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只在廊下站了一刻,见她哭累了沉沉睡去,才满意地勾起唇角,旋身离开。
一声清啼,天已经亮了。睡塌上的女子裹着羊绒毯子,翻个身从梦中醒来。
“公主,快醒醒!”有人轻轻摇她,从梦中脱出来。君羽整开惺忪睡眼,正迎上一双温柔清亮的眸子。
芜菁替她擦去额上的冷汗,关切地问:“梦见什么了?瞧您哭的这一身的汗。”君羽夺了手巾,揩去眼角泪渍:“哪里哭了,只是做噩梦了而已。”
她兀自笑着,眼里像糅了一粒砂,酸酸的泛着疼。撑身站起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雕花窗扉,阳光兜头洒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微风从她鼻尖上掠过,就像暮春四月柳絮从枝头坠落。君羽不自觉扬起嘴角,会心地笑了。昨夜的烦闷扫去一空,今天又是个新的开始。
“公主!”一声轻唤,让她从沉湎中醒悟过来。
芜菁整理床铺时,无意间从被褥里拉出件袍子。那件皂袍古素无华,纯正的墨色,没有任何花纹装饰,虽然有淡淡清冽暗香,却十分宽大,她是做衣裁剪的好手,这袍子一眼就能辨出是男人的样式。
芜菁吓当即变了脸色,颤声问君羽:“公主,这……男人的衣裳怎么会在您屋里?”
君羽回头一看,心中暗呼倒霉。那天穿着谢混衣服回来,被烦心事一搅,居然忘了藏起来,真是太大意了。她慌忙夺过来,笑着圆谎:“哎呀,你瞧我这记性,这衣服还是上回去王家,练之借给我的,最近事情多都耽误了。”
芜菁一听她提王练之,心里顿时酸酸的,有些不自在。然而脸上却挂着笑,不动声色道:“原来是这样,公主既然出宫不方便,不如让奴婢替您去送给王大人。”
君羽吓得连连摆手,尴尬笑道:“不用不用,我已经托他府上的人来取,估计快来了,我一会就派雀儿去崇明门等着。”
芜菁见她执意不肯,也不好再坚持下去,打扫完后便从卧寝退了出来。等门掩上,君羽才抱着衣服长松了一口气。她疾步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微红的面颊。
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谢混她就会无端紧张,用手摩挲着发烫的脸颊,心里像是开了一朵莫名的花,脉搏血流霎时失衡。想到他模糊的影子,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是酸,是甜,还有一种莫名的怅惘。
那双秋水般的凤目,仿佛是千古寒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她想试图从里那双眸子里捕捉到什么,哪怕一丝也好,然而像是望进了瀚海漩涡,反而迷失了自己。想起他的仙骨姿容,竟然透出侵人的寒意,仿佛雾里探花,诡秘难寻。
她抱着衣服坐下来,心里盘算着到底该不该还给谢混。思想挣扎数番,最后一想:“管他呢,反正闲着闲着,就当出宫散心,说不定哪天又被软禁,再想出去可就难了。”打定注意,君羽匆匆换了男装,带着衣服阖门出去。
下了一夜的雨,晴空万里,广阔无垠,湛蓝的天空上白云舒卷,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子凉爽。从崇明门出来,已是未时三刻,日光略微向西倾斜,温煦却不十分刺眼。一路上穿花拂柳,大约走了两个时辰终于看到朱雀桥。
此时申时已过,云空里略有了夕阳霞影,几行燕子点水飞过,桥下一脉碧波泱泱向东缓去。君羽站在桥上,远眺着秦淮河里的桨声灯影,一叶叶乌蓬船在桥下穿梭,竟有些许寂寥。她忽然想起萨都剌那句: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寓情于景,都让人倍感落寞。
朱雀桥向南,转弯到了街尾的巷子前停住。她仰头一望,墨漆牌匾上篆书了两个大字“谢邸”,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奢华,反而有种世外闲雅的幽僻。君羽扣了几下云板,门嘎吱一声开了,有人从缝里探出半个脑袋。
“这位公子,你找谁?”
