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孤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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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孤雏-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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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瘦的年轻人站在那儿,呆望钱箱。
  「全部拿去吧,我不想要。」他低声说道。
  「我不需要这些,但谢谢你,儿子。留着这四片。你结婚时,算是我送给你妻子的礼物。」
  她将盒子收回火石一向放置的地方,橱柜最上层的大盘子后面。「瑟鲁,现在去把东西收好,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
  「你什么时候回来?」星火问,语气让恬娜想起过去躁动、孱弱的孩子,但她只说:「孩子,我不知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来。」
  她忙着拿出旅行靴履及背包。「星火,」她说道,「你可以帮我个忙。」
  坐在炉火边的他,看起来茫然阴郁。「什么事?」
  「找个时间去谷河口一趟,见见你姐姐,告诉她我回高陵去了。跟她说,如果她需要我,就送个信来。」
  他点点头,看着格得已习于旅行,整齐迅速地收起少数私人物品,将盘子放好,让厨房回复整齐。之后,他坐到星火对面,将一条绳子穿过背包上的孔眼,好束起开口。
  「这得用种特殊的结,」星火说:「水手结。」
  格得沉默地从壁炉另一端将背包递给他,看着他沉默地示范绳结。
  「像这样滑动。」他说道,格得点点头。
  他们在黑暗寒冷的清晨离开农庄,太阳很晚才会照到弓忒山西面。在太阳终于绕过硕伟南峰,照耀在他们背上之前,只能靠走路保暖。
  瑟鲁走路的速度已是去夏的两倍,但这段路程仍需时两天。下午时分,恬娜问道:「我们今天要不要去橡木泉?那里有个旅舍之类。我们在那里喝了杯牛奶,记不记得,瑟鲁?」
  格得抬头,悠悠看着山边。「我知道有个地方……」
  「很好。」恬娜说道。
  在路上还不到可以看见弓忒港的高处转角前,格得转向路边一片伸入陡峭山坡的森林。西下落日为树干间与树枝下的阴暗斜斜送入一道道红金色光芒。三人沿着恬娜不识的小径爬了半哩多,突然遇到山坡的一道小阶,或是平台,背后的山崖及围绕的大树阻挡强风进入这片碧绿草地。从那里,可以直直望向北方高山,而从巨大杉树间可以清晰看到西海。一片寂静中,只有风袭时的林涛。一只山云雀悠长甜美地在阳光下唱着,然后落入鸟巢,隐藏在人迹罕至的翠草间。
  二人吃着面包及奶酪,看着黑暗从海面往高山蔓延,用披风堆成床铺睡下,瑟鲁靠着恬娜,恬娜靠着格得。恬娜深夜里醒来,附近一只猫头鹰正呼呼叫,重复如钟鸣般的甜美乐音,而在远方山上,它伴侣回应如钟声魅影。「我要看着星辰落入海里。」但她随即又怀着心中宁静,坠入沉眠。
  她在灰白清晨苏醒,发现格得坐在身旁,披风紧裹肩膀,穿过树林望向西方。他黝黑的脸庞十分沉定,全然静默,如同她许久以前在峨团海边所见。现在,他的双眼不同于当时的低垂,而是望向浩瀚无涯的西方。随着他的眼神,她看到旭日初升,玫瑰与金色荣光,澄澈地映照在整片天际。
  他转头身面对她,而她说道:「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你。」
