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爷的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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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师爷的儿媳妇-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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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永昌任由她抱着哭着。我想那一定是个噩耗,就悄悄退出了病房。想想,那虚无的死亡突然就在眼里,就在房里,在王玉桂哀嚎的痛哭声里。

☆、第 29 章

  丁永昌的诊断是脑疝,因为撞伤造成颅内组织移位,从而压迫视觉神经造成暂时性失明,在颅内出现了一个小凸起。头痛和失明只是暂时的症状,如果不及时做手术,凸起会越变越大,最后有可能会爆裂而亡。这不是绝症,却好比绝症。戏班的经济状况并不好,丁建国的公司已经宣告破产,台湾的医疗条件倒也可以做这项手术,但始终比不得外国。医生最后给我们的建议是,如果有条件的话就去国外做手术吧。以我们那时的经济能力,这无异于宣布死亡。
  没有人能坦然地面对死亡,也没有人能坦然地面对失去亲人。王玉桂眼睛红肿地望着丁永昌,双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丁永昌只是任由她握着双手,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我想这或许就是死亡的姿态,安静而绝望。人总有一死,早晚罢了。若死之前,有一个心爱的女人陪着你,紧紧地握住你的手,也算不枉此生了。
  第二天丁建国和毓敏秀赶来了。那是分别了将近两年后,我第一次见她。她穿着雪纺衫牛仔裤和运动鞋,长长的波浪卷头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栗色的过肩直发,显得稍微蓬乱。她再也不是那个时髦的都市俏女郎了,也不是生活无忧的成熟美少妇,她成了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为生活奔波的一个平凡的女人。她还是笑着,只是不再清澈明媚,而是蒙上了生活的忧愁。她平凡了。
  她简单地和我打了一个招呼,把带来的水果篮放在床头的柜子上,随丁建国叫了一声“阿爸”。王玉桂擦拭着眼角的眼泪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们。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又细细看着她蒙上了忧愁的脸才实实在在地确定她如今是丁建国的妻子了。
  丁建国询问丁永昌的病情,丁永昌隐瞒了脑疝的事情,转移了话题,“你那边生意怎么样了现在?”
  “都挺好的,阿爸你不用担心,我自己能搞定。现在最紧要的,就是你好好养好身体。”丁建国安慰道。
  丁永昌和丁建国因为事业的问题,关系一直都不太融洽。在三个儿子当中,丁建国算是最有野心的,也最符合戏班继承人的理想人选,但丁建国却志不在此。王玉桂曾经斡旋许久,两人却都没有退让。此刻,许是感受到生命即将走到了尽头,丁永昌软下了态度,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你也不用骗我了,你那公司早已油尽灯枯了,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到底欠了多少外债?”
  “爸……”面对这语重心长,丁建国没法撒谎。
  王玉桂许是因为那句油尽灯枯,和道:“就告诉你爸吧。”
  丁建国顿了顿,“也没多少,阿爸,你就安心养病吧,这事你就不用劳心了。”言外之意,数目定不在丁永昌的接受范围之内。
  “罢了罢了,我这病估计一时半会也好不了,我还是那句话,你,就跟阿秀一起,回戏班吧。做戏是辛苦,但至少还能保你三餐温饱。”
  丁建国低着头,“阿爸,你知道我的理想一直都是在商界打出自己的名号,创立自己的品牌,对歌仔戏实在没什么兴趣。你的腿过段时间就会好的。我打算让阿秀跟你们回戏班,你还有大哥和三弟,戏班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一九八二年的台北,城市建设如火如荼的进行,圈地建设,街道更改,绿化植被,整个城市都在更换着一副崭新的面貌。或许他的眼光独到,他的坚持亦没有错,只是那时候都是个未知数。毓敏秀震惊地望着丁建国的背影,颤抖的嘴唇欲言又止。
  丁永昌兀自絮絮叨叨:“品牌品牌,现在这种光景还敢大言不惭。哼!让阿秀回戏班……”丁永昌抬起头望着毓敏秀,眼里有不忍有怀疑。这个城里媳妇,如何吃得了戏班餐风露宿的苦,但又不见她拒绝。他叹息着收回目光,这孩子,越是懂礼越让他觉得丁建国为了那所谓的事业理想亏待这样的姑娘更是不可原谅。他冷哼一声,“让阿秀回戏班,亏你说得出口!你忘了当初是怎样答应阿秀她爸的?”