君羽忙上前询问:“敢问谢混可在家?”
那仆人用怀疑的眼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似觉有点眼生,不禁皱起了眉头:“我家少爷今日特地吩咐,不便见客,不知你可否有拜帖?”
没想到初次来就吃了闭门羹,君羽颇有些尴尬,她举起手里的东西说:“我是来给你家公子还衣裳的,麻烦你通报一声。”
那仆人见她衣着清雅不似凡俗,便与守房商量了一下,开门道:“那你进来吧。”
府中景色诡魅,还未到六月这里已是郁色青葱,有了盛夏的景致。走过窄窄的青石板路,穿过花庭便到了西角门。四野里寂然,一排六格扇门都敞着,暮色里有一点伶仃烟光,绕过了抄手游廊。
这些天来,君羽也算长过不少见识,无论是皇家御苑还是萧楷的瞻园,都称的上顶尖极的豪宅,自然不乏怡人景色,却抵不上这乌衣巷的精致奂美。
这里没有多少奢华,地方却大的出奇,放眼瞧去满目的绿色,竹子遮天蔽日,映衬着江南独有的曲院风情,真有种人在画中游的妙感。
走了大半晌,君羽脚都疼了,还没到谢家的客室。她正想说找个地方歇脚,猛然在前方撞见几个人。为首的男子约有四十来岁,穿着墨铠重甲,从眉眼中依稀能辨出年少时的清俊。
领路的仆人看见他,立刻必恭必敬地迎过去,低头唤道:“玄老爷。”
君羽一惊,心想这人难道是大名鼎鼎的谢玄?那人略一点头,沉声问:“你这急匆匆是作何?”
小仆瞥了眼君羽,恭敬答道:“回老爷,这位公子要见三少爷,奴才为他引路。”
那人将目光移向君羽,神情稳重坦荡,并无多少苛责。他点了点头道:“既然是子混的朋友,不可怠慢了人家,先引到正厅去看茶伺候。”
君羽见他为人亲和,并没有架子,心里不由提升了好感。匆匆行了礼与他擦身而过,等那人走远了,她才小声问仆从:“刚才那位是你家什么人?”
小仆眯起眼,颇为自豪地说:“那是我家七老爷谢玄,三公子的叔父。”
君羽点点头,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
初访乌衣巷(中)
到了正厅,青衿侍女们挑帘进来,有的恭敬上茶,有的在象牙屏风后打扇,君羽老实坐着,等了许久,都不见主人的踪影。渐渐地她也觉得乏味,就起来观赏走动。这厅里每一样陈设都是竹子做的,结构细致的壁架上,摆着几样古董,墙上悬着四幅字帖,落款写着“永和九年王羲之”。
正百无聊赖,忽听得走廊上木屐声响,君羽的心跳骤然加速,慌忙回过头,来人清秀斯文却不是谢混。那少年一身蓝衣,正是在烟雨楼遇见的谢晦。
“君公子,好久不见。”谢晦笑着跟她打招呼,敛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君羽只好坐回原位,不时朝外张望。谢晦看出她有些焦躁,安慰道:“君公子不必着急,我季叔正在沐浴,可能一时还来不了。”
“季叔?他是你叔叔?”君羽不由吃了一惊。
谢晦腼腆笑道:“说来惭愧,我们虽然是叔侄,年龄却只差三岁。”
“哦。”君羽点了点头,心想难怪觉得他们有几分相似,原来是血缘亲戚,这两人一个禀性温文,一个脾气冷漠,还真是有意思。
光影蹉跎变幻,一寸寸绕过日影。渐渐地天色黯淡下来,君羽有些后悔,起身就想告辞。侍女进来回报:“少公子,老爷在曲院水榭摆了家宴,吩咐您现在就过去。”
谢晦一听便对君羽说:“君公子,天色不早,你也一同去吃顿便饭吧。”
君羽连连推脱,却拗不过他的坚持邀请,只好应承下来。从正厅出来,穿过几个半月门,进入到缦腰曲折的回廊,檐下悬着六角纱灯,随风迎送。透过错落的隔窗,能看见庭院里的明花幽树,每移一步都换一番情趣。
转眼越过一段狭窄的嶙峋石涧,视野蓦然开阔,君羽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十里平湖上荷叶接天,亭阁水榭,四壁透风,悬挂着天青色的绢烟纱。淙淙琴声就从薄幕后泻出,透过竹帘的细隙和烟障,依稀能窥见舞姬妙曼的腰肢晃动。同时,又有人和着琴声,柔柔吟唱:风恬浪静兮,见人生之真境。