  「赐生者。」他说道,然后俯身向前,吻着她的胸脯与口唇。她拥抱他片刻。两人站起,唤醒瑟鲁,继续前行。他们走入树林时,恬娜回头向那片小草地望了一眼,仿佛命令它,守护她曾在此感到的喜悦。
  旅行第一天的目标通常只是前进;今天,他们会抵达锐亚白,恬娜满心挂记的都是蘑丝阿姨,想着她发生什么事、是不是真的濒临生死边缘。但随着天色及路程的进展,她的脑海无法抓住关于蘑丝的思绪或其余念头。她很疲惫,不喜欢再次走向死亡的感觉。他们经过橡木泉,沿峡谷向下,再度爬坡。抵达最后一段通往高陵的漫长上坡路时,她双腿沉重难举,思绪驽钝混乱,牢抓某个字或景象,直到它变得毫无意义。欧吉安家里的碗盘柜,或是看到瑟鲁的玩具草袋而浮现的「骨头海豚」几个字,不断重复。
  格得迈着轻松的旅人步伐节奏,瑟鲁在旁疲累行走。不到一年前,同个瑟鲁因为这段长坡累得不成人样,必须让人抱。但那是因为历经更漫长的全天跋涉,而孩子当时尚未自她遭受的惩罚恢复。
  她老了,老得不能走这么快。上坡如此困难。老太婆应该待在家里炉火边。骨头海豚、骨头海豚;骨、捆、捆缚;骨头人、骨头动物……他们走在前头,他们等着她。她缓慢。她疲累。她挣扎爬上最后一段山路,来到两人站立处,高陵上平坦坡道。朝左是锐亚白的屋顶,往山崖边下斜;往右是通往宅邸的路。「这边。」恬娜说道。
  「不对。」孩子说,指着朝左的村庄。
  「这边。」恬娜又道,然后往右边走去。格得跟随她而行。
  两人走在核桃果园及草原间。这是个初夏的暖热傍晚,鸟儿在果园树间或近或远歌唱。那个她记不起名字的人,从大宅前的路上朝他们走来。
  「欢迎!」他说道,然后停步不前,向他们微笑。
  两人止步。
  「多么伟大的贵客,前来造访锐亚白领主宅邸啊。」他说道。土阿禾,不是他的名字。骨头海豚,骨头动物,骨头孩子。
  「大法师大爷,」他低低鞠个躬,格得依样回礼。
  「还有峨团的恬娜女士!」他对她鞠个更低的躬,而她当场跪在路间,头向下伏低,直到双手平贴尘土,弯身到嘴巴也紧贴路上尘土。
  「现在爬过来。」他说道,她开始朝他爬去。
  「停。」他说,而她停止。
  「你们会说话吗?」他问。她什么都没说,嘴里涌不出字句,但格得以一贯的静谧声音回道:「会。」
  「怪物在哪?」
  「我不知道。」
  「我以为女巫会把她的使役小鬼一起带来。但她带了你,大法师雀鹰大爷。多美妙的替代品啊!我只能为这世界除净所有女巫及怪物,但是对你,曾经是个人的你,我可以谈话。你至少能够理智对话,同时有能力了解惩罚的意义。我想你以为你已经安全了,你选的王安坐王位上,而我的主人,我们的主人,被毁灭。你以为一切尽遂你意,毁去了永生的承诺,对不对?」
  「不对。」格得的声音说道。
  她看不到他们。她只看得到面前的道路,尝到它的味道。她听见格得说话,他说道:「惟死亡,得再生。」
  「呱,呱,唱诗歌,柔克师傅,学校师傅!多好笑的景象啊,伟大的大法师穿得像牧羊人,内在毫无一丝魔法、毫无一字力量。你会念咒吗,大法师?小咒语就好,小小的幻象诵咒?不会?一个字也不会?我主人打败了你。你现在知道了吗?你没有征服他。他的力量依然活着!我可能会让你多活一会儿,见识这份力量,我的力量。见识那位老头,我让他免于死亡,必要时还可以拿你的命来用。还能看你那多事的王自取其辱,他那些娘娘腔的朝臣,愚蠢的巫师,居然在找个女人!找个女人来统治我们!但规矩在这里,主宰在这里,这里,在这大屋里。这一年来,我不断吸引他人前来,那些知晓真正力量的男人。有些从柔克来,就从那些学校师傅面前离开;还有从黑弗诺来的,就从那个所谓的莫瑞德之子面前离开。那个王想让女人宰制他,以为自己安全到能以真名昭天下。你知道我的名字吗,大法师?你记得我吗?四年前,你还是伟大的众师之尊,而我只是柔克的一个普通学生?」
