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忽然抿口一笑,嘻嘻地道:〃说来也巧,正犯了小姐的名讳。〃
〃温明?〃我也多少有些诧异。
〃不错〃,银针随手一指,划过漫山飘零的红叶:〃这里就是温明山。〃
温明山,一美如斯。
远山的暮岚在山间逡巡旋绕,慢慢飘来,一分分加重,如同情人枕畔的呼吸。
〃银针?〃忽然发现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我低声问:〃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小姐……〃银针擦了把汗,勉强笑着说道:〃这个时候居然起这样的大雾,走不得啊。〃
走不得?我四下环顾,只觉得雾蒙蒙一片,四下都是混浊的白色,令人胸口发闷。银针正在和宗参将低声商议着,依稀听得见她的焦虑……〃不成,决不能让小姐在这里过夜,太危险了。〃
银针本是君家同宗的一个亲戚,十岁上父母双亡,爹爹出钱为她爹娘置办了棺木,又收留了她。本说是留在府中,只当半个女儿将养,银针却叩头说宁可服侍小姐,报答君家大恩,这一服侍,就是八年。银针毕竟是读过书的孩子,又蒙爹爹妈妈另眼看待,说话气度,自然和府中其他仆役不同,每每遇到事情,她倒比我有定夺些。
〃看那里……〃忽然一个轿夫惊叫起来,手直直地举起,白雾中隐隐约约透出一块血红,渗透地触目惊心。
〃是夕阳!〃宗参将低声道:〃这下就好办了,顺着太阳的方向走,准保没错就是了。〃
〃起轿。〃
银针斩钉截铁地道,紧紧抓了我的轿栏,我隐隐地感到了她的颤抖。
忽如其来的浓雾,显得极其诡异,我坐在轿里,任凭帘外人的脚步将我带向未知的未来,手心的古镜捏出了汗,竟似也在微微颤着。
〃银针,我有点怕。〃我忍不住忽然开口,声音竟嘶哑了。
没有人回答……
〃银针,银针……〃背心忽然传来一阵冷意,轿子明明是在移动的,小小的窗帘,依旧映出人形的侧影,只是那侧影僵硬得令人恐惧。
一把拉开了窗帘,侧影蓦然倒下,那是一张铁青的脸,如同在棺木中渐渐干枯的尸骸,从狭小的窗口一下倒了下来,一对眼珠啪的落下,带着浓血落在我手里的古镜上。
几乎是与此同时,轿子停了下来,砰然搁置在地上,另一边窗口也骤然探进一颗头颅,青色的头巾裹着乱糟糟的头发,正是家里的轿夫。
我瑟瑟缩成一团,左右两颗头颅占去轿中小半空间,猩红的轿毡,第一次变得如此恐惧。
不敢再依靠,背后的绸布无风自鼓,前方的轿帘忽然被掀开……
〃小姐!〃一只手死死扯住我,银针骇极的脸满是汗珠,我的腿已经软了,被她一扯向外奔了一步,险些栽倒在地。
银针紧紧抱住我,周围的大雾已经完全变成血红色,咝咝地旋转。
四个轿夫,八名护卫,在红雾里僵立,雾中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一点点挤压着他们的躯体,四肢在迅速枯萎,头却胀大了足足有一倍,一粒粒眼珠落在地上,滴溜溜转个不停。
商品九:葬器 血红(2)
偌大的空地上,只有我,银针和宗参将。
〃小姐当心。〃宗参将定定执着宝剑:〃这是尸气。〃
〃尸气……是什么?〃我哆嗦着问,好在是武将的女儿,总算跟着爹爹看过些杀伐撕斗,不然只怕真要摊倒在地上。
〃尸气就是……〃宗参将的话顿住了。
十二具没有了眼珠的尸体似乎听见了人声,一起向我们走了过来,已经干成枯骨的足趾渐渐从靴子里刺出,挣开干瘪的皮,白得刺眼。
〃小姐闪开!〃宗参将脸色已经变成死灰色,深深吸了口气,向前走去。
骨骼碰撞的声音磔磔,在这荒凉的温明山上,显得极其诡异。
剑光一闪,一具尸体的胳膊落下,断臂的裂口极力收缩着,似乎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宗参将目光已经血红,剑锋在行尸走肉间穿梭,手脚和头颅一起落在地上,残留的躯体一起收缩着,忽的,无数青色小虫钻了出来,反过头去,将尸身上的皮肉啃得干干净净,又一起挤在腹腔里,噬咬着肝肠内脏。
雪白的骨架,头颅和腹腔黑压压挤满了尸虫,我忍不住一阵反胃,就要呕出。
〃不要吐!〃银针忽然死死扯着我:〃那些……那些虫子好像闻得到腥气。〃
