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孤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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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孤雏-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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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无法想象离开这高耸的山崖、这鹰巢,再次回到低地,那舒适农田、无风内地。每次这念头都让她心绪低落暗沉。她在那面西小窗下做的梦又该当如何?在这儿找到她的龙又该当如何?
  屋门依然敞开,让光线跟空气自由进入。没有灯光也没有火光,雀鹰坐在干净炉边的矮椅上。他常坐在那儿。她想,那应该是他还年少、在跟随欧吉安的短暂学徒岁月中所坐的位子。当年冬天,她还是欧吉安的学生时,那也曾是她的位子。
  他看着她进屋,但眼光未落在门口,而在右边,在门后黑暗角落。欧吉安的巫杖伫立,一枝沉重橡木棍,手把处打磨光滑,与它主人一般高。瑟鲁将她往锐亚白途中砍下制成的榛树棒跟赤杨棍置于旁边。
  恬娜想,他的巫杖,他的紫衫巫杖,欧吉安给他的,到哪儿去了?同时也想,为什么我现在才想到这点?
  垦内非常黑暗,显得有点闷。她感到压迫。她曾希望他留下来与她说话,但现在他坐在那儿,她却对他无话可说,反之亦然。
  「我在想,」她终于说道,将置于橡木边柜的四只碟子摆正,「该是我回到自己农庄的时候了。」
  他什么都没说,可能点了点头,但她背转向他。
  她突然累瘫了,想上床睡觉,但他坐在房子前半,而且屋内并未全暗,她总不能在他面前宽衣。羞耻让她愤怒,她正要请他出去一会儿,他迟疑地清清喉咙,开口。
  「书,欧吉安的书,符文书及两本智典,你会一并带走吗?」
  「我带走?」
  「你是他最后一名学生。」
  她走到火炉边,坐在欧吉安的三脚椅上面对他。
  「我学会写赫语符文,但可能已忘了大半。他教了我一些龙语,我记得部分,但其余都不行了。我没成为行家或巫师,我结婚了,你知道吧?欧吉安会将他的智慧留给一个农妇吗?」
  沉默一阵之后,他毫无表情说道:「他总有把书留给某人吧?」
  「自然是你。」
  雀鹰没说话。
  「朋友,你是他最后的学徒,也是他的骄傲。他没明说,但书当然归你。」
  「我拿它们做什么呢?」
  她穿过暮色盯着他。西面窗户在房间底端微微发亮。他声音中执拗、无情、不明的怒气引发她自己的愤怒。
  「你是大法师,还要问我吗?格得,你为什么要让我显得比傻子更呆?」
  他立刻站起,声音颤抖。「但你难道不……你看不出来……一切都结束了……都不在了!」
  她坐着,盯着他,想看清他的脸。
  「我没有巫力,什么都不剩。我给予……付出……我的一切。为了关闭……所以……所以完成了,结束了。」
  她想否认他说的一切,但无法做到。
  「像倒出一点水,」他说:「在沙地上倒出一杯水。在旱域。我不得不如此,但我现在无法止渴。一杯水倒在沙漠中,当时、现在,又能改变什么?沙漠消失了吗?啊!你听……它曾从那扇门背后对我悄声低语:听着!听着!我年轻时走进那干旱地,我在那儿与它面对面,我变成它,我与自己的死亡结合,它给了我生命。水,生命之水。我曾是座喷泉、涌泉,流泄,给予。但泉水在那儿流不动。我最后所有仅是一杯水,而我必须将它倾倒在沙地上,在旱溪上,在黑暗中的岩石上。所以不在了。结束了。完成了。」
