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冯紫英惊呼一声,又连忙压低了声音道:“昨儿的事真是你做的?唉!你糊涂!”
他起身在房间来回踱步,转了两圈,忍不住又斥道:“糊涂!”
他兜了好一阵也没能想出法子来,见林楠仍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由气道:“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医,你想要他的命,什么法子用不得?出门遇见歹人,走路遇上癫马,逛窑子着了马上风……非要大费周章的将他弄进顺天府的大牢,到了那种地方,你偏又忍不得了!哪怕他再惹你生气,也该等他出了那地方再下手!现在可怎么好?你去顺天府大牢的事,连府尹大人都知道!唉!”
林楠见他急的不行,连珠炮一般的不停口,哪怕他向来冷情,也不由有些感动,更是不悔自己方才决定将事情如实告诉他,伸手揉揉额角,道:“冯大哥,我几曾说过是我下的手了?”
冯紫英一愣,道:“你不是说……”
林楠不答,淡淡道:“冯大哥,你说,让一个声名狼藉的太医,空口指认一个出身高贵,又是远近闻名的慈悲人指使他毒害自己的侄女,能有几分胜算?”
冯紫英有些恍然,又似懂非懂:“你是说?”
林楠道:“你离开之后,我曾在扬州大牢里走过一遭,里面的事儿我不说全知道,起码也知道个八1九成,你以为我为何挑了那个时间过去?”
冯紫英楞然看着他:“为何?”
林楠道:“大牢中,阴私甚多,不方便做的事,往往挑在四更之后、五更之前做,不方便去的人,最喜在二更时分去。我挑那个时间去,便是要让那人撞见,让他听见或从别人嘴里听见我说的话。”
冯紫英奇道:“你说的什么话?若是万一他不在呢?”
林楠道:“我去说话给他们听,就是要让他们绝了收买鲍太医的心,让他们将一个小小的无关紧要的官司,变成在顺天府大牢中买凶杀人的大案。若是他们不在……那就说明他们想的原就是杀人灭口,岂不正省了我的事儿?”
冯紫英瞪大了眼盯着他,过了好一阵才恢复思考的能力,愣愣道:“你也说了,那姓鲍的根本就奈何不了那人,若是他看出这一点,什么也不做呢?”
林楠淡淡道:“那人目光短浅,其蠢如猪,事到临头若不惊慌失措,做出这种狗急跳墙的事才怪。更何况,这种我们看来无关紧要的事,在那些内宅妇人眼中,只怕比天塌了还可怕。”
冯紫英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瘫坐在椅上道:“今儿才知道阿楠的厉害,亏我还跟着干着急。”
林楠笑道:“算我错了,赶明儿请客替你压惊。”
看见他脸上熟悉的笑容,冯紫英也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外面传来澹月慌张的声音:“大爷,大爷,不好了!”
林楠和冯紫英对望一眼,只听锦书道:“澹月,出了什么事了?”
澹月带着哭腔道:“顺天府的衙役来了,说要传大爷去问话!”
锦书道:“慌个什么,大爷现正和那鲍太医打官司,衙门传去问话是最正常不过的,你这般慌慌张张的,旁人还当我们大爷出了什么事呢!”
澹月几乎要哭出声了,道:“可是现在府里到处在传,说是大爷惹了人命官司了!锦书,你说大爷昨儿说的话会不会……”
“胡说!”锦书打断她道:“大爷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我们还不清楚吗?跟着旁人嚷什么?啊,大爷!”
林楠问道:“澹月听到很多人在说?”
澹月连连点头。
林楠转头对冯紫英道:“冯大哥,我要去府衙,就不留你了,我们一道出去吧。”
冯紫英点头。
林楠同他一同向外走,那边锦书和澹月忙匆匆将手炉脚炉茶点等物收拾好,送去外面交给林全。
一路上,林楠对周围出现的异样的目光视而不见,道:“冯大哥是如何知道昨儿晚上的事的?”
“你不是要探监吗?我特意找了认识的兄弟关照一下,不想他昨儿临时调了班,竟不轮值,今儿早上一进去便得了消息,立刻就给我送了信。”
林楠嗯了一声,下巴一点,道:“你看,这般隐秘之事,衙役刚到,消息都还没到我这个正主儿这,便传的阖府都知道,我这个舅母,可真是治家有方啊!”
冯紫英道:“这荣国府还算好的,隔壁宁国府更不得了,竟找不到一点干净的地儿,你听我的,早点搬出去是正经。”
林楠道:“你放心,左右不过是这几日。”
冯紫英点头道:“你向来有主意,我也不多说什么,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
林楠笑道:“有你这句话便好,我开春便要开始建园子,你帮我找个靠得住的工头吧!”
