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观尘随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我在想,我死之后,不知你会不会替我掉眼泪?〃顾红烛嗲声道:〃你还跟我开玩笑,人家是认真的。〃杜观尘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认真的呀。〃颜尚武插口道:〃顾姑娘还不知道吧,我们的踏雪山人接到了清明亡魂的帖子!〃顾红烛顿时花容失色,不自觉地搂住杜观尘道:〃你告诉我,是真的吗?〃杜观尘镇静地道:〃真的,说不定今晚就会死在你的床上。〃顾红烛呆呆地道:〃不会的,不会的。〃颜尚武道:〃现在观尘兄想到什么可疑的人没有。〃正在此刻,那个百里琼也来了,杜观尘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道:〃有倒是有,恐怕说出来没有人相信。〃颜尚武道:〃你说说看。〃杜观尘道:〃第一个就是施捕头。〃颜尚武啊了一声,杜观尘继续道:〃第二个也许是如你猜想的卫镖头。〃颜尚武道:〃还有呢?〃杜观尘笑了笑道:〃第三个是百里琼。〃颜尚武惊道:〃什么?〃他向百里琼瞧了瞧,道:〃有没有搞错?〃杜观尘道:〃当然只是猜猜而已。〃颜尚武道:〃有没有第四个?〃杜观尘故意咳了咳,道:〃有呀,就是你,当年你不是也跟我为了王羽衣差点闹翻吗?〃颜尚武笑道:〃那么,你今晚死定了,我一出手是绝不会手软的。〃杜观尘道:〃那我就恭候大驾。〃说着他们都大笑起来,而杜观尘的笑声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异样,包含着恐惧和不安。
颜尚武也笑出了眼泪,显然他也在为杜观尘担忧,笑嘻嘻地道:〃那亡魂实在太神秘了,说不定就是送血帖给你的邢老五哩。〃
(〃观尘兄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来的?〃杜观尘淡淡道:〃一个人,一幅画。〃)
杜观尘微微一怔,是呀,谁敢说邢老五没有嫌疑?
百里琼搂着一位姑娘走过来,在颜尚武的身边坐下,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好笑?〃杜观尘和他表面上关系很好,虽然他知道百里琼素来妒忌他的才学和人缘。他明话暗说地道:〃我正在说你。〃百里琼道:〃说我?一定是什么坏话!〃杜观尘盯住他的双眼道:〃坏话倒不见得,说不定还抬举你了。我们正在讨论百里兄是不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清明亡魂。〃百里琼面色顿时剧烈变化,不知是给杜观尘猜中了还是听到〃清明亡魂〃四个字而魂飞魄散,道:〃这……这是诽谤,诬蔑。〃杜观尘看不透他心里想些什么,就道:〃你不是会武功吗,平时为什么要装出弱不禁风的样子?〃百里琼脸一红,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武功?会武功就一定是清明亡魂了吗?〃杜观尘道:〃当然不是,但我知道你向来恨我。〃百里琼道:〃我为什么要恨你?〃杜观尘故意顿了顿,道:〃其实说白了就没意思了,你敢当着大家的面说,你没有嫉妒我。〃百里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沉默了好久,才道:〃是的,我承认我有点不服气,那块匾本来应该由我来题的,偏偏便宜了你。可是,你总不能指认我就是……天哪,该不会是你接到了那……那亡魂帖吧。〃杜观尘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终于把百里琼否定了,即使他就是那亡魂,也不敢轻易对自己下手了。他叹道:〃我踏雪山人不幸,偏偏收到了那亡魂帖。〃百里琼道:〃所以你就怀疑我?〃杜观尘笑道:〃我还怀疑施捕头呢。〃施三难笑了笑,道:〃这都是观尘兄疑神疑鬼所致,你不会怪他吧。〃百里琼道:〃我当然不会,我怎么还会怪他呢?〃他的言外之意是,杜观尘的名字反正上了亡魂帖,他怎么还会跟快死了的人计较?杜观尘心里明白,由于把话挑明了,百里琼就再不可能是他的朋友了,即使杜观尘能幸存下来,他们彼此之间的隔阂也是没有办法消除了。