  「你叫白杨。」充满耐心的声音说道。
  「我的真名呢?」
  「我不知道你的真名。」
  「什么?你不知道?你找不出来吗?法师不是知晓一切真名吗?」
  「我不是法师。」
  「喔,再说一遍。」
  「我不是法师。」
  「我喜欢听你说。再说一次。」
  「我不是法师。」
  「但我是!」
  「是的!」
  「说!」
  「你是法师!」
  「这比我想象得还要好!我想捕小虾,却抓到大鱼!来吧,来见见我的朋友。你可以用走的,她可以用爬的。」
  于是他们走在往锐亚白领主宅邸的路上,进了屋,恬娜四肢贴地爬在路上,爬上通往大门的大理石阶梯,爬过大厅及房间的大理石走廊。
  屋里一片黑暗。黑暗中,恬娜脑海也是一片黑暗,她愈来愈不了解他人言语,只能清楚听到某些字句及声音。她听得懂格得说的话,他说话时,她想着他的名字,牢牢在脑海里抓住。但他很少说话,只是回答那个不叫土阿禾的人。那人偶尔会对她说话,叫她母狗。「这是我的新宠物。」他对别人说,其中几个站在蜡烛投下阴影所形成之黑暗中。「你们看我把她训练得多好?打滚,母狗!」她打个滚,男人们笑了。
  「她有只小狗,」他说道,「我本来打算完成对她的惩罚,因为她只烧坏了一半,不过她带来给我的,是一只她抓到的鸟儿,一只雀鹰。明天,我们来教他如何飞翔。」
  其他声音说出字词,但她再也无法理解。
  某样东西系上她的颈项,然后她被逼着爬上更多台阶,进到一间满是尿液、腐肉、香花的房间。有声音在说话。一只石头般冰手衰弱地敲她的头,有个东西大笑「欵、欵、欵」,仿佛一扇来回吱嘎的老旧门屝。有人踢了她,要她沿厅堂向前爬行。她爬得不够快,所以胸脯及口唇遭受踢击。然后一扇门轰然关起,沉默,黑暗。她听到有人哭泣,想到那是孩子,她的孩子。她想要孩子别哭。终于,哭泣停止。
  第十四章 恬哈弩 Tehanu
  孩子左转前行一段距离后,方才回头,让绽放的灌木篱隐藏她的身影。
  名唤白杨,真名是隘锐森的人,在她眼里是一束双岔扭曲的黑暗,束缚她母亲与父亲,用皮条穿过她的舌与他的心,牵着他们往他的藏身之所。那地方的味道令她作呕,但她还是跟随一段路程,好看清他的动向。他牵着他们穿过一扇门,将门关上。地板是石头做的。她进不去。
  她需要飞翔,但她无法。她不属于翼族。
  她全速跑过田野,经过蘑丝阿姨的房子,经过欧吉安的屋子、羊舍,沿着悬崖边道路奔跑,直到悬崖边缘,一个她不该去的地方,因为她只有独眼。她很小心,小心地用那只眼睛看。她站在悬崖边。水在很远的下方,太阳正在远处逐渐落下。她用另一只眼望向西方,用另一个声音,呼唤她听到母亲在梦里喊的名字。
  她没留下来等回应,再度转回原路,先到欧吉安的屋子,看看她的桃树是否长大。老树结了许多小小绿绿的桃子,但毫无小树苗的影迹。被羊吃掉了,或因为她没浇水,所以死掉了。她伫立片刻,望着那块地,深吸一口气,再度穿过田园,来到蘑丝阿姨的房子。
  正要进窝歇息的鸡群咯咯呼叫,拍动翅膀,抗议她进入。屋内阴暗,充填各种气味。「蘑丝阿姨?」她以给这些人听的声音说道。
  「是谁?」
  老妇在床上躲着。她很害怕,试图以身边石头挡开所有人,但徒劳无功,她不够强。
  「是谁?谁在那儿?喔,亲爱的……亲爱的孩子,我的小烧儿,我的漂漂,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在哪里?她在哪里?你妈妈,噢,她在这里吗?她来了吗?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亲爱的,他诅咒了老太婆,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
  她哭泣。孩子伸出手,碰触她。「你好冷。」她说道。