  她知道的够多了,从欧吉安与格得本人那儿,她知道他说的那地方,虽然他描述的是景象,那并非表象,而确是他知晓的真实。但她也知道自己必须否认他说的一切,即使那都是真的。「格得,你没给自己时间。」她说道:「死而复生是很远的旅程,就算骑在龙背上也是。会需要时间的。时间,以及静谧、沉默、平静。你受过伤,但会愈合。」
  他良久不语,只立在那儿。她以为她说对了,给了他某些安慰,但他终究再度开口。
  「像那孩子一样吗?」
  这句话像锐利无比的刀,她甚至感觉不到刺穿的瞬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收养她,」他以同样轻柔平淡的声调说:「既然知道她再也无法痊愈,知道她的人生将会如何。我想这就是我们正经历的时代——黑暗的时代、颓圮的时刻、终结的时分。我想,你收养她的原因跟我去面对自己的敌人一样,因为这是你唯一能做的。因此,我们必须带着打败邪恶的战利品活在这个新时代。你带着烧伤的小孩,我则一无所有。」
  绝望以静谧的声音平和说道。
  恬娜转身看着立在门右方暗处的巫杖,但它没有光芒,从里到外,完全黑暗。透过大开的门框,高高淡淡地亮着两颗星。她看着它们,想知道那是什么星。她起身摸黑经过餐桌往门口走去。迷雾升起,只露出几颗星,她从门内看到的其中一颗,就是在峨团,她的母语称为「恬哈弩」的白色夏星。她不知道这里的人如何以赫语称呼恬哈弩,也不知道它的真名,龙称呼它的名字。她只知道自己母亲会如何唤它:恬哈弩,恬哈弩;恬娜,恬娜……
  「格得,」她从门口背对屋内问道,「谁拉拔你长大?」
  他走到她身旁,也向外望着多雾海空、星辰、凌驾于上的乌黑大山。
  「没什么人。」他说:「我母亲在我襁褓时去世;有几个哥哥,但我不记得他们;我父亲是个铜匠;还有我姨妈,她是十杨村的女巫。」
  「像蘑丝阿姨。」恬娜说道。
  「还更年轻。她有些巫力。」
  「她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
  「我不记得了。」他缓缓道。
  过一会儿,他说:「她教我一些真名:猎鹰、游隼、老鹰、鹗、苍鹰、雀鹰……」
  「你怎么叫那颗星?上面高高的、白色的那颗。」
  「天鹅之心。」他说,抬头望。「在十杨村,人们叫它『箭星』。」
  但他未以创生语说出它的名字,也没说出女巫教他的隼、猎鹰、雀鹰等真名。
  「我刚刚……在屋里……说的是错的。」他轻轻开口:「我不该说话。原谅我。」
  「如果你不愿说话,那除了离开你,我还能怎么做?」她转身向他。「你为什么只想着你自己?总是你自己?出去一会儿,」她怒气冲冲地告诉他,「我要更衣睡觉了。」
  他慌张嘟哝着歉意,走了出去,她走向壁龛,脱下外衣上床,将脸埋在瑟鲁后颈那丝般秀发掩盖的甜美温暖中。
  「知道她的人生将会如何……」
  她对他的怒气、她愚蠢地否认他说的一切事实,都来自失望。虽然云雀说了不下数十次,说已经无能为力,她依然希望恬娜能治愈火伤;虽然恬娜不断说连欧吉安都无能为力,她依然希望格得能治愈瑟鲁,将手放在那伤疤上,然后一切都将完整无缺,失明的眼睛发亮、枯爪般的手柔软、毁弃的人生完整。
  「知道她的人生将会如何……」