只这一句话,我把胃里的翻江倒海一起压了下去,只见骷髅的头颅慢慢转向我们这边,竟一步步走了过来。
地上的手足和头也似乎感受到了空气的波动,慢慢爬了过来。
我和银针心里已是雪亮,谁也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它们〃听〃见,只是,它们已经慢慢〃走了〃过来,尸体里的尸虫兴奋的蠕动着。
尖叫憋在喉咙里,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停止这场恶梦。
不要过来……不要碰我……分不清是我在颤抖,还是银针。
〃老子在这里,有种过来吧!〃一声怒吼,宗参将在另一边大喊着,这个身经百战的汉子,现在竟然也颤抖如同秋风里的落叶。
十二具白骨一起转过身子,动作生硬,其中两个还撞在一起,肋骨险些勾住。
快跑啊,我心里在低喊,只是不敢出声。
一步,又一步……宗参将只是站着,死钉着骷髅的脚步,好像在计算什么。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转身就开始飞奔,只要是人,没有人愿意和这些挂着尸虫的骷髅动手的。
地上两只枯手迅速飞起,一左一右抓住了宗参将的双肩,我和银针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宗参将已经转过身……只是就在那一瞬,一颗骷髅头骨也已经飞起,雪白大口张开,一口咬住他的面门。
无数尸虫似乎在瞬间一涌而上,半声刺耳的尖叫诡异的中断,好像是声带被啃断。宗参将的身躯顿时变成了挣扎的黑色躯体,密密麻麻的尸虫发出了兴奋的吱吱声,好像很久没有再尝过如此的美味。
〃银针……〃我什么也管不了,颓然跪在地上,终于喊了出来: 〃杀了我……杀了我……〃
〃小姐……别……怕……〃银针抱着我,无助地安慰。
吱吱的啃噬声结束了,尸虫散开了些,当中新生的白骨缓缓转过身,慢慢走了过来。
这一回,我们无可逃避。
我不是怕死的女人,但是我不敢想像可能的……结局。
我和银针一起向后瑟瑟退着,触手忽然一片冰凉,我一惊,连忙缩回手,回头看去,是那面小小古镜,背面青螭纹似乎要在这血红的大雾中活过来。
我一把抓住镜子……那是稼笙留下的唯一,如果一定要死在这里,我也带着它罢。
翻过镜子的瞬间,红雾滴溜溜转动了起来,在眼前形成了奇妙的气旋,一转,又是一转,竟一起钻入了小镜里。
明亮的阳光骤不及防地洒满全身,我一阵眩晕,倒了下去。〃清寒……〃倒下的刹那,依稀有人在耳边呼喊。
〃小姐,这位小姐……〃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唤:〃醒来,醒来。〃
我醒不过来,阳光里我的脑海一片惨白,我嗫嚅着问:〃我死了么……这,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君小姐,你没事了,你们冲撞了尸气,幸好没事。〃那个男子的声音温厚镇定:〃睁眼看看,这里是温明镇。〃
商品九:葬器 温明镇
温明镇?
看来我这个名字起得当真大大俗气,随处都可以遇到。
抬起头来,面对我的是高高的牌楼,青石板上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温明镇。〃
眼光一震,这里,我仿佛来过。
是的……那青石的长街,青石的牌坊,阴郁恍惚的天空,我似曾相识,肩膀忽然冷了起来,我打了个寒战。
〃温明。〃一件长衫落在肩上,那温厚的声音忽然响起:〃吓坏了吧?〃
我气愤得扯下长衫,猛地扭过头……眼前的公子清秀如晴空,温文如美玉,端的令人眼前一亮。
〃公子自重!〃我将长衫摔在地上。
〃嗤……〃右边,银针忽然笑了起来。
〃银针,你笑什么?〃我恼了,这蹄子平日决不会这么不知进退的。
适才的公子也笑了,和银针一左一右,笑得我摸不着头脑。
〃小生姓严,名叔南,表字子陵。〃那公子忽然一揖:〃在这温明镇恭候娘子多时了。〃
娘子?我吃惊得睁大了眼镜,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救我的人,就是严三公子,我未来的相公?