味淡声稀兮,识心体之本然。
谈丝竹乐兮,未必得山林之趣。
厌功几烦兮,未必忘名利之情……
君羽随着谢晦进入水阁,里面已经满座,不免有点紧张。随机找了位置坐下,席上的人逐渐安静下来,都将目光聚集到她这个局外人身上。
一个中年女子问:“晦儿,这位是……”
谢晦笑道:“回祖姑母,这位公子是季叔的好友。”
那女子听完,不禁蹙起眉:“既然人家来拜访,怎么还不见子混出来,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
君羽心想:“不知道她是谁,居然敢这样训谢混。”偷眼观察,只见她面容素净,乌发用一只银簪松绾着,素色绢裙淡雅明艳。清逸出尘,却不失风骨,颇有几分世外贤人的风采。
旁边紧坐的谢玄,此时也更换了常服,回头道:“去把三少爷请来,就说是我的吩咐。”
只听那女子叹道:“都说咱们谢家是芝兰玉树,我看这小儿辈里,子混还算有点灵气,可怎么总不见长进,不知道是尘务经心,还是天资有限?二哥,你也不管管他。”
对面的中年男子苦笑一声:“管?他现在眼里哪还容得下我这个当爹的,一天到晚闲着,分毫不体谅家里的处境。我看四弟手里的军权,迟早让姓桓的夺去。”
谢玄笑道:“北府兵是咱们谢家一手培养的,岂能那么容易就落到别人手里。等过了今年,我就向陛下请辞,把官职让出来留给他。”
正说着,水廊外传来屐声,婢女们早争相去打帘笼。君羽侧过头,见谢混披着件白袍,漆黑长发无拘无束,散在背后,周身萦绕着冷月般的光华。
君羽立刻垂下头,装着饮茶。谢混瞥了她一眼,在旁边的空位坐下。中年男子道:“君公子等了多时,你却迟迟不来,真是太不象话了。”
谢混吹着浮茶,淡淡问她:“你找我什么事?”
君羽被问的张口结舌,慌忙道:“哦,是练之兄托我给你送样东西。”明知她是托词,谢混听完也不细究,只低头呷了一口茶。
那中年女子笑道:“君公子也认识练之,那真是太巧了,改天还要请你去王府上坐坐。”
君羽听的糊涂,谢混在旁边低声解释:“我姑母也是练之的婶娘。”君羽恍然大悟,惊讶地问:“您可是天下第一才女谢道韫?”
那女子抿唇笑道:“天下第一不敢当,只不过识得几个字罢了。君公子难道也知道我?”
君羽自小就仰慕她,今日无意撞见,心中别提有多激动:“当然知道,天下谁人不识谢先生的大名,先生那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真可谓千古绝句,巾帼不让须眉,是我们所有女子的骄傲……”
话一出口,她就想把后半句咽回去。众人嗅出话风不对,投来诧异读目光,她慌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先生的才学让世间男子汗颜。”
谢玄咳嗽一声,笑道:“阿姐,想不到我们十几年前的咏雪联句,居然在小儿辈里成了笑话,看来叔父说的对,比起雅人深致,我等确实不如你。”
谢道韫安然笑道:“你的‘撒盐空中差可拟’也不差,只是叔父要求过苛了。我看这位君公子年纪虽轻,胸襟却十分开阔,想必对女子有什么特别的高见。”
这些天忍够了封建压迫,君羽早有种不吐不快的憋闷,于是放大胆子道:“高见不敢,我只是仰慕像先生这样的女子,独立自主,不复依傍。为何男子能‘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女子却要整日守在家里,遵循三从四德,这本就不公平。”
谢道韫听完,微笑着点头赞许:“不错,这也正是我心中所想。世间女子中我也只佩服两人,一个是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一个是梅溪义妇祝英台。”
君羽刚想接话,却听谢混打断道:“小侄私以为,祝英台不如花木兰。”
“哦,何以见得?”