  别开的脸庞、驱除邪恶的手势、恐惧与好奇、黏腻的怜悯与窥伺的威胁,因为伤害招致伤害……永远没有男人的臂弯,永远不会有人拥抱她,除了恬娜,不会有任何人。他说得对,那孩子当时就该死去,她应已死。她们应该让她去那干涸之土,她、云雀与亚薇,多事的老太婆:心软而残酷。他是对的,他总是对的。但那些利用她满足需求与取乐的男人,那些任她遭利用的女人——他们的确应该打昏她,把她推入火堆烧死,只是做得不够彻底,最后手软了,在她体内留下生命的火花。他们做错了。而她,恬娜,做的一切也都是错的。她幼时已献给黑暗力量,被它们吞食,人们任她被吞食。难道她认为,只要跨过海洋、学习其他语言、成为男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只要过着她的人生,她就可以超越原本的她?不再是它们的仆人、它们的食物、任其使用以满足它们的需求与游乐?她身受摧毁,也将遭毁者招来身旁,成为自身毁坏的一部分、自身邪恶的躯壳。
  孩子头发细致、温暖、香甜。她窝在恬娜双臂的温暖中做梦。她怎么可能做错?她被错待,永难弥补,但她没错。没有迷失,没有迷失,没有迷失。恬娜抱着她安睡,让梦中光芒充斥心灵:明亮空气、龙的名字、星辰的名字、天鹅之心、箭星、恬哈弩。
  她梳理黑山羊毛皮以取得细致的内绒毛,好纺成毛线,请织工制成布料:弓忒岛丝软的羊绒。老山羊以前已被梳理不下千次,也非常喜欢,故紧紧贴靠让梳齿一拖一拉。梳下的灰黑绒毛变成一球球软软脏脏的云朵,最后让恬娜塞进网袋。她梳开山羊耳边打结的刘海以示感谢,友好拍拍它圆滚滚的肚子。「巴——」山羊叫道,跶跶跑走。恬娜走出围牧地,来到屋前,向草原瞥一眼,确定瑟鲁还在那儿玩。
  蘑丝教会孩子编织草篮,虽然那残缺的手非常不灵活,但终于抓到诀窍。她坐在草原中,未成的作品放在腿上,但她没做事,她看着雀鹰。
  他站在一段距离以外,靠近崖边,背向她们,也不知道有人看着他,因为他看着一只鸟,一只年轻红隼,那隼正盯着草丛中发现的小猎物。它停滞半空,拍动翅膀,想赶出那只田鼠或小老鼠,让它吓得逃回窝里。男子也同样专注、饥渴地凝望那只鸟。他缓缓抬起右手,平举约前臂高,然后似乎开口说了什么。但他的语音被风吹散,红隼掉头,发出高亢、刺耳、尖锐的呜叫,拔高飞往森林。
  男子放下手臂,凝立不动,看着那鸟。孩子与女子亦不动。只有鸟儿高飞,自由离去。
  「他曾变成隼,变成游隼来到我身边。」一个冬夜里,欧吉安在炉火边说道。他告诉她关于变形咒、变形、法师包桔变身为熊的事。「他从西北方飞向我,落在我腕上。我将他带到火边,他无法说话。因为我认得他,所以能帮他卸下猎鹰之形,重新为人。但他内心总有一部分是鹰。他村里称他为雀鹰,因为野隼会听从他的话语,到他身边。我们是谁?身为人的意义是什么?在他拥有真名、拥有智识、拥有力量之前,鹰已在他体内。身为人的部分也是、法师的部分也是,以及更多部分……他已是我们无法命名的。而人皆如此。」
  坐在炉边望着火焰的女孩聆听,看到那只隼;看到那人,看到鸟群飞到他身边,听从他的话语,在命名它们时,拍击翅膀飞临,以锐爪抓住他的手臂;看到自己是只隼,一只带着野性的鸟。
  第七章 老鼠 Mice
  将欧吉安的讯息带到中谷农庄的买羊人镇生,某日午后来到法师的屋子。
  「欧吉安大爷已经不在了,你会卖了他的羊吗?」
  「可能吧。」恬娜不置可否。她已开始思考,若留在锐亚白该如何过活。欧吉安一如其余巫师,受依赖他技力的人供养,这包括弓忒岛上每个人。只要他开口,就会有人满怀感激地送上他需要的事物,区区薄礼博得法师的好感,的确划算。但他从不要求什么,反而必须送出别人提供或径自留置门口的多余食物、衣物、工具、家畜、各类生活必需品及摆设。「我要这些何用?」他会两手抱满愤怒吵杂的鸡群、一大捆织锦或好几罐腌甜菜,困惑询问。
  但恬娜将她的生计都留在中谷。她仓卒离开时,没想过会留多久。她没随身带着火石私藏的七片象牙钱,不过在村里,那笔钱除了用来买地买家畜、与贩卖帕猁威毛皮、洛拔那瑞丝绸给富农及小领主的弓忒港行商交易外,也没多大用处。火石的农场供给她和瑟鲁一切日常所需,但欧吉安的六头山羊、豆藤与洋葱是怡情养性用的,而非必需品。她一直依靠他的存粮、村民看在他面子上送她的一些礼物与蘑丝阿姨的慷慨过活。昨天女巫才说:「亲爱的,我的环颈鸡刚孵化一窝小鸡,等它们开始可以自己吃东西后,我带两、三只给你。法师不肯养,嫌它们笨又吵,但屋前怎么可以没有小鸡在门口跑?」