〃你……不是在徽州城么?〃我吃吃地道。
〃此处离徽州不过三十里。〃严子陵轻笑着指点:〃有严家的七处铺子,我图这里清净,便建了处别院,一年里在此处倒是比在家还多些。〃
〃哦。〃我低了头,不语。
〃爹爹说,要你在这里将养几日身子。〃严子陵笑笑:〃家里也要重新布置嫁仪。〃
我无话可说,遇上这样大大凶煞不吉的事情,严家就算要退亲,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和难过,严子陵轻轻拉了我的手:〃莫要难过,温明,你知道我救了你回来有多开心么?〃
我摇摇头,轻轻挣开他的手,低眉道:〃公子守礼。〃
他脸上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爽朗一笑:〃子陵忘形了,娘子勿怪。〃
温明小镇倒是五脏俱全,一路上茶叶铺,古玩铺……十之七八是严家的产业,这是我第一次走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虽然十分羞涩,却不十分窘迫。来去行人的目光深邃且温暖,好像欢迎一个归家的游子,让我莫名地镇定。
〃到了。〃严子陵随手一指,眼前是极清爽的一座青砖小院,海棠红芭蕉绿,梧桐洒秋声,极是安静,似乎听得见书声。
门楣上四个大字颇为古朴……清寒别院。
清寒?
不会是错觉,我曾经连着两次清清楚楚听见有人喊着清寒的名字,难道,就是这里么?
我疑问的目光投向严子陵,他笑笑:〃清越婉扬,高洁胜寒,不好么?〃
〃好……〃我迟疑地答道,这几日遇到的怪事已经太多,我没法子再问下去,只是觉得严子陵的笑容似乎有些隐藏似的,又带着几分无奈的心酸。
〃这里就是温明镇的中心了,一处是我的清寒别院,一处是林姑娘的怒红绣坊。〃严子陵指点着,此处极是空旷,只有左侧一处绣坊,大门似乎永远紧闭着,火红的宫灯上,〃怒红绣坊〃四个字如火如血。
〃进来吧。〃严子陵的手若有若无在我肩上一拂,我不自觉地走进那座小院,一阵暗香浮来,青砖纤尘不染,洁净不似人间。
似乎看出了我极其喜欢这小院,严子陵也得意之极,随手推开西厢门:〃温明,你看,这里一花一木都是按你喜欢的样子布置的,以后,这里便是我们的家。〃
严子陵爱慕我的才名美貌,千里迢迢求亲,我倒是早就知道,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是这等人物,又偏偏这般细心。人非草木,我又岂会无情?
不知道如何做答,我只拉了银针的手,似想拉她求援,她笑吟吟道:〃小姐,姑爷这般疼爱,是福分呢。〃严子陵听得她说话,脸色一寒,眼光好像阴冷一转,转瞬又消失。
〃连你也打趣我。〃我真的有些恼了,转念一想:〃我嫁入严家,不是应该住在徽州的么?〃
严子陵脸色变了变,又嘻嘻笑着:〃你喜欢一大家子么?光是妯娌姑子你就伺候不过来,咱们在这里读书弹琴,过神仙日子,岂不是更好?〃
在这样的世外清净地,读书弹琴,逍遥一生,确实是我魂里梦里想的呵,可是……只有和心上人在一起,才能过〃神仙日子〃的吧?
