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嫣然何出此言?”
肖嫣然也觉得自己这话很唐突,脸一红,便有些着急,道:“我……我没有旁的意思,我只是想,这画里面有月亮,有荷花,有池塘,可是却没有活物,是不是——是不是缺乏生气?”
欧阳暖看了一眼,果真是如此,便笑道:“是吗?”她提起笔,递给肖嫣然,“那你帮我添上吧。”
肖嫣然这才高兴起来,擎着画笔,凝神琢磨着,然后道:“池塘里没有鱼,天空没有鸟,荷叶上也没有露珠,这样……再加好多荷花,含苞未放的,花开满池的……”
她一边说,一边认真地提着笔——将说的东西落实到纸上。
欧阳暖看着她,不知怎么,就觉得很惋惜,这样天真可爱的姑娘,若非出身皇家,她一定会同意这门婚事,肖嫣然这样的性格,一点也不骄纵,反倒十分活泼,可惜她有一个太过高贵的身份,让人望而却步。
“姐姐,告诉你一伴事,我早就认识你了呢!”
“哦?”
“我大哥曾经也很喜欢你呢,为这个大嫂还吃了好久的醋,不过现在他更喜欢我大嫂了,两个人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呢!如果当初你能嫁给我大哥,其实也挺好的,我大哥虽然没有重华哥哥长得好看,可他也是很英武的呀。”肖嫣然毫无防备地说着。
红玉和菖蒲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肖嫣然的大哥……欧阳暖的脑海中浮现起曾经见过的楚王世子肖皑山,那个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她笑了:“嫣然,你真的是什么都知道呢!”说完,她笑眯眯向肖嫣然道,“嫣然,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肖嫣然立时起身拉了她的袖子,满脸哀求道:“啊,我还想着问你绣活……”
“不用着急,你若是喜欢,随时可以来这里。”欧阳暖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肖嫣然抿上一张小嘴儿,眼睛眨啊眨,“让我再待会儿吧。”
还要再呆一会儿?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才是。欧阳暖看着她,笑道:“嫣然转年也及并了呢,现在急着要问绣活,是不是要绣嫁衣了?”
肖嫣然只觉着脸都滚烫了,转身便是要走,口中啐道:“姐姐居然笑话我……”
欧阳暖拉了她回来,笑道:“不提便是,咱们说正经的……”她瞧着肖嫣然满脸飞红,眸子里雾蒙蒙的,长睫毛忽闪忽闪,越发娇妍,忍不住伸手轻轻掐了她的脸,低声叹道:“嫣然,你可知道你母妃为什么要让你来这里。”
肖嫣然原是羞的厉害,扭着头,然听她说得郑重其事,声音里没半点儿调侃意味,忍不住抬眼去看她,却见她确是一脸正色,甚至带着些悲悯,眼晴黑沉沉的,隐隐一丝光华,像在瞧着自己,又像不是……
肖嫣然不由怔住,半晌方推了推她,低声道:“姐姐……”
欧阳暖看着她,慢慢想到,这些皇族少女,从生下来就是注定了的命运,肖嫣然也许还不知道她父王打算将她嫁给自己的弟弟吧?这个孩子,分明纯洁得很,根本没有半点要攀附新贵的意思……
肖嫣然瞧着她那神情,心里忽地有些难受起来,咬了咬下唇,将欧阳暖的袖子都攥得皱皱的,方轻声道:“我喜欢欧阳少爷。”
欧阳暖一愣,顿时不敢置信地看着肖嫣然。
肖嫣然像是鼓足了勇气,道:“姐姐,我喜欢欧阳爵!”
