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江都没有理我。她完全沉浸在爱情的蜜罐中,早已忘了我这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每天偷偷看着她和那个男生一起走出校园,看着她在下课时间偷偷回情书,看着她脸上洋溢着属于恋爱中特有的光晕。我终于意识到我将要彻底失去了她,也或许,我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但就算是最普通的朋友,有一日重归陌路,我又如何能装得无动于衷呢。
几天之后,我向她道歉了。那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我们站在曾无数次聊过心里话的走廊里,我向她说对不起。原来爱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卑微到低进尘埃里。
“那件事,我已经不记得了。”江若无其事地回我,却再次伤害了我。我不知道这是她给我的台阶,还是在她心里我原本就是如此的无足轻重,但我还是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像以前一样拉着她的手,说:“嗯,不开心的事就不要记得了,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
“嗯。”江应道,然而终究是少了些什么,就像破碎的花瓶,粘合的再严丝合缝都会留下裂迹。只是委曲求全得来的幸福,又是我想要的吗?
☆、第 7 章
后来的故事应该从何说起呢?大概美貌的女人注定会比平凡的女人多一些桃花,聪明的女人可以让这些桃花开成富贵牡丹,愚笨的女人只能让这些桃花开成扇面上的一抹血。我,或许就是个笨女人。
没有了江采薇学业上的需要,我的成绩跟着一落千丈,和江采薇一起被分到了中段班。母亲表现出略微的失望,却没有苛责我。因着点点微微的失望,我心里竟生出莫名的喜悦来。反倒是江妈妈,敏感地察觉到这事似有不妥。在江的房间里,江妈妈苦口婆心地问我是否出了什么情况。江的成绩一直都不好,就算后来有我的帮助也都是不上不下,只是我,江妈妈眼中这个乖巧聪明的孩子,是万万不该被分到中段班的。
“是不是我们家阿薇累着你了?”她这样问我。
我摇头。这不关她的事,我想。
她迟疑着,又问:“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还是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觉得江妈妈是知道我家情况的,知道我的母亲,但她什么都不曾说过,就连那句问候都小心翼翼拿捏着,就怕我敏感地察觉了什么。江妈妈那句说我是她第二个女儿的话,时常给我一种错觉。我想也许很久以前,我便在希冀着有一天能真正叫她一声妈妈。我真是痴心妄想啊!
江妈妈没有再说什么,已经既成事实,就只剩惋惜了。江什么都没说,房间里就只剩下悠扬的钢琴曲。
中段班的生活相比上段班要轻松很多,没有了升学的压力,很多人都开始得过且过的混着。青春期肆意飞扬的荷尔蒙不安地躁动着,短短一个月之内,班里竟速成了三对有情人。学校对这种情况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这其实是破罐子破摔,因为已经管不过来了。我和江采薇还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只不过以前我们总有说不完的心事讲不完的笑话,如今的话题就只剩下傅伟了。傅伟,就是江的男朋友。
我陆陆续续地知道傅伟是中段班的,就像江喜欢的那样,有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指弹得一手好钢琴,想必也是家境不错的,连我都忍不住赞叹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后来每每再去江家,便只剩江飘飘荡荡的悠扬琴声了。我想很快,我和她之间就会连最后的话题都没有了。
那时候母亲在筹备着搬到镇上,工厂老板为她置办了一套房子,正在装修。工厂老板并没有向她求婚,她亦没有苛求,只是在积极地置办家具。彼时她三十四岁,我十五岁。在别人眼中,她还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工厂老板给她买了一个金色的鸟笼,她便心安理得地住在里面,不惧风雨。有些人大概与生俱来就是如此吧,母亲注定是金鸟笼里的金丝雀,又怎做得了风里来雨里去寻找食物喂哺幼鸟的雀鸟。很快,我也需要从这个暂时栖身的金鸟笼里起飞了吧。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这段时光,都不知道我的初恋是江采薇还是徐振,亦或者两者都不算。总之,我就在这样的时光里,收到了我的第一封情书。写信的男生名叫徐振,是男生中段班的。那是一封淡粉色的信,没有信封,粗糙地折成一个心形,中间写着我的名字。那字,真丑!就像它剪着碎发的主人一样歪歪扭扭,惨不忍睹。姬字还被汗渍晕开了,化成模糊而肮脏的一片。江当年的话没来由地响在我的脑海里——那么肮脏龌龊的男生,我怎么会喜欢呢!她说完还皱皱那精巧的小鼻子,一脸的嫌弃。那信我没有看过就丢掉了,但是后来我知道他是傅伟的朋友,是江鼓舞他追求我之后,我又鬼使神差地写了回信答应了他的交往。
我和江之间因为傅伟和徐振的加入,慢慢地由两人行变成三人游,再由三人游变成了双双对对。我对徐振是没有丝毫感情的,但他却是我和江的纽带。若是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的话,也许我们就会保持这种关系到毕业,然后各自散落天涯了吧。