  丁建国没多少底气,只嗫嚅回道:“我没忘。”
  “没忘你让她一个人回戏班,你……”丁永昌不免有些气结,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吊在架子上的腿让他只能躺回床上。丁建国起身帮他顺气,被他拒绝了,只断断续续地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肯回戏班吗?”
  丁建国无奈,却不妥协,“阿爸,你别逼我了,身体要紧。”
  丁永昌没再说话,铁着脸转向了一边。
  王玉桂见丁永昌犟脾气上来,忙拉开丁建国,当起了和事佬。丁建国叹了一口气,匆匆向丁永昌告别就和毓敏秀出去了。
  房间里,王玉桂仍兀自开解:“你别怪他了,他不知道你病了。”丁永昌叹息一声,剧烈的咳嗽让他孱弱的身体疲惫不已,身体狠狠的摔在床上,没再说话。王玉桂给他掖好被子,和我一起离开了病房。
  医院的人不多,走廊里偶尔见三两个步履匆忙的护士。丁建国和毓敏秀就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见我们出来,丁建国站起来向王玉桂感慨道:“阿爸真是老了,原来他也发脾气,不过好歹还给我解释的机会,这次他竟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就翻脸了。”
  王玉桂满脸沉痛:“他受伤了心情不好,你多体谅体谅他。”他比她高半个头,她要仰着头望着他。
  丁建国仍是有些牢骚:“他一见面就提回戏班的事情,要我怎么体谅,这话我怎么能胡乱答应。”
  “你别说了。”王玉桂制止了他。脑疝的事情是丁永昌千叮万嘱的。这个男人坚强了一辈子,到最后连死都不想得到家人的同情和陪伴。“来这边,我和你说点事。”王玉桂看了一眼我和毓敏秀,就拉着丁建国离开了。
  怕丁永昌突然醒来,我们没敢走开,还是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她的话不多,整个人沉稳了许多。我嗫嚅了半天,才轻声说道:“小黄不见了。”这或许是我和她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吧。关于我,她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关于她,或许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说。
  她愣了一会,才惊愕地问道:“为什么?”
  “那时候它快临产了,他们觉得带着它不方便就把它留在那了,我后来回去找它,它已经不在了。”
  “哦,你别太伤心了。”她低低地应道。
  “嗯,都过去很久的事了。”缘聚缘散,人去人来,我本没有多少坚持。她久久没有再说话,我才恍然反应过来她可能是想起自己的孩子了。老话说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她一定很伤心。
  我握住她的手,说道:“对不起。”那是我第一次那么名正言顺那么久的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很白皙修长,左手拇指上有一道还未完全愈合的小伤口。掌心有些干燥。我想起王玉桂的手上也有几道相似的伤口,她是为他洗手做羹汤吗?
