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如今成元也已经十五六岁了。
“这是清绝那家伙的马。”我指了指旁边转来转去的马匹:“别怪我让它带两个人,可是你自己让它驼了清绝那厮的。”我打趣,看成元果然是脸色涨红,变成了“我不愿意搭理你”的表情。
又交代了两句,我方才带了无忌进去找师公。
“我如果去,恐怕又要被念叨啦,你大师伯可是很恐怖的。”到了大殿门外,我压低声音偷偷对无忌道:“你自己进去吧。这么些年,师公一直挂念你的很。另外,”我顿了一顿,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将少林的情况告知于师公他老人家,以提高警惕。还有,杨左使他们,你也要去问问,他毕竟原本和我武当势同水火……”啰啰嗦嗦叮嘱了半晌,一抬头就看见无忌正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顿时心里就骂一声自己鸡婆:“算了,你自己看着办,我到后山去一趟。”
“哎……青书哥?!”
现在怕我生气?我回头看他急切的神色复又笑起来:“我数年未归,有私事未了。去去就来。”
“那我到哪找你?”
“师公放不放行还不一定,我看十之八九是我要去找你才对。要么,我在后山思望崖,你问问就知道了。”看他还不放心,我走回去替他开了门将他踹了进去:“墨迹什么,快进去!”
身边没有人,登时就察觉到有些寂寥。这些天一同无忌在一起,让我都忘了这几年的日子了。
大概,人都是这样子的吧。比起一直持续的痛苦,遗忘实在是一件更简单的事情。
我已有三年不曾回来。而这里却一点变化都没有。我看着长廊边圆柱上被刻下的字迹,一时间心痛难当。物是人非这个词,简直犹如一把利剑,能够毫不留情的戳入你的心里然后狠狠的搅动。
比起前山缓和的坡度,武当的后山就如同一把刀鞘般笔直的伸出去,然后下面是万丈深渊。思望崖就是这么个地方。终年被云雾缭绕,望不见底。
仅仅是看一眼便觉得浑身发憷,心里止不住的颤栗,当初,那么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敢跳下去的?
“原谅我,一直不曾来看过你。”
接下来便什么话都说不下去。当初离开的时候满心的把责任和仇恨都加诸在父亲和武当身上,深深觉得自己再不能在这么个虚伪的地方待下去。
然后回过头来想一想,辜负他最深的人,罪魁祸首,都应该是我才对。我完全没有任何立场来指责父亲和武当。当初暴怒的父亲所骂出来的话虽然难听,里面的意思与我想的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差别。我是袖手旁观的帮凶。
以前从来没有恐高症。现在我却是稍稍看一下崖下的风景就立刻感觉到眩晕,连忙回头背对着思望崖坐了下来。
眼前似乎还能看到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宛如夏夜的星辰,又灵动又狡黠。而它现在却再也看不到了。
清远,清远。
被埋了三年的心事终于被翻了出来。
“我呀,再不去喜欢什么人了。可好?”摸摸地上嶙峋的石头,我仰躺下来:“自此以后,我便再不走了,一直陪着你,可好?”
大概会笑,又也许会哭。那家伙一直是个小笨蛋。
可记当年
“青书哥!!”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甜腻和粘糯,让我有些恍然,然而睁开眼,却发现站在身边低头看我的是无忌。
怎么会弄混了这两个人呢。
无忌伸出手,我借着力爬起来,意外的发现后面竟然还站了一个人。
“青书拜见师公。”
已经年逾百岁的师公微微点头,露出些笑意:“终于回来了。”
“嗯。”我回话,顺着师公的眼光看向远处的云海。
“以后到哪里去,要记得先说一声。也要回来看看。哪有跑出去这么久,都不回来的。”
“以后都不跑了。青书哪里也不跑了。”这么回着话,我向师公走过去,察觉到一直握着我的手没松开的无忌浑身震了一震,有些疑惑的侧头看他。
这后山日光并不强烈,无忌却伸手挡住了眼睛。我只看到他在阴影下的脸,白的可怕:“无忌,你怎么了?”
对于我的询问,无忌仅仅只是摇摇头,然后便松开手站到我背后不再动。我走到师公身边,被他老人家拍了拍脸,感觉有些奇怪。
“小青书都长这么大了,生的可真好。远桥他明明不算好看。”
没想到师公会突然提这个话题,我呆住,过了遍脑子后才想起来,笑着回话:“那定然是我娘亲的功劳。”
师公却摇头:“若是你娘的功劳,那也当和无忌一般才对,”他伸手又将无忌拉了过来续道:“无忌与他娘,实在是生的相像。”
感情我是不像爹也不像妈的娃子吗?我挑眉,怪不得爹不疼我。
“师公怎么会过来?”