旁边其他的嫖客也明白了杜观尘的处境,都觉得很惋惜,好像他一定会死在那天杀的幽灵剑下。雷仲贤今天居然也到场了,他早已面如土色,连找些安慰杜观尘的话都说不全。那些姑娘们更是惊声怪叫。
大家都无心喝花酒,纷纷议论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清明亡魂〃。杜观尘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笑着对颜尚武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尚武兄,万一今夜我真的死在这里,你代表我向你的师叔蒲三当家传达我的歉意,我不能替他完成二月红的肖像了。〃颜尚武道:〃亏你还记得这鸡毛蒜皮的事,喝酒,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说到这里,他已经泪流满眶。杜观尘见了此景,心里不禁一热。以前他倒没有把颜尚武当做知心朋友;此刻,危在眉睫,他才真正懂得了朋友的真谛。
七 春楼夜宴图
杜观尘想把自己灌醉,不料却越喝越清醒。一直等到雷仲贤、百里琼他们都挽着他们的相好进了厢房,他还没有醉。
施三难先让他的那位姑娘等候着,陪杜观尘进了顾红烛的房间,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把窗户关严实,说道:〃我就在隔壁,稍有动静,你可以叫唤。〃杜观尘道:〃用不着了吧,那幽灵要杀的人是逃不掉的。〃施三难看了看画有那幅《春楼夜宴图》的屏风,突然眼光大盛,道:〃这是你画的?〃杜观尘摸不着头脑,应道:〃是呀,我的手笔如何,让你大开眼界吧。〃施三难摇摇头,思索了好一会,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有那凶手的眉目了。〃杜观尘给他弄得如坠云雾之中,和顾红烛一起观察那幅屏风。这是杜观尘七年前的作品,那次正好满月当头,他一时性起,就依照当时的情景画下了这幅他引以自傲的大作。那时王羽衣还活着,不过还不是专门服侍他而已。垂涎三尺的他那时还在努力讨好她。因此在所画的十六人之中,王羽衣是描绘得最为细致的,她正好在抚琴,丹唇黛眉,羽衣红袖,刻画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其他十五人就画得比较随便和模糊。
施三难道:〃那抚琴的姑娘可是王羽衣?〃杜观尘道:〃不错呀,我画得不像吗?〃顾红烛道:〃你不会说是她的魂魄在杀人吧?〃施三难道:〃你们知道她是怎么被捕入狱的吗?〃杜观尘当然知道,因为那时王羽衣是最让他难舍难离的女人,她的事杜观尘怎么会不记得?那年春天的一个夜晚,从苏州来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色鬼,他有的是钱,用二百两银子要了王羽衣一夜。杜观尘争不过那老色鬼,一气之下,悻悻地回家去了,至今杜观尘还记得那双淫荡的老眼。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据说王羽衣与那老头发生了争执,结果王羽衣不知怎的用剪刀剪下了那老头的小祖宗。那老头身体好像不太好,竟失血过多,一命呜呼。王羽衣被抓进了监狱。正当杜观尘和几个常客想方设法要营救王羽衣时,她却在牢里上吊自尽了。后来听施三难说,王羽衣之所以自尽,是因为不堪狱卒们的凌辱。