“木兰从军并非出于本意,而是因父老无兄,逼不得已才女扮男装。而祝英台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却不知自重地与男人们混在一起,以至梁、马二人因她反目成仇,敢问这样轻薄的女子又有何值得称赞的地方?”说着,他斜睨了君羽一眼,唇边蓄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君羽听出他是在暗讽自己,于是说:“子混兄这话我不赞成,女子为什么不能选择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自古多少女子委曲求全,为了父辈的颜面嫁给不爱的人,她们与祝英台相比,恰少了一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至于马文才,他若是真心喜欢祝英台,就应该大度放手,也不至落得害人害己。”
啪啪,只闻几声脆响,谢道韫抚掌笑道:“君公子才思敏捷,身为男子却有如此见解,实在难能可贵,道韫佩服。”
谢玄也笑道:“罢了罢了,好好一场家宴,却搞成了清谈会。让外客瞧见,又落人笑柄了。君公子尝尝这金盏琵琶鸭,可是东山会稽的一道名菜。”说着,夹了筷鸭肉放到她碗里。
君羽低头一尝,只觉得皮脂松滑、清香四溢,味道鲜美却不油腻。偷眼看向谢混,只见他兀自斟饮,执着杯沿的手比玉还白皙。
酒过三巡,谢琰突然笑着问王凝之:“妹婿,我听说朝中最近出了一件怪事,桓玄请旨欲尚晋陵公主,却遭到了拒绝,这传闻是真是假?”
君羽正在喝茶,一听差点呛住,赶忙掩住嘴装着咳嗽。只听王凝之回道:“具体是何种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只听珣兄说当时在观鹤亭,陛下有意为公主挑一位驸马,殷仲堪极力推荐桓玄,但是公主似乎不中意,最后竟闹的不欢而散。珣兄只好将这差使揽下来,让我帮他留意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谢玄也叹道:“这事说来也怪,我虽不喜桓玄为人,可他年轻英武,也算小一辈里的漂亮人物,不论从家世才学都够得上驸马的资格。公主待字闺中,不该反应那么激烈。”
谢道韫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选不上了才好。桓玄已操控我朝几十万雄兵,不过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走一步好棋,他若是当了驸马,朝野内外不就成姓桓的半家天下。再说了,咱们王谢两家多风流才俊,公主随便挑一个,也不会输给桓玄。”
王凝之抚掌大笑:“夫人所言极是,我回去就给珣兄提醒,让他在两族中选一个。”
君羽越听越羞,两颊滚烫似火,将脸埋进碗里,只顾着低头吃饭。谢道韫见她不发表任何意见,便笑着问:“君公子,你和子混、练之都熟,他们两人之中谁当驸马更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PS花絮放松∶公主同学眼冒桃心,花痴痴地说∶“……那个,人家可不可以两个一起纳了?”
初访乌衣巷(下)
“咳咳……”君羽被呛的咳嗽不止,抓起一杯茶仰头灌尽,抚着胸口说,“不好意思,让各位见笑了。”
谢道韫见她表情奇异,不解地问:“公子何顾如此反应,难道是觉得他们不好,都配不上公主?”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君羽吱吱呜呜,搪塞地说不出话来。进退两难间,谢混忽然道:“姑母,莫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我一向无拘无束惯了,只怕娶了公主也承受不起。”
君羽面色登时一白,红潮尽褪,呆呆地凝视着他玉雕般完美的侧面,心里忽然有种落空的感觉。好象被人当众拒绝一样,百般滋味酸涩难言。
如果王练之说这样的话,她大概也不会有这种触动。
君羽匆匆低下脸,不想让人觉出更多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