“我自然要过来看看。”师公将手上的拂尘背到身后,抬步往回走:“看这大好河山,看这中原万里。”
说的我一头雾水。
晚上的时候,由于我和无忌来的匆忙,武当并未曾得到消息,所以无忌的房间还没能够整理出来,自然,这个重担就落到了我头上。
“那无忌的房间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收拾好啊!!!”我摔毛巾,怒斥负责后勤的小道士。
可惜小道士不给面子:“三年不回来回来就给老子摆脸色,老子还就不愿意给他整出个房间来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后道:“清松你放过我吧……”
这个可恶又爱损人的家伙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下巴都翘得高高的。等到看我做小陪低够了他方才松口:“屋子明天就差不多了。”
“哎……?”所以是戏弄我吗?我气得直咬牙。
向来是趾高气昂心比天高的清松此时却吞吞吐吐起来,偷眼打量了我几眼后方才道:“别的房子都放了东西,只有一间能尽早的整理出来不碍事……”
我明白了。心突然就冷了下来。
“大师兄?”清松突然变得乖巧起来。
“没事,你既然这么办,那肯定是对的。”我冲他笑,转身从屋内走了出去。
“无忌!”遥遥的就看到人站在台阶旁边,半弯了身子似乎在瞧那林立着的木桩。走过去才发现竟然是无忌。
听到我喊他,无忌站直了身子冲我摆手,随即走了上来:“青书哥,什么事?”
“没事。”我踢了踢木桩:“这个你玩过吗?”
无忌露出讶异的神色:“玩?怎么玩?”
想起来,无忌一身功力大多来自于他自身的奇遇,并不曾真正受到什么名师指点,自然也不曾用过这种东西来锻炼身形的灵活性和机变性。
“这是梅花桩。供人……踩在上面练武斗殴用。”我刚刚自觉想出了个合理的解释,背后就传来咳嗽声。
实在是太刻意了。一回头,四师叔那张老脸就凑了上来。
“四师叔。”我乖乖的喊,四师叔仅仅是点了点头,就伸手“殊”的替我把穴道给点了。
“你在这里乖乖的。我来试试五弟的孩子有多少功夫。”言罢,他一手就把无忌给甩上了梅花桩,自己也跳到了上面。
“乖乖的。”我嘀咕。四师叔没什么不好。只是生来老相,又爱好倚老卖老,动不动就对我们这小一辈的喊“乖乖的”,连带着我都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
无忌在梅花桩上站得有些惨不忍睹——不论是多高的天分,做任何事情也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这梅花桩实在难打,无忌他的功夫又委实粗糙……
什么时候师公才会教授他太极拳呢?我在心里想,无忌总不可能自己开口,现如今赵敏又不知为何没有到武当来寻事挑衅,也就失去了让师公传太极拳给无忌的机缘。
即使内力独步天下身怀盖世武功,与人比武时却由于招式大开大合过于疏漏而被人钻了空子,那可太冤枉了。
四师叔似乎也发现在梅花桩上比武实在是有失公平,悻悻然的从上面跳下来直挥手:“不比了不比了,免得被说是以大欺小。”
我虽然被点了穴却还是能说话,一边在心里偷着乐一边道:“四师叔是怕败给了无忌,有失颜面吧。”
话刚出口,原本已经走过来想要给我解穴的四师叔身形一顿,拉下脸训斥我:“没大没小,你就在这给我站着!!!”言罢他竟然一背手扬长而去,再不管我。
“四师叔!!!”我叫,却没有任何反应,顿时在心里懊恼自己多嘴。说什么不好非要刺激他……想必又要在日头下面站一个时辰了。
“哈哈笨蛋……”旁边有人笑起来,我虽不能转头,却也听的出是无忌:“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我佯装暴怒训斥他:“枉我对你这么好,还不快帮我!!”
“怎么帮啊?”
也是,四师叔点的穴无忌根本不会解……啧,我思索片刻后道:“去取把伞来!”话刚说完就觉得身上一轻,再看时自己已经被抗在了无忌的背上。
……你要不要这么威武啊兄弟……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挫伤。
“青书哥你蠢的吧,拿把伞还不如直接把你扛到屋子里去算了。”
这个家伙!我气结,在光明顶见到他的时候明明又乖巧又听话,还颇有些拘谨,现在还没多少天,就变成这般没大没小的模样了。
不过……倒还神气些。比起乖巧少话的样子,我更喜欢无忌他英气勃发的时候。
但是现在,这也不是英气勃发吧!!!