  蘑丝自己的鸡群的确随意进出她的大门、睡在她床上,不可思议地为那黑暗、烟雾弥漫、臭气冲天的房子增添更浓烈的气味。
  「有只褐白相间的一岁母羊,产的奶很不错。」恬娜对那尖瘦脸男人说。
  「可能的话,我想买一整群。」他说:「总共只有五、六只,对吗?」
  「六只。你要看的话,它们都在上面牧地那儿。」
  「我会过去看看。」但他没移动。双方当然都不会表现得太急切。
  「看到那艘大船进港吗?」他说。
  欧吉安的屋子面朝西北,因此只看得到海湾多岩的岬角与雄武双崖,但在村里某几处,则可沿着通往弓忒港的陡峭道路,直视码头及整个港湾。赏船是锐亚白普遍的休闲,通常有一、两位老者坐在铁匠屋后的长椅上,盘据最佳景点,虽然一辈子可能从没走过那条通往弓忒港的十五哩弯道,他们依然看着船只往来,将那奇特却熟悉的景象当作娱乐。
  「铁匠儿子说是从黑弗诺来的。他那时在港口采购铁块。昨天很晚才进港。他说那艘大船来自黑弗诺大港。」
  他说话可能只是为了不让她思考羊群的价钱,狡狯眼神可能只是眼睛天生形状。但弓忒这块穷乡僻壤,这个只以巫师、海盗、山羊出名的小岛,不是黑弗诺大港经常交易的对象,而「大船」这词让她莫名惊慌,或许心烦。
  「他说黑弗诺现在有王了。」买羊人斜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
  「这可能是好事。」恬娜说道。
  镇生点点头。「或许可以赶走那些外地来的混混。」
  恬娜和善地点了点她外地来的脑袋。
  「但在港里,或许有些人会不太高兴。」他指的是弓忒的海盗船长,近年来,他们完全控制东北海域,长久以来连结群屿区中心岛屿的许多商船航程,都遭受扰乱或弃置,因此肥了海盗,却瘦了弓忒岛民。即便如此,海盗依然是大多数弓忒人眼中的英雄。天知道,说不定恬娜的儿子就是海盗船上的水手,说不定还比在稳定商船上更为安全。俗话说,「宁为猛鲨,不为驯鲱」。
  「无论如何,总会有人不满。」恬娜反射地顺着话头接话,但感到非常不耐,因此起身续道:「我带你去看羊,你可以自己看看。我们不知道会单卖还是全卖。」然后她带那男人到牧地,留他独自一人。她不喜欢他,虽然他带来一、两次坏消息并非他的错,但他眼光浮动;她不喜欢他出现,她不会将欧吉安的山羊卖给他,连西皮都不卖。
  他一无所获地离开后,她自觉心神不宁。她对他说:「我们不知道会不会卖。」说我们而非我是件蠢事,因为他未要求与雀鹰谈话,甚至没提到他,与女人议价的男人经常这么做,尤其在她拒绝他出的价时。
  她不知道村人如何看待雀鹰的存在与不存在。欧吉安虽然疏远、沉默、在某些方面令人害怕,却依然是他们的法师、村民。他们可能会以雀鹰之名为傲,因为他住过锐亚白,也做过大事,像是在九十屿智取龙、将厄瑞亚拜之环从不知名处带回等等,但他们互不相识。他来后从未进过村子,只去过森林、野地。她从来没多想,但他和瑟鲁一样坚决避开村庄。
  他们一定谈论过他。这是个村庄,村民都多话,但巫师与法师行事的流言蜚语传不远。事情太诡异,力之子的生活跟他们的比起来太过奇异,也太不同。「算了。」在中谷时,每当有人过度臆测某个暂留的天候师或他们自己的巫师毕椈时,她听过村民这么说,「算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
  至于她自己,她留下来照顾、服侍这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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