站在门口的大佛……忧伤!
因为掐着点儿来的,在马车上等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他,照例先是搜身,这次他倒没有什么优待——和乡试时不同,大约是因为会试取中的几率很高,所以不敢得罪人的关系,搜身的军士都客气规矩的很。
末了,林楠认命的去收拾被翻的乱七八糟的行礼,却听到一把略有些苍老的声音道:“这位考生年小体弱的,一个人也不容易,你们去个人送他进去。”
林楠微楞,只因他听出来这声音的主人就是方才发过话的主考官陈蔚然——自己不是得罪了他吗?
一抬头,便见陈蔚然对他亲切的点点头,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是不管怎么样,有人帮忙挑担是最好不过的了。
号房依旧是既干净又相对比较宽敞的最好的位置,林楠用过晚饭,好睡一觉,第二天起来拆了试卷开始答题。
第一天考的是四书文、五经文,这一场,不光是他,只要是参考的举子大概都不会觉得难到哪里去,能参加会试的,谁不是通读四书五经?
不过林楠还是稍有吃惊,这次考题比乡试时竟然还简单一些,难道他爹猜错了?咱们的主考官没准备出难题?
想想又摇头,全京城都知道他被罚抄书的事儿,不会是知道他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所以才刻意将题出简单一点儿,好显的他不是那么出众吧?
自己似乎是有点疑人偷斧的意味了!不想了,做题!
三天后,林楠依旧是第一个出场,再然后是第二场的诗词歌赋。
这次林楠没有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才来看试题,而是闭上眼睛假寐,等着发卷。
反正他又不是写诗,而是抄诗,精神好不好的无所谓。
而且他还真有点小紧张。
林楠认为,号称是他爹的布衣之交的皇帝老儿,一共为他做了两件好事,一件就是给他找了个好先生,一个就是免除了限韵诗。
需知往年会试,限韵是一定的,有时候甚至还会限制用哪几个字,若是前者还好,他的诗词库足够强大,要找到和韵的诗词应该不难,可是若是后者,恐怕就只能自己写或者拿现有的诗词去改——不是他妄自菲薄,以他的水平,虽然不至于将一首好诗改成烂诗,但是随便降几个档那是妥妥的……
现在自然是万事大吉,主考官能做主的,就只剩了题材,这一点完全不是问题——想当初他能硬生生将“心有灵犀一点通”,套到“连诗”这个题材上,还有什么能难的倒他?
过了午夜,考官按时来发了试卷,林楠等周围都安静下来,才点了一根蜡烛,翻看试卷,而后无声大笑——陈大人,我错了,原来你不是和我有仇,你到底是多喜欢我,才挑了这个题材啊……
细细斟酌了一下有无违制的地方,而后提笔急书: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第111章
第三场考的是经义和策论,也是林楠最为薄弱之处,在这一场,林楠终于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偏题、怪题、难题。
不过……林楠撇撇嘴:就这水准,和他爹差远了好吧,真应该让他爹给咱们的陈大人上上课,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偏、怪、难!
虽林如海让他多在诗词上下功夫,文章只需过得去,不让人抓到把柄即可,但这几个月的魔鬼训练,让林楠很难将林如海的这句话当真。
想到偌大年纪,连宫里的差事都暂时放到一边,每天给他讲书足足两个时辰的时博文;想到拿着他的文章一字一句细细点评,生怕有半点疏漏的时元洲;想到虽看起来漫不经心,却每晚陪伴他到深夜才肯入睡的林如海……林楠岂能让自己敷衍了事?