终于到了时辰穴道自动解开之后我只觉得累的腰酸背痛。躺倒床上就不太乐意动弹,看无忌在旁边替我倒茶我方才想起来,今天晚上是还要同他一起睡的。
“青书哥……”
“什么?”见不得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皱眉催促:“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他似乎被我说的话吓到,我方才想起自己在他面前一直都一副温文的模样,连狠话都不曾放过。
到底不比同清远在一块舒心。
“你今日在思望崖,说的是什么意思。”无忌坐在椅子上,手中不停的把玩紫砂的茶杯,也不看我,兀自开了口。
我没想到那时所说的话竟会被他听了去,吓了一跳。顿时觉得十分窘迫,只觉得仿佛心事被他人探听了去。自然不大愿意告诉他,然而无忌却并没怎么样,只是坐在那一声不吭的等着,让我觉得仿佛我不说他就一直这样一般。
从床上起来,我走过去也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在无忌对面坐下:“我呀,曾经有个小师弟。”
“嗯。”
看无忌闷闷的,我先笑起来,伸手比划了一下:“大约,也知道你的肩膀,瘦瘦的,却十分能干。比起我这个又怠惰又不听话的师兄,他要勤勉的多。”
“你大师伯十分喜欢他。”
然后呢?无忌投过来的眼神里这么问。这简直是个大难题,“六年前我下山,去找你,”听到这一句无忌的眼睛陡然睁大,先是一脸的吃惊,随即就变得愤愤起来。
“是啦是啦那个时候没认出你来真是抱歉,还望张大教主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佯装愧疚的抱拳,换得的也不过是胸怀宽大的张教主的一个侧脸。
“清远陪我下了山来。之后我次次下山,无不是同他一道。虽开始觉得这家伙累赘又麻烦的紧,然而到最后,却是他在照顾我。”想来那个时候,我其实是诸事不通,下山了也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所依据的来自于影视资料和小说里捏造的情节完全不可靠。若不是得益于清远在侧,恐怕我要混的灰头土脸才是。
“后来?”
“你急什么?”我不解,是我在感怀过去,又不是这家伙,怎么也一副急冲冲的模样。“后来,我游历够了,想要带他回武当,却被拒。那个小家伙,说是回武当……”
“回武当便再也不成了。”那时在客栈里几乎是哭的泪眼模糊的清远的脸仿佛又出现在我眼前,哭的时候还伸手把鼻涕往我身上蹭,让我哭笑不得。
哪里想得到这样的小娃娃会怀着那样的心思,甚至连回了武当师公和师父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喜欢一个男人的后果都想好了。巴巴的看着我,祈求着他所期望而不可预知的生活。
连我早在三年前便不再是他的“大师兄”也不知道,就那么满心的以为喜欢着我并且期盼我能陪他。
而当时的我呢?
带着惶惑和惊吓,我从来没想到过会遇到一个同性恋,或者在古代这叫做龙阳之癖。学古汉语的我并不算是一个开放的人,同性恋这个种群对我而言实在是太过陌生,说实话,我吓到了。
甚至觉得陪伴我三年的清远在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从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他的祈求我无力办到,最终我所做的,就是把他带回去武当。
“哪里想到,他竟然自己跑去告诉了父亲。”我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向房梁:“暴怒的父亲罚他到思望崖去,你知道吗?我武当的思望崖,同华山派的思过崖,其实有着一样的功用。”
“那又如何。”原本一直凝神听着的无忌此时却显出几分不以为然出来:“难道这就能让他改了么?”
说的一副若是我便死不悔改的架势。我看着好笑,你这个家伙,自己后来还不是要在几个女的之间摇摆不定……
“父亲没让他如何,父亲只是说,让我尽早成婚了事。”免得再去祸害别人。把后半句噎下,我告诉无忌:“连女孩子都找好了,我从不知道武当少侠夫人的位置那么抢手。”
清远当时就站在思望崖,竟然半点也没哭。咬着牙没理会父亲,仅仅只是盯着我。
“我对他点头,我会去成婚。”见无忌露出十分急切的模样我笑起来:“你急什么。”
他有些讪讪,抿了一口茶后问:“那,事情怎么样了?”
跳下去了。
控诉或反抗都不曾有,跳下去了。
我那时才恍然想起,很久以前,当清远还是小清远的时候曾经一副迫切又骄傲的模样告诉我,他倘若喜欢一个人,那便是一辈子。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意思。
“那又与你何干!”听完我说的话,无忌却生气起来,杯子往桌上一放就站了起来:“谁让他自己跳的。”
真是……我扶额:“他跳的,又何尝不是我逼的。只是那时我怯懦难当,把一切过错都推到了父亲身上,怪他逼迫太过,怪武当难容清远。下山之后,等到日子长久,才想起来错在我。”
“清远是孤儿,死去了连个念想他的都没有。”我低语:“有我替他记着些,也总比忘了好。”
“那你就一辈子老死在这陪着?!!连……连……”无忌气的脸泛红,却没说下去。我对他摆手:“连老婆也不要了是吧。哈!”我站起来,甩手推了门出去:“你看这武当……清远不在三年,已经没他什么了。”
“连你将用的房间,原也是他的。”
“那我不用就好了。”
听出无忌声音里满是怒意和不忿,我疑惑的回头:“说什么笑话。”
“他自己尚且不要自己,青书哥又何必赔上自己!!”
我默然。他是张无忌,哪里想得到我却不是宋青书。比起那便宜父亲什么的,从我醒来开始便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清远要重要的多,别说是他,别人也无法理解我的决定吧。
“亲人或余悲,他人业已歌。”
“无忌,我只有这么一个小师弟。”
雷霆前夕
过日子就是活受罪。
我在墙角里扒拉一小块地方蜗居,对着来往每一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