施三难脸色沉重地说道:〃观尘兄可知道王姑娘上吊的那天是什么日子?〃杜观尘一怔,道:〃难道是清明?〃施三难苦笑道:〃正是清明!〃杜观尘浑身一震,清明?王羽衣自杀的日子是清明?天哪,怎么会这么巧?龙敬秋行凶的日子是清明,邓刘氏和她的姘头谋杀亲夫是清明,百里琼到汴梁求职是清明时节,难道他们都与此无关,真正与〃清明亡魂〃相关的是王羽衣?杜观尘心中豁然开朗,只有死亡才会给人带来强烈的精神震撼和心理刺激,百里琼总不会因为嫉妒他而非要在清明出手,龙敬秋虽是紫霜镖局的镖师,但卫紫霜不至于为他而残杀他人,起码龙敬秋的死并不是在清明;而邓刘氏和石秀才,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替他们出头。杜观尘几乎可以肯定,〃清明亡魂〃是一个极度喜欢王羽衣的人,或许是她的兄弟,或许是某一位爱她爱得发狂的嫖客──杜观尘可以说是其中一个,那么,换作第三者的目光视之,他也很可能就是那个该死的幽灵杀手,他承认他喜欢王羽衣,甚至几乎不能一天没有她,若说有人会替她报复杀人,杜观尘无疑是最有嫌疑的一个。
以前杜观尘所怀疑的每一个人,全部在这一瞬间被他否定,施三难不是,卫皋不是,百里琼不是,郭士其不是,蒲浩不是,蔺清之更不是,惟一所能怀疑的人正是他自己。
施三难道:〃观尘兄觉得有没有可能这清明亡魂正是由王姑娘而起?〃杜观尘啼笑皆非地道:〃在所有的线索之中,这是最具可能性的。〃施三难道:〃那么你能想起什么人?〃杜观尘叹了口气道:〃说句实话,最具有嫌疑的人竟是我自己。〃顾红烛也道:〃是呀,那个时候,杜庄主与羽衣最是情深意切。〃施三难盯着画中的十六个画像,指着一个离王羽衣最近、只留下一个背影的人道:〃观尘兄能不能记起此人是谁?〃杜观尘看了看,脑里一片混乱,作这幅画已经七年多了,许多细节都显得非常模糊,他记得当时有许多人,蒲浩、颜尚武、卫紫霜、百里琼甚至蔺清之均在场,雷仲贤在不在,他实在记不清了。至于那个背影是谁,他怎么还能记得,因为除了王羽衣,其他人物杜观尘都描得不是很清晰,或许是雷仲贤,或许是百里琼,甚至很可能就是他自己。显然,这个最接近王羽衣的人,对王羽衣一定也心仪已久,如果不是杜观尘自己,那么这人也是妒恨他的人之一。他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实在记不清了。〃施三难道:〃现在几乎能够下结论,清明亡魂与王姑娘有关,因为那时的太守正是金颖来,文案正是由卢师爷所拟的,而捕王姑娘入狱的正是我的前任殷岳。否则也不会那么巧,五年前的清明王姑娘刚死,第二年清明亡魂就出现了,而且接下来的清明他正好杀了金、殷、卢三人。〃杜观尘道:〃那么颜掌柜呢,他为什么要杀颜掌柜?〃施三难道:〃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或许颜掌柜曾经侮辱过王姑娘。〃杜观尘道:〃颜掌柜除了吝啬,为人极为本分,怎么可能会去侮辱王羽衣?〃施三难道:〃也许这正是问题的关键之处。你再好好想想,说不定那凶手就是这个离王姑娘最近的人。〃待施三难走后,杜观尘和顾红烛卧在床上,但他哪里还有闲情逸致与她近身肉搏,连外衣都没有脱,静静思索。这恐怕是七八年来他在相好面前最为安分的一次。顾红烛知道他心神不宁,也没有打扰他的沉思,顾自躺着。当然,杜观尘的恐惧同样感染了她,她如何能酣然入梦呢?
在黑暗中,杜观尘张着双眼,生怕那亡魂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对死亡,他不能无所顾忌,他珍惜生命,胜于珍惜朋友和女人。在这种关键时刻,杜观尘甚至自私地想,接到亡魂帖的为什么不是颜尚武、百里琼、施三难甚至蔺清之?这样想也许太卑鄙、太可耻了,然而当索命无常一旦向自己伸出冰冷的铁索时,他什么都能够出卖,包括朋友、兄弟以及自己的父母。杜观尘相信,有这种想法的人世上绝不会只有他踏雪山人,绝大部分活着的生命到这种时刻都会变得脆弱和自私。当然,他钦佩那些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人,但谁敢说他们就没有起过龌龊的念头?何况,他活得很好,他还没有厌倦享受,他还留恋那灯红酒绿的销魂生涯。
杜观尘知道,今晚他尽管仍然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但像顾红烛、颜尚武、施三难应该已经觉察到他往日的风采不再,笼罩着他的只是惊惧。
那〃清明亡魂〃是什么人?真的是一个嫖客?那画里的背影是谁?王羽衣有没有兄弟?