肖嫣然顿了顿,瞄了欧阳暖一眼,脸愈红,声音越发低了,道:“母妃说一切都有她在,是她去帮我求了父王的,她还让我不要告诉别人说是我的主意……”
欧阳暖一头黑线,“你自己还是小孩子呢!”她甩掉了一脑门子的黑线,压住心头的讶然,勉强一笑,道:“你怎么会喜欢他呢。”
肖嫣然手又紧了紧,红着脸,糯糯道:“我……那天从楚王府的后门墙头往下爬,结果……摔下来了……不小心掉在他马上……是他救了我……”她头埋得低低的,再说不下去。
欧阳暖良久没有说一句话,最终目光跃过肖嫣然头上的珠花,落到窗边的一只小鸟身上,那小鸟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在窗台上跳来跳去,兀自玩得开怀。
刚才她听了这句话,一度怀疑肖嫣然在撤谎,甚至觉得可能是燕王故意派她编造这样一个故事,逼得她成全一对小儿女的婚事。
可是,她能够清晰地看到,肖嫣然的手在颤抖。
那只握住她的手,真真切切的在颤抖。
看多了人心,看惯了丑陋,她第一次对这样的天真无所适从。
原来,是真心么……
将肖嫣然送走,欧阳暖便向董妃告退了,出来之后就一直很沉默,书也看不下去,显得心绪十分烦乱。
红玉看了她一眼,小心地禀报道:“小姐,奴婢打听过了,世子妃从回来开始就一直不肯用膳,听丫头说,不吃饭也不喝水,倒像是要寻死……”
欧阳暖蹙眉,寻死?这么容易寻死,她当初何必从宫里头出来?若真是寻死,也不会等到回燕王府了,除非,她知道了什么……
“您是不是去看看呢?”
“既然消息都到我这儿了,自然是要去的。”欧阳暖淡淡的道。
欧阳暖到了安泰院,刚踏进去,就看到刘妈妈形色匆匆地往外走,欧阳暖问道:“刘妈妈,大嫂怎么了?”
刘妈妈顿时愣住,看着欧阳暖神色变幻不定,终究深深拜倒:“郡王妃。”然后张口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算了,我自己进去看看。”欧阳暖意识到了什么,慢慢道。
刘妈妈跟在欧阳暖身后,为她打起了帘子。
孙柔宁脸色有些苍白地躺在临窗的美人榻上,乌黑的青丝迷迤拖在白衣上,美艳之余更让感到一种零落的感觉。霍妈妈守在她跟前,几乎是以泪洗面。
“这是怎么了?”欧阳暖心头一沉,冷声问道。
霍妈妈擦擦眼泪,低声道:“世子妃不肯吃饭,奴婢连水也喂不进去了。”
孙柔宁像是死了一样,半点动静也没有。欧阳暖看着这场景,微微挑起眉,手上月白纱扇子轻轻拍在掌心,扇柄的碧色流苏上本系着一枚玉玲珑,随动而响,铃声迭迭:“哦?不肯吃饭,也不肯喝水?这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霍妈妈一听,顿时对欧阳暖怒目而视,可是欧阳暖说完了这话,却快步走过来,霍妈妈一惊,赶紧挡在前面,欧阳暖放缓了脚步,盯着霍妈妈手里的茶碗,反倒是微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伸手,却不是推开霍妈妈,而是随手丢了扇子,将茶碗接过来,“我来吧。”
霍妈妈一愣,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后连忙赔笑道:“郡王妃,这不合礼数,还是奴婢来得好。”
“走开。”欧阳暖突然沉下脸,一双眼睛如同冰霜,在霍妈妈的脸上滑过,带起一阵冰凉的感觉。
霍妈妈还要说什么,欧阳暖已经冷声道:“我是在救她,不是害她,若你还要阻拦,是想要眼睁睁看着你家主子这么死了么?”