  「你像火一样,孩子,你的手燃烧我。喔,不要看我!他令我的肉体腐烂,干枯,又再度腐烂,但他不让我死……他说我会把你带来这儿。我想死,我试了,但他擒住我,他不顾我的意志,他让我活,王让我死,喔,让我死吧!」
  「你不该死。」孩子说道,蹙起眉头。
  「孩子,」老妇悄声道:「孩子……叫我的真名。」
  「哈碧。」孩子说道。
  「啊。我就知道……放我自由,亲爱的!」
  「我必须等,」孩子说:「直到他们来。」
  女巫较为舒服地躺着,毫无疼痛地呼吸。
  「直到谁来,亲爱的?」她悄声问。
  「我的族人。」
  女巫宽大冰冷的手像一捆木柴般躺在她手中。她紧紧握着。现在,屋里与屋外一般漆黑。哈碧,又叫做蘑丝,睡着了,渐渐地,孩子坐在地板上,小床边,附近还栖着一只母鸡,也睡着了。
  光亮到来,男人随之而来。他说:「起来,母狗!起来!」她爬起,四肢跪地。他大笑,说道:「站起来!你是只聪明的母狗,会用后脚走路,对不对?这就对了。假装是人!我们有段路要赶。来吧!」皮带依然围绕她的脖子,他用力一扯。她尾随在后。
  「拿着,你来牵她。」他说道,把皮带交给那人,她爱的人,但她再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一行人出了阴暗的地方。石头张大口,让他们通过,随即合上。
  他一直紧跟在她与握着皮带的人旁边。其余三、四个男人尾随在后。
  田野灰蒙蒙地浸满露珠,山峰阴暗映照在苍茫天空,鸟雀开始在果园及灌木篱上唱歌,愈来愈大声。
  一行人走到世界边缘,沿着行走一会儿后,来到一处,地面只是裸岩,边缘十分狭窄。裸岩中有条线,她直看着它。
  「他可以推下她,」他说:「然后鹰可以独自飞翔。」
  他从她颈上解下皮带。
  「站在边缘。」他说道。她沿着石中痕迹,走到边缘。除了海洋,她下方尽是空无。前方是一片空气。
  「现在,雀鹰会推她一把,」他说:「但首先,或许她想说点什么。她有好多话想说,女人一向都有。你难道没什么想跟我们说吗,恬娜女士?」
  她无法说话,但指向海上天空。
  「信天翁。」他说道。
  她放声大笑。
  在光沟之中,来自天空之道,龙飞翔,火焰延烧在卷曲覆鳞的身后。恬娜此时发声。
  「凯拉辛!」她高喊,然后转身,握住格得的手臂,拉扯他伏低在岩石上。随即,越过他们冲来了一道炽焰、鳞甲铿锵、双翅高举风嘶、镰刀般利爪,一声轰锵陷入岩石中。
  风从海上吹来。在离她手不远处岩缝窜长出的细小荆棘,海风吹拂下不断摇曳。
  格得在她身边,两人肩并肩蹲着,身后是海,面前是龙。
  它以一只长长金黄的眼睛斜望他们。
  格得以沙哑颤抖的声音,说龙语。恬娜明白,他的话只是简单的「我们感谢您,至寿者」。
  凯拉辛看着恬娜,以铁帚拖曳过大锣的巨声开口道:「阿罗·恬哈弩?」
  「孩子,」恬娜说道:「瑟鲁!」她站起身,正要奔去寻找她的孩子,便看到她沿着高山及大海间岩崖,朝龙走来。
  「瑟鲁,别跑!」她大喊,但孩子已经看到她,直朝她奔来。两人紧紧相拥。
  龙转过它深铁锈红的巨大头颅,好以两眼看她们。水壶大的鼻孔里闪耀火焰,一缕缕细烟卷飘而出。龙体的热度震荡穿透过冰冷海风。
  「恬哈弩。」龙说道。
  孩子转头看它。
  「凯拉辛。」她说道。
  一直跪着的格得摇摇摆摆站起身,紧握恬娜的手臂好稳住脚步。他大笑。「吾知孰唤汝矣,至寿者!」他说道。
  「是我,」孩子说道:「我想不出别的方法,兮果乙。」
  她依然望着龙,一面以龙语——创生天地的字词——说道。
  「甚好,少儿,」龙说道:「吾久寻汝未得矣。」
  「我们现在要去那边了吗?」孩子问:「到其余龙在之处,到他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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