我紧紧捏着手心的镜子……稼笙,稼笙,只怕你我此生是无缘了……
〃唉!〃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事,严子陵一顿足,转身拉开房门,就要出去。
门外,一个紫衣小婢巧笑嫣然,看见严子陵,连忙施礼道:〃三少爷,我们夫人听说君……君姑娘到了,特地设宴接风,三少爷还是快些带着姑娘去吧。〃
严子陵登时展颜道:〃有劳。〃他转过身,笑吟吟地道:〃温明,怕你还不知,怒红夫人洗手做下的羹汤,可以算是天下第一美味,你来温明镇第一天就能赴宴,真是难得的口福。〃
对稼笙的思念,让我多少有些愧疚,眼前的男子,毕竟才是我相伴一生的人啊。我连忙走了上去:〃好啊好啊……银针,我们走吧。〃
严子陵和那紫衣小婢一起一怔,严子陵有些尴尬地笑道:〃银针她……怕是不能去。怒红夫人从来不请外客,这是规矩。〃
〃外客?〃我看了银针一眼,她依然笑意盈盈,丝毫不以为意,我转过头力争道:〃那我怎么能去?〃
〃你是我夫人。〃严子陵简单回答,一把拉了我的手,向外走去。
商品九:葬器 怒红绣坊(1)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盛宴,一道水晶帘将大堂一分为二,堂上是请来的贵宾,堂下是怒红绣坊的常客,围着沸腾的鼎鼐,高声呼喝,随意取用。
〃三少爷到了。〃严子陵一走进去,便是一迭声的招呼。
堂上右席空着,想必是为我们二人而设,男男女女坐了七八席,这般的放肆,实在是我平生所仅见。
〃这……〃我看了看严子陵:〃你们平日都是这样男女混席的么?〃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严子陵揽着我肩头,向空席上一坐:〃温明,温明,我们这里并不讲什么规矩礼法,你且放开怀抱,大吃大喝就是。〃
〃说得好!〃
〃温明镇就是快意之地,啊,哈哈!〃
〃好一个与尔同销万古愁!严三公子,请!请!〃
一片喝彩声传来,平日学的言行举止似乎完全用不上,听爹爹说徽州一地礼法极严,却没有想到还有这等去处。
〃请……〃我捧起金卮,在众人的目光下满满饮了一杯,前所未有的眩晕奇妙地冲入头脑,莫名的悲凉,莫名的快意,我醉了。泪珠滴滴落下,声音也随着众人大了起来。
〃林姑娘唱一曲……〃有人对着怒红夫人叫道。
〃究竟是姑娘,还是夫人?〃我醉眼乜着严子陵,轻问。
〃姑娘也是夫人,夫人也是姑娘,怒红夫人有时候不喜欢别人喊她夫人。〃严子陵摇头晃脑,含混地回答,我云里雾里,听不明白南北东西。
当中的红衣女子也不过二十上下,一直在招呼众人,听到这一喊,随手捡起一根牙箸,铮的在金杯上敲了一下。
这一敲之下,堂上顿时安静,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堂下的粗鲁汉子们,想必没有听见,兀自高高兴兴,大吃不停。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怒红夫人的嗓音,柔里带刚,铿锵悲凉,只听得我心潮澎湃。
〃好!……〃堂上雷鸣般喝起彩来,众人和着她的调子齐唱着:〃古来征战几人回……〃不过十余人,却声遏行云。我虽未曾随父亲上过战场,但也依稀听见了金戈铁马之声,只欲令人将胸中最憋闷苦楚的事情喊了出来。
〃功名未就,我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左边一男子狂哭。
〃所托非人,还不如死了干净!〃一女子掩面而泣。
歌哭声,吵叫声,觥筹交错声……高低响成一片,我只觉得胸口那极其郁闷的感觉越来越浓烈,又是一钟酒入喉,我忍不住嘶声喊道:〃稼笙……〃
稼笙?几个人奇怪地看了严子陵一眼,他却似乎毫不以为意,只举着杯子大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请!〃
人生得意须尽欢,只是,我的欢乐又在哪里?
我累了……醉了……仰首,倒在严子陵怀中,脑中盘旋厮绕的,全是稼笙。
我认识稼笙是许多年前了,那时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稼笙是父亲身边的贴身侍卫,那时我只要一跑去父亲那里哭闹,他就会挥手粗声粗气地吩咐:〃稼笙,带小姐出去玩,别在这里烦我!〃
就是这样一年年玩着,玩着,我长大了,银针也长大了,而稼笙,长成了成熟健壮的青年。爱慕不可救药地到来,而最终的爆发,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
父亲不在家,我欢欣鼓舞地奔去稼笙的房间,很热的天,大门却诡异地锁着,屋里令人悸动的呻吟若隐若现,伴随着灵魂深处的翻滚。
我不明究里,砰砰地大声砸着门。
似乎是一瞬间,适才的声音消失了,代之的是夏日聒噪的蝉鸣,我不解,依旧拍门,难得无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