霍妈妈一怔,顿时不出声了,旁边的丫头们也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除了霍妈妈,其他人都出去吧。”欧阳暖淡淡道。
其他丫头们听了这话,看了看霍妈妈,霍妈妈愣了半天,终究沉重地点点头。的确,众目睽睽之下,郡王妃不会伤害世子妃,可若是自己坚持,驳了郡王妃的面子是小,世子妃的性命是大。所有的丫头都退了出去,欧阳暖只留下红玉和菖蒲两个人。
“把水往下灌。”欧阳暖把茶碗递给菖蒲。
霍妈妈吓了一跳,刚要阻止,却被红玉隔开了,“霍妈妈,小姐可是为了你家世子妃好,若是她还这样不吃不喝,虚弱到了一定程度定然是要了命的,到时候惊动了燕王和董妃娘娘,她不死也要死了。”
霍妈妈一愣,菖蒲已经快步上去,捏着孙柔宁的下颌把她的,给掰开了,然后举着茶碗水往孙柔宁的嘴里撵,孙柔宁原本在昏睡,没想到突然有水流进去,就咳了一下,水从嘴里溢了出来。
霍妈妈连忙跑上去,想要阻止又不敢。
“霍妈妈,菖蒲手太粗,还是你自己喂下去吧,菖蒲,你在旁边帮着。”欧阳暖的声音有些低沉,但语气平稳,莫名就让人镇定下来。
霍妈妈不得已,只能点点头,于是菖蒲托着孙柔宁的头,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茶水喂进去。
“再灌。”欧阳暖吩咐道。
孙柔宁一阵猛烈的咳嗽,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当她看到欧阳暖的时候,眼睛里一下子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欧阳暖不以为意,主动走近,坐在美人榻旁边的绣凳上,对霍妈妈道:“好了,就到这儿吧,我和你们世子妃有话要说。”
霍妈妈担心地看了一眼,便和菖蒲退到一旁,却也不敢走远,用一种极为戒备的眼神看着欧阳暖。
欧阳暖突然伏下头去,在孙柔宁耳边说道:“你是知道了他将金吾卫交给我的事情了吗?”
孙柔宁盯着欧阳暖的眼神里全是怨愤,看得一旁的红玉打了一个寒颤。
欧阳暖轻声道:“大嫂在宫中的时候面临绝境也不曾想到要死,宁愿忍受别人嘲讽也要忍辱保身。可是今天却想不开,甚至准备赴死了么。看来你说的是真的,你活着,也就是为了一个男人。”
孙柔宁深深凝视她,忽然低下头去,声音伤感如一钩惨淡的下弦月色,“若没有他,我余生再无任何欢愉乐趣。”她眼里的愤恨在此刻已经慢慢淡了下去,“你一嫁过来就受到千般万般的宠爱,怎么能明白我这样的痛苦,肖重君根本不是个男人,他能想出一千种一万种法子折磨人,可是我刚开始却和大家一样,以为他只是身体孱弱,后来才发现,他根本就是个疯子,是一头野兽。”说到这里,孙柔宁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强烈的畏惧之色。
欧阳暖静静听着,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可是孙柔宁知道,对方都听进去了,许是因为长久没有喝水的缘故,她的声音软弱而寂寞,如同拂过的凉风一般飘忽,透出深深的自伤,“其实一早就明白,我和贺兰图是不可能的,但我总还是怀着一种期待,我只是想他再陪我一段时日,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可是那天在宁国庵,他却对我说,你是见过他的,若是我们再来往下去,一定会引起旁人的怀疑,到时候我就没办法自处了,从那天开始,他就不肯见我了,所以,一切都是因为你。”
欧阳暖深深震动,这样嚣张跋扈的女子,亦有如此深重的无奈和沉痛,她静一静神,轻轻道:“他只是为了保护你,才不肯再与你见面。”
孙柔宁微微吃惊,随即释然苦笑,“我早知自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他又何苦如此?”
欧阳暖轻轻颌首,“那天在宫中,你一出事,他便得到了消息,这消息,的确是我送过去的,因为我想要他手里的力量。可是我并没有威胁他,愿意还是不愿意,全凭他自己的决定。可他还是答应了,这说明你在他的心里,比什么都重要,你说羡慕我,嫉妒我,可我也羡慕你能得到这样一个真心人。你不必难过,也不必为了他的选择而求死,若是你真的死了,他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孙柔宁浑身一震,看着欧阳暖说不出话来。
欧阳暖笑了笑,道:“贺兰公子曾经说过,你原先也不打算与我为敌的,可是后来的举动却完全相反,像是背后有人在策动一样。其实这背后的人是谁,我并不知晓,我只告诉大嫂一句,若她真心为大嫂好,必然不会故意挑拨你与我斗个你死我活。她却鸦蚌相争,渔翁得利。不管是你死,我死,左右不过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大嫂,你细想就是。”
孙柔宁完全呆住,片刻后悚然惊起,“你是说那人是想要我们自相残杀!”