  她的几绺头发从耳际落下来,她随手将它们别到耳后。腾出来的手还是落在我的手上,我能感觉到自己轻微的战栗。她笑着回答我:“没关系啦,都过去了。”
  “我以前常听人说,孩子是上天的使者,是上天派他们下来宽恕人类的罪恶,涤清世间的污浊,所以孩子最初来到世间都是干净纯粹的。那时我还不明白,后来我在医院亲眼看见父亲离去。我看着他躺在病床上,浑身冷汗,很大声很大声地呼气吸气,那少得可怜的气体在他的呼吸道发生呼呼的声音。我觉得死亡对他来说是一场苦役,一场他不堪重负的苦役。到后来,他甚至已经不能认出我也不能看见我了,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他的弥留上,很大声很大声很深很深地呼气吸气,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状态,最后终于戛然而止了。那时候我觉得死亡是一种休息,一种恩赐,一种上天对它的使者的召唤。我就释然了,一定是上天不舍得他受苦,是疼爱,不是不幸,他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幸福。”
  我说了谎,但我眼中涌满了泪,我几乎就要把自己感动了。世间最打动人的大概就是揭开自己的伤疤用血泪的教训宽慰,毓敏秀紧紧握着我的手,聪明的她听出了我话里的安慰。嘴角柔和的弧度温柔上扬,“谢谢你。”她说。
  我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王玉桂和丁建国不一会就回来了。不知道谈了些什么,丁建国的脸上没见悲痛的神情,王玉桂该没有和他说起丁永昌的病情。我一直在等着丁建国说让她回戏班的事,但他只叮嘱王玉桂好好照顾丁永昌,一直到最后什么都没说。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叠钱交给王玉桂,但王玉桂没有收。终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我们没有再说话。夜幕低垂的时候,她和丁建国离开了。阔别两年后的重逢就在夕阳的余晖中结束了。我站在花园里看着他们的身影穿过长廊,消失在拐角,心里忍不住失落。我认识她多久,我的目光就追随了她多久,然而我从不敢告诉她我想她,我甚至不知道哪一次分别之后我们就再也不会遇见了。
  丁永昌被丁建国拒绝之后,情绪一直不好,或许离死亡近了,人都会生出一种落叶归根的情感。他不顾医院的反对,坚持要求出院,他不吃药抗议了几天,王玉桂妥协了。毓敏秀回来的那天,我刚从外面给丁永昌买拐杖回来,王玉桂在收拾东西出院。她拉着一个轻便的旅行箱,银灰色的,和她的腿齐高。
  她有些胆怯,抢着帮王玉桂的忙,又有点心不在焉,背对着丁永昌的时候,她轻声说道:“阿爸,建国说让我回戏班帮衬一段时间。”
  丁永昌冷哼一声,“他说得倒是好听,他怎么不回来帮衬。”说完又觉得毓敏秀听了这话,心里肯定不舒服,转而安慰道:“回去也好,回去了就好好干吧,就是苦了你了。”
  毓敏秀轻轻应了一声,将衣服放进包里的动作慢了许多。当时她的窘境我并不十分清楚,我掩不住心里的喜悦,殷勤地帮手将一应东西收进包里。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她真的变了很多。生活的苦难一下子偷走了她笑容里的欢乐,留下了哀愁。不过没关系,以后有我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我一定不会像丁建国一样让她受苦的,我心里暗暗这样想。
  那是丁永昌出事的半个月之后,我们回到了戏班。

☆、第 30 章

  梧桐镇隶属台北市,但地处偏僻,交通十分闭塞,从宜兰坐火车到台北市后,还要再转几个小时的汽车。也正是这样,这里的文化发展十分落后,像电话这样的现代设备只有镇上的便利店才有,电视机更是凤毛麟角,所以歌仔戏成了全镇绝无仅有的娱乐节目。我们回到镇上的时候是傍晚,然而迎接我们的却不是那耳熟能详的铜锣钵胡的声音,而是一阵陌生的流行音乐远远叫嚣着。
  “怎么回事?”王玉桂嘀咕着。但我们谁都没有答案。
  丁永昌的拐杖铿地一声杵在地上,加快了步伐。一辈子赖以为生的艺技再不仅仅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他敏感地察觉到这是对他歌仔戏班存亡最大的威胁。王玉桂急忙搀着他。我拉着毓敏秀的旅行箱跟在身后。丁永昌住院的东西不多,但他一辈子克勤克俭,脸盆毛巾什么都带回来了。我就放在箱子的拉杆上面。路上毓敏秀几番想接过手,但我一直坚持。我想就算她把整个家都带来我也会背上,何况这少许东西。
  “重不重?”她又问我。她身上只背了一个小包。
  “不重,你身上的包再给我也可以。”我还特意晃了一下沉甸甸的拉杆,证明自己没说谎。拉杆上的脸盆倏忽滑向一边,被我手忙脚乱地接住,惹她一阵轻笑。
  音乐的源头正是我们平常演出的宫庙,庙门前只稀稀疏疏坐着几个年轻的观众。全然不见往日的老票友,舞台上也没有演员,台柱下一套崭新的音响正兀自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巨大而厚重的声音在空旷的上空传得很远,震得我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跳突。
  丁永昌那只打着石膏的瘸腿悬空着,他几乎是单腿跳跃着前进,拐杖在泥土地上铿铿的闷声。舞台下几个懒散的乐师坐在那里互相攀谈,见到丁永昌都有些意外。有人讷讷地站起来,“班……班主,你回来了。你的腿,怎么样?”