冯紫英无奈道:“你竟还有空想这个,罢了罢了,我知道了。”
……
顺天府衙中,顺天府尹付尚德并未在大堂问案,而是在偏厅端坐,底下战战兢兢的跪着一溜的人,其中好几个眼熟的,昨儿认识的王捕头正恭敬站在一边,见林楠进来,连连对他使着眼色,让他小心应对。
林楠微微颔首表示感激,对付尚德拱手道:“学生林楠,拜见付大人。”
付尚德面沉如水,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贤侄不必客气,你父亲和我是同科进士,又同朝为官,此刻不在公堂,你唤我一声伯父即可。”
林楠从善如流:“付世伯。”
付尚德点头,吩咐人看座上茶。
林楠道了谢入座,问道:“不知付世伯唤小侄来,为了何事?”
付尚德微微沉吟,食指在案上有节奏轻敲,过了片刻,才缓缓道:“昨儿晚上,鲍太医畏罪自杀。他入狱之后,只有贤侄你曾经探视过,不知他可曾对贤侄你说起过什么?”
林楠恍然。
他本有些奇怪,付尚德正儿八经派衙役来传唤,却不在大堂见他,而在偏厅会见,既在偏厅摆出这样一副公事公办的阵仗,尽显威严,却又偏偏和他论起私交来,处处充满了违和感,此刻终于恍然,其中的玄妙,尽在这“畏罪自杀”四个字。
在押候审的人犯畏罪自杀,付尚德难辞其咎,若是普通的案子也就算了,一笔带过就是,这个案子却是皇上关注的,若不慎重处理,后果堪舆。
幸好此案特别,因为鲍太医的罪已然定了,只是在的林楠要求下才继续审下去,若是林楠松口放过此事,死的便是一个了了案,定了罪的人犯,便是皇上知道也不会在意。
是以付尚德才要软硬兼施,既要让林楠见识到他为官的威严,又要温言示好,更是点出‘鲍太医死前只见过你一个人’,婉转提醒林楠,如若你不肯善罢甘休,你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此刻若林楠表现出半点要追究到底的意思,只怕这位和蔼可亲的世伯会立刻翻脸无情,先要审审他如何逼死人命的。
林楠微微一笑,对付尚德的话不置可否,目光在跪在地上的王正平、刘进等人身上转了一圈,才回到付尚德脸上,露出晚辈谒见长辈时特有的,带着青涩和谦逊的笑容,道:“侄儿在江南的时候,常听人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儿’,那些狱卒衙役什么的,在老百姓面前,比大老爷还威风呢!旁的不说,父亲当初上任时,便被底下人好一通敷衍,父亲杀了一批,撵了一批,打了一批,足足半年,才将御史衙门收拾妥帖。听闻世伯上任也不过数月,便将这些人收拾的服服帖帖,果然让侄儿大开眼界。”
付尚德微微皱眉,一时不知道林楠话中的含义,但是望向王正平等人的目光更加不善起来,这些人,何尝真正服帖过?不然他又何必借了监管不严的罪名,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却听林楠话音一转,叹道:“鲍太医自杀,委实让人意外,不过,人既然已经死了,便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只是小侄去探监的时候,曾交给鲍太医两样东西,不知能否收回或者焚毁?否则放在死者身边,总是忌讳。”
作者有话要说: 嗯,明天有更新。
第22章
付尚德冷冷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正平,问道:“却不知是什么东西?”
林楠道:“一纸文书和……”
他微微迟疑了一下,目光又在王正平等人身上转了一圈,才道:“……一枚画眉用的螺子黛。”
“螺子黛?”付尚德讶道:“贤侄为何给他此物?”
螺子黛乃是女子画眉所用,林楠为何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又为会将它交给鲍太医?
林楠低头喝茶,似乎有些心虚的避开他的目光,道:“自然是他问我要的。”
付尚德追问道:“他为何会向你索要此物?他又如何知道你随身携带此物?”
林楠迟疑了一下,道:“此事,世伯可否容我稍后再细禀?”
付尚德一楞后又是一惊,暗忖自己不是一心要将此事不了了之的麽,怎么又开始穷追不舍起来?干咳一声道:“既然贤侄不方便说,那我就不问了,只是那一纸文书又是什么?”将林楠的稍后细禀一笔带过,摆明不愿追究此事。
林楠也不戳穿,微微一笑,道:“昨儿小侄去探监,对鲍太医说,若是他肯如实招供,小侄就向大人替他求情,并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让他替舍妹调养身体。因恐空口无凭,还请了两位兄弟帮忙寻了笔墨纸砚来,且是当着二位的面写了字据,交给那鲍太医的,王兄,可否为我作证?”
付尚德露出沉吟之色,林黛玉并无大碍,若不是此事闹得太大,他也不至于判的如此之重,林楠身为苦主,如若当真有此要求,是有七八成准头的,既如此,鲍太医为何还要自尽?
声音一寒,道:“王正平!”
王正平一抖,抬眼看了林楠一眼,道:“林公子确实让小人送了纸笔过去,但是小人不识字,林公子写了什么,小人实在不知。”
付尚德冷声道:“那东西呢?”