“大嫂明白就好。”欧阳暖低低叹息一声,“我与贺兰公子是友非敌,将你们的事情捅出去,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可是背后那个人定然也是知道大嫂的事情,她却蓄意在其间挑动,要让我们势成水火。大嫂,我承认,在宫中的事情的确是我陷害你,可是我若真的想要你死,骗到了金吾卫的指挥令便可以让陛下处死你,到时候贺兰图身无长物,他拿什么与我抗衡,可我并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从始至终就不想与你结仇,纵然你三番四次想要我的性命也是一样……”
孙柔宁听了,面上微微露出一丝窘迫,轻轻道:“可是你害得我那么丢脸……”
欧阳暖笑了:“丢脸?这种事情算得了什么,太子妃都变成那副模样了,不也一样安坐与席上么?也不妨告诉你,原先我真正的想法,是想要你假死脱身的,到时候你就可以与贺兰公子双宿双栖,可惜……他拒绝了。”
“你说什么?!”孙柔宁完完全全愣住了。与贺兰图双宿双栖?这是她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贺兰图又为什么要拒绝呢?
“贺兰公子的身世,想必你是知道的,他也有皇位的继承权,他说自己如今已经在这场浑水中没办法脱身,就算你假死,他也不能带你离开口所以这个计划,终究没能完成。”欧阳暖面上似乎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这话却是真的,她的确是没想过要孙柔宁的性命。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她欠贺兰图一条命,这一回就算是还给他了,当然,金吾卫就当做是孙柔宁百般迫害自己的利息好了,横竖大家不吃亏。
欧阳暖眼睛眨巴眨巴,笑了。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金吾卫的指挥令到手有什么用,关键是贺兰图得为自己所用。孙柔宁在自己的手上,贺兰图就得更老实了……
孙柔宁要是知道这位面目可亲的弟妹在想什么,估计要吐血三升了,然而她此刻自然是不知道的,听了欧阳暖的话,她心底的怨恨不知不觉淡了许多,还多了一丝愧疚:“欧阳暖,我并不是有心害你,我不想你死,也不愿看你失子,我只希望他能一辈子在我身旁……”她垂下目光,“我以后再也不会害你了。”
欧阳暖平心静气抿了一口茶水,“大嫂,这些话就不提了,你多保重身体就是。”
孙柔宁停一停,长叹不已,“我现在才明白,无论是借你之手扳倒我,或是借我之手扳倒你,背后那人都是有益无害。”
欧阳暖摇头,婉声道:“大嫂未必没有想得周全,只是为了心上人才不得不冒险行事罢了。”她低低感慨,“情爱之心会叫人盲了眼睛,蒙了心智,只想护住自己的心上人最要紧。既然话已经完全说开了也是好事,贺兰公子对我有恩,我自然会帮着你们。将来若有机会,你们能一辈子长相厮守,那才是皆大欢喜。”
“真的么,”孙柔宁闻言大震,仿佛是不能相信一般,她的双肩微微颤动,显然是长相厮守这四个字真正打动了她,她的双手抚在心口,凭此极力安定自己的心,“欧阳暖,只希望你莫要忘记自己说的话才是。”
“绝不会。”欧阳暖的话极轻,然而字字有斟酌后的肯定与坚决。
说到这里,话已经说完了,欧阳暖告辞后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孙柔宁道:“你——小心董妃。”
欧阳暖心里一跳,脚步也顿了顿,却头也不回地道:“多谢大嫂提醒。”
从安康院走出来,欧阳暖举目望向天空,想是日色太过刺目,她以手遮蔽,自那薄薄的纱袖望去,天色恍惚阴阴霾霾了起来。
似乎要起风了,她思忖,脚下的步子不由的加快了许多。
晚上肖重华回来的时候,欧阳暖已经睡了,肖重华轻轻摇起了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不知所措的懵懂。
他还从未这样打扰过她的好眠,不由得皱起眉:“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