  丁永昌根本没空理会这声问候,一手指着那台崭新的音响,厉声问道:“这怎么回事?”
  “是建军的主意。”
  丁永昌绷紧了脸,愤愤然转身。他打着石膏的腿笨拙而僵硬,因气愤而发抖的手差点杵不稳拐杖。王玉桂连忙扶住他,安抚道:“你先别这么气,问清楚再说。”但他是个好强的男人,听不进一句劝。
  我们走进后台的时候,徐红正在安排演员上妆。丁永昌的眼神快速地扫视一圈,十一,哦不,十二个小姑娘,还有一个刚刚从衣帽间——其实就是临时搭建的只有一米见方的小空间,走出来,一只手还在整理肩上细细的舞裙肩带。十二个穿着短裙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小短衫不齐肚脐眼,露出一截稚嫩的腰肢。脸上浓妆艳抹,掩不住稚气,头顶上带着装饰用的羽毛。我们俨然到了一个纸醉金迷的声色场所。见到这副情形,丁永昌的脚步就再也受不住了,他朝着徐红直直地走过去,用他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来到徐红的面前。
  徐红很意外,但不露声色,她殷勤地笑着说道:“阿爸,你回来了。腿怎么样?来,坐这。”每个人都一眼看到了丁永昌的那条打着石膏的瘸腿。徐红让开身子,将一张小椅子向前挪了挪。
  丁永昌冷冷地回道:“我还不瘸,还站得住。你告诉我,这怎么回事?”他指着身后那一众年轻的姑娘。
  徐红讪讪地笑开,掩不住几分得意,“这是我在外面新找来的演员。阿爸你不知道,现在的人就好这一口,你那老一套的歌仔戏过时了。”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丁永昌定是不爱听这话,又马上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现在时兴这个,我们这个月的包银翻了两倍呢。”
  丁永昌阴沉着脸,又问:“建军呢?”不仅没见丁建军,连一直跟着他的老歌仔戏演员也不见了。
  “他……”徐红支支吾吾。
  “他不在?”丁永昌皱紧了眉头。
  “在,刚刚还在这儿呢。”
  丁永昌显然是不相信她,犀利的眼神直盯着徐红。这样的眼神,锐利得就像一面镜子,从徐红闪烁的眼神中反射出一个个不堪一击的谎言。他什么都也没说,但徐红投降了。
  “没错,我们订了几套舞裙,他取去了。”她顿了顿,索性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我思忖着总租用别人的服装别人的演员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培养我们自己的演员置办自己的服装。我想着你要是不同意的话,再把服装卖掉就是,反正这始终稳赚不赔的买卖。我也是为了戏班着想,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
  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没想到离开半个月,戏班就换了面貌,差点成了歌舞团了。我和毓敏秀对视一眼,交换了眼里的感慨,手里还拉着她的旅行箱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丁永昌许久都没有说话,我能感觉到周围被他压抑的气息。久久,他才说:“建军回来了叫他来找我。”说完杵着他的拐杖离开了。身形就像他那条瘸腿一样悬挂而漂浮着。
  想到丁永昌不会再有心思管这些小事,王玉桂已经焦头烂额,我很自然的把毓敏秀带到了我的床位。搬来梧桐镇之后,这里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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