第一场考校的帖经墨义,林楠凭着他作弊一样的记忆力和罚抄书抄出来的熟练度轻松过关,第二场考的是诗词,那更不用说了,直接拿了华夏五千年文明来欺负人,但这第三场,却是要真正拿出全身的力气来的。
立意新颖,观点明晰,语言流畅,这都是最基本的,更既要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又要抑扬顿挫能引人胜,才有机会在众多文章中脱颖而出。
他仗着才思敏捷,完成之后,又对照时元洲往日的点评之语,字字斟酌,精雕细琢,足足重写了三遍才慎重誊抄。
前两场他几乎是第一个交卷,但这一场,他却到第三波放人的时候才出来,害的守在外面的林全等人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回了府,发现林如海尚在衙门公干,令管家派人去报了信儿,又和黛玉打了个招呼后便去沐浴更衣,末了又喝了补身的汤药,歪在榻上小憩。
林楠原准备好生睡一觉,然而熬了数日的身体虽疲惫不堪,精神却振奋的很,闭着眼也全然没有半点睡意,恰去见林如海的人回来传话,说让他好生休息,等他晚间回来再说话,便索性换了出门穿的大衣服,略略收拾一下,坐上马车去了时府。
他在时府几乎算的上半个主子,这里连他的书房和卧室都是常备的,进出门更是随意,是以几乎和通报的管事前后脚进门,一掀帘子便看见因听闻他来正大步向外冲的时元洲。
时元洲乍然见了他,脸上略有尴尬,脚步一顿,干咳一声又坐了回去,伸手道:“拿来。”
不用说林楠也知道他要什么,前两场考完之后,虽为了养精蓄锐没有过府,但是试卷却是一下场就默好了送过来给先生和师兄过目的。这一次林楠亲自前来,东西自然早就备好了,当下便从袖子里掏出来交给时元洲。
时元洲接了试卷,眼睛里便再也没了别的东西,林楠同他说了几句话,见他理也不理,只得一个人坐着喝茶发呆,一杯茶还未喝完,原在后院歇息的时博文便赶了过来,道:“怎么今儿有空过来,不在家好生歇着?”
林楠请了安,笑道:“许是熬过头了,半点儿睡意也无。”
一面感叹,师傅和师兄虽是父子,但是性格全然不同,时博文虽正直,却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才能有如今的超然地位,而时元洲虽才高八斗,于这上面却是半点儿天分也无,难怪时博文宁可将他关在家里做学问,也不肯再放他出去做官。
两人寒暄了几句,时博文虽始终没有问他这次考的如何,目光却在时元洲手上和脸上来回的转着圈子,良久,时元洲的视线才从林楠默的试卷上移开,脸上神色似哭似笑,却什么话都没说,近前将试卷交给时博文,又拍拍林楠的肩膀,便大步向门外走去。
他看去步伐极是稳健快捷,出门时却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林楠忙起身欲扶,却被时博文拽住,低声叹道:“且由他去吧!”
两人目送时元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良久时博文才喟叹一声,道:“元洲他也是少年成名,于诗词歌赋上虽不算太出众,但熟读经书,一手文章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初次下场就三元及第,一时风光无两。只可惜,他性情耿直太过,又不通人情世故,入了官场之后,便处处碰壁,又被人几番利用,险些为自己招来殒身之祸……我才不得已将他拘在家里……唉,现在,他也是孙子都有了的人了,唉……”
时博文摇头叹息,林楠亦神色黯淡,心中颇为酸涩:他能理解时博文,却更为时元洲难受,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才,却待在府里销声匿迹几十年,便是学问日益精湛又如何?外面的人还不是当他一事无成?
时博文长叹一声,不再说话,低头开始细细阅读林楠的答卷,越看神色越是飞扬,待最后一行字读完,望向正紧张看着他的林楠,欣然笑道:“楠儿放心,这等文章,若他还不肯点你的会元,老夫就……”
林楠眨着眼问:“就怎样?”
时博文冷哼一声,道:“你也不用激我,若那他真敢不点你,老夫亲自带人,去砸了他的侍郎府!”
林楠嘻嘻一笑,时博文这样说,当然不是因为他的文章当真就无人能及,而是因为有那几首诗词做底子。
此处会试的题材是三国怀古,分别以怀将、怀战、怀乱世为题,各做诗或词一首。
一曲破阵子,写尽沙场征战的激烈,写尽壮志难酬的悲愤。挑灯看剑、闻角梦回、连营分炙、沙场点兵、克敌制胜,有如鹰隼突起,凌空直上。而当翱翔天际之时,一句“可怜白发生”,戛然而止,如坠深渊,令人潸然泪下。
一首赤壁怀古更是雄浑苍凉,大气磅礴,昂扬郁勃,有荡人心魄之力,称之为千古绝唱也不为过。
而最后一首“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一扫先前的或激烈或壮阔,只用短短几句平实的语言,为兵后荒村,画出了最典型的图景,让人读完之后,一股悲怆之情油然而生。
在这以诗词歌赋取仕的时代,有这三首传世之作在,只要最后一场不是水准太次,会元是妥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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