杜观尘倒是希望那人现在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不怕一剑突然刺来。因为起码杜观尘现在正在防备着,对于他这样的身手,〃清明亡魂〃总不可能一击得手吧。
杜观尘也感到,这个可怖的杀手不能用一般人的眼光去看待他,他既然会为了王羽衣这样一个妓女而动辄杀人,而且还每每选择清明这个本来应该是拜宗祭祖的日子,就说明这人的心理有些问题,心理没有问题的人,是不会这么按规律杀人的,因为他如果偶然选择别的日子刺杀一次,别人就更难查出蛛丝马迹。而现在,杜观尘至少知道这个〃清明亡魂〃十有八九同王羽衣有关。
有一段时间,杜观尘真的怀疑他自己就是那〃清明亡魂〃,他自信与王羽衣的感情没有谁能够相比,他与她之间的事情仿佛本来就应当如此,他有才情,她也有,他同王羽衣能够结合是水到渠成的事,在床上更是很快就能水乳交融。那〃清明亡魂〃每次出现在夜里,是不是杜观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夜游?潜意识地为她报复杀人?这样的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据说二十多年前扬州就曾出现过这样的一件案子──假如他想得出杀颜乃贵的理由,他几乎敢肯定这样的猜测。
子时已过,也就是告别了寒食,来到了清明。杜观尘很累,但他不敢睡,因为在未来十二个时辰的每一刻,他都有可能让那亡魂在自己的咽喉悄无声息之间地刺个窟窿。
八 他的背后有一双眼睛
一夜竟无事,这倒出乎杜观尘的意料,难道这个不知隐藏在哪个角落的亡魂要在今天夜里再下手?杜观尘告诉自己,千万别大意,说不定那见不得光的杀手会破例在白天动手,他还应该加强戒备,不给那人以可乘之机。可是,他疲惫得很,倦意主要是在心理上,身体倒还好,自从练了九宫真气以后,一天两天不合眼,杜观尘还是能够精神矍烁。但〃清明亡魂〃给他心里造成的压力太大了。
施三难和颜尚武见他还能自己用双腿从顾红烛的房里走出来,均显得很惊奇,以前〃清明亡魂〃动手往往就是在清明子时至寅时这一段时间,这次居然没有向他下手。杜观尘佯笑道:〃那幽灵病了,今次他取消了计划。〃颜尚武若有所思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这一天还长着呢,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施三难道:〃夜里观尘兄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杜观尘诡秘地一笑,道:〃听到过,听到我隔壁那房里的床板不停地响。〃施三难脸色不变,道:〃别胡说,我昨夜也是一夜未眠,抱着剑等候了一宿,根本没碰那女人。〃杜观尘瞧了瞧颜尚武道:〃尚武兄,你能相信施捕头的话吗?〃颜尚武道:〃我倒相信施捕头是今世的柳下惠,倒是你,死到临头,还这般奚落为你担忧的朋友,真是没有心肝。〃杜观尘当然明白施三难为了〃清明亡魂〃已费尽了心血,换句话说,也是为了他,他鬓角的白发就是最好的见证。施三难道:〃我倒是看到了一个可疑的人。〃杜观尘惊喜地问道:〃在哪里?什么人?〃施三难道:〃昨夜亥时,我临窗望去,湖边停着一叶小舟,船头盘坐着一个身着蓑衣蓑帽的人。〃杜观尘急道:〃你没有上去盘问?〃施三难道:〃没有,他又没有犯什么事,湖畔停泊的舟子又不是他一人,他喜欢在细雨中独坐,我有什么权力去阻止?〃杜观尘淡淡道:〃还说什么为我分忧呢,万一此人就是清明亡魂呢,岂不是给了他刺杀我的机会?〃施三难道:〃如果是他,他就不会有这种机会,因为我一直注视着他,从亥时,子时,丑时,一直到了五更,我依旧在监视他;他像是睡着了,到五更才起身,把船摇开。〃倘若如施三难所说,这件事很正常,许多渔夫都是以舟为家,夜泊湖畔,天还未亮入湖打鱼;惟一的可疑之处,是此人为什么要彻夜长坐船头。
杜观尘没多想此事,反正他现在还活着。他向施、颜二人告别,顾自回家,天空依然飘着雨,这该死的雨,他的心情也由于这缠绵的细雨而糟透了。如果是个晴朗的天气,杜观尘的心情也许也会晴朗一些。
当杜观尘刚跨入西街的时候,直觉告诉他,后面有人跟踪。从修练九宫真气以来,杜观尘十七岁的时候就有这种奇异的感触,好像他的后脑生了眼睛,当然,他不能看清跟踪者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