王正平硬着头皮道:“小人不知。”
这样一来,倒是死无对证了,付尚德反而微松了口气,若真有这东西在,他万难草草定案,他实在不愿再节外生枝,口中却怒道:“你不知?字据是你看着写的,第一个进牢门发现尸体的还是你,那东西呢,难道被他吃了不成?”
王正平低声嗫嚅道:“那也不是不可能……”
林楠拦住要正要发怒的付尚德,道:“世伯,不过一张纸罢了,丢了就丢了吧,王兄,纸能吃,螺子黛可是吃不下的,不知你可曾看见此物?”
王正平摇头道:“不曾。”
林楠遗憾道:“既然如此,就只能去他身上找找了。付大人,我可否去见见鲍太医的尸体?”
付尚德还未说话,王正平插口道:“鲍太医的尸体,仵作都已经验过了,若真有这种东西,早该搜出来了。林公子莫不是玩笑诳小的们吧?”
林楠也不生气,笑答道:“王兄素来爱诳人,便以为旁人也一样了。”
王正平干笑道:“林公子说笑了。”
林楠笑道:“我可不是说笑,昨儿王兄不是诳我说付世伯下了死命令,谁都不得探视麽?”
王正平万万想不到林楠竟会在此刻翻出此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发现付尚德的脸色比他更加难看后,低头道:“顺天府衙的惯例,但凡是这样重大的案子,嫌犯是一概不许人探视的,为防那些人缠磨不休,才推说是大人的命令,这也是府衙的惯例。昨儿小人一时忘了林公子的身份,是以才顺嘴那么一说,万望林公子恕罪。”
林楠道:“这么说来,昨儿的确只有我一个探视鲍太医了?”
王正平道:“正是。”
林楠冷然道:“这又是一句假话!”
旁的也就罢了,只有林楠一人探监之事,是王正平等人向付尚德再三保证过的,是以万万不敢应,立刻道:“绝无此事,小人敢以性命担保,除林公子外,再无他人探视过鲍太医。”
林楠微微一笑,道:“这倒巧了,我也敢以性命担保,昨儿必定有人在我之前探视,王兄,你可愿和我拿这项上人头赌上一赌?”
王正平还未说话,付尚德皱眉道:“胡闹!你是何等身份,和这些人做的什么赌?若是万一有个闪失,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林楠笑道:“付世伯只管放心,侄儿虽然时常下赌局,却是全无赌性,非是有万分的把握,从不下场。王兄,你可愿和我赌这一铺?”
王正平滞了滞,道:“林公子身份尊贵,小人岂敢唐突?但是昨儿当真并无他人……”
林楠摇头失笑,道:“王兄好生笃定,可是你不要忘了,就算你将这府衙上下打理的滴水不漏,那人却不是惯做此事的人,行事岂能如你一般严密?若不是我早从旁的途径得知此事,又怎敢和你打赌?我不仅知道他在我之前进去,更知道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离开,王兄?我可有说错?”
王正平脸色变了数次,最后道:“昨儿我入了更才接的班,若有人去的早,我不知道也是有的……”语气已然软了下来。
林楠赞道:“王兄真是好胆识,不清楚的事情也敢用性命担保。”
王正平还要说话,付尚德狠狠瞪了他一眼,对林楠道:“贤侄不是要去找东西吗?本官陪你一起去。”
他此刻心情差到了极点,不为别的,只为林楠那一句“将这府衙上下打理的滴水不漏”,有资格将府衙打理的滴水不漏的人,应该是他付尚德才对,但是林楠却用它来形容一个小小的班头,一个狱卒!而他竟反驳不得。
林楠到达之前,他曾反复询问,这些人上上下下一口咬定只有林楠去过,现在却被林楠几句话问出真相,如何不让他又羞又恼?再想起之前林楠句“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更是怒不可遏,他也不是软弱无能之辈,否则也不会被万岁爷委以重任,只是上任时日太短,还未曾将这府衙拾掇干净罢了。
……
停尸房中,王捕头亲手搜检尸体。
鲍太医是悬梁自尽的,项上一道勒痕,尸体上没有任何破绽,这是林楠预料中的事。狱中杀人,实在方便之极,只要在犯人是食水中加上一点蒙汗药,半夜里解了他的腰带,朝梁上一挂,就是畏罪自杀,找几个沙袋压在胸口,让他慢慢停止呼吸,那就是暴毙,保管就算扁鹊复生也找不出他们的死因,也难顾这些人这般有恃无恐。
如果不是林楠诈出王正平撒谎,这件事,同样也是天衣无缝。毕竟,字据也好,螺子黛也罢,都是各执一词,死无对证。
王捕头很快停下动作,过来禀道:“大人,没发现有什么东西。”
付尚德皱眉望向林楠,却见林楠看着鲍太医敞开的衣襟,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开口道:“付世伯,您手下的差役真是好生仁义。”
他留下螺子黛的目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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