那是个周末,寒冬已过,正是踏青好时节。不记得是谁首先提出来的,我们四个人相互帮助瞒着家里人,在学校后面的一座山上进行所谓的郊游。那山并不高,山脚至山腰部分都修葺有整齐的台阶,中间修建有两座凉亭。山腰至山顶部分,山势陡峭,只对山路稍加修整,旁边砌有简单的护栏,中间有一个小凉亭。旁边有个信号塔。
江很少进行户外活动,一路上被傅伟半搀半拖走走停停终于到山顶那的小凉亭便再也走不动了。因为剧烈运动脸上直淌汗,出现一层红晕,大口地喘着气。见她如此,谁都不忍心非要走到那个山顶了。山上人很少,江脱下外套没有放在凉亭的椅子上,反而交给了傅伟,这让我很是震惊。
在凉亭歇息了很久,大家都没有继续往上爬的欲望。吃了些食物补充了能量,江便提出想去信号塔附近看看。傅伟陪着她。凉亭里就只剩下我和徐振两人了。徐振并不是个木讷的人,倘若对恋爱中的少男少女来说,他或许还算得上些许幽默。但那天,他说了什么我却是完全记不住了。江走了,顺便带走了我的心。虽然我知道她和傅伟在一起,知道他会保护得她很好,知道再没我什么事了,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想念她的心。有时候甚至觉得只要能见到她就好,哪怕是见她和傅伟在我面前你侬我侬卿卿我我。
本着这样的心思,我越发坐不下去了,后来竟留下徐振一个人走开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走,把我的人生走到了另一个方向。
我循着江的方向没走几步,便看到江和傅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青山草木间,他们忘情地拥吻。娇小瘦弱的江,窝在他的怀里。她的长长的直直的头发似乎在随风飘动。尽管隔了那么远,但我觉得自己竟然听到了那个羞耻的声音。我从未想过他们早已亲密如斯。我完全惊呆了,我觉得我应该尖叫,或者紧紧地捂住自己张大的嘴巴,但我没有,我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个我日思夜想的人,那曾引起我无数遐想绮思的娇躯那若隐若现初具美好的隆起,此刻正在别人怀里婉转承欢。
“阿凤。”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惊得我不由吓了一跳。是徐振。我不知道他站在我身边多久了,也不知道这一幕他看了多久了。我想说点什么,才发现嘴里竟分泌满了口水。我小心地咽下,竟听到它滑过喉咙的声音。真是可耻!我的脸腾地灼烧起来。我转身欲逃,但手却被人抓住了。
“阿凤,我们……”我听见他喉咙里吞咽口水的声音。我们才十五岁的年纪,真真是美好又易冲动的年纪。我甚至不用问就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挣了挣,但他的手紧紧地攫住我。眼看着他的嘴越来越近,我猛地抬手狠狠地扇了下去。
徐振愣了好一会儿,才从那意乱情迷中醒过来。他捂着脸,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好半晌,他才缓缓说出一句,“你打我?”
我没想过打他,那只是下意识的一个本能动作而已。我心里有愧,便只低着头,忘了转身离开。出乎我意料的,我的双臂突然被紧紧地箍住,他稍一用力,我的身子就撞进了他怀里。那是一种冬天发霉的味道,伴着一股冰冷的腥臭味。我错愣地抬起脸,迎上的是一张带着同样腥臭的嘴巴。
倘若初吻的定义是一男一女第一次双唇的接触,那么这就是我的初吻了。在我十五岁的年纪,在一个不知名的山上,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种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在我的错愕和不及反应中,结束了。我来不及感受,更来不及后悔,只又狠狠地一巴掌掴下去。徐振放开了我。
他只用了短短的一秒钟时间就反应过来了,接着一声脆响在我耳边响起。其结果是这一整天接下来的时间我的耳朵都一直轰鸣着,我的半边脸高高翘着,眼光的余光甚至都能瞥见它肿得像个苹果。
“你个臭婊子,竟敢打我!”他恶狠狠地骂道,用力使劲地揉搓那半边被我打了两次的脸。不知为何,我竟想起电视里老公虐打老婆的场景。又不知,我的眼神是否像电视里那些女人那般恶毒和怨愤?
他狠狠啐了一口,那痰仿佛带着血丝。
“瞪什么瞪!你个婊子养的,你妈是婊子,你他妈就是个小婊子!”
我从不知道十五岁花样年纪的人竟能骂出如此恶毒的话来,但那时候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我也不知道我小小的身体里竟积聚了那么大的力量,和他扭打在一起,从围栏边一直打到台阶边,又一起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台阶只有五级,不多不少的五级台阶,倘若再高点或者再矮点,我们就都没命了或者就都好好的,如今我们都只是受了伤,死不了地赖活着。我的眼角缝了三针,他的腿撞在石头上,据说有轻微的骨裂。说起来,还真是让人失望。
☆、第 8 章
我肄学了,就在即将升入国三的那个夏天。
母亲被传唤到学校的时候,我第一次有机会光明正大的观察她。她为她的金鸟笼衔泥铺草的忙碌着,早已忘记了我这只跌落山崖的幼鸟。
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衣的衬衣,小小的花边,上面缀着人工绣的图案,衬得腰肢婀娜胸部饱'满。下面是长长的裙子,显得很高挑。脚上穿着白色的高跟凉鞋,露出小小的脚趾。她走进来,白色的高跟凉鞋在地板上噔噔的轻微声响,仿佛在极力克制着自己,怕大太声会打扰别人。烫着大波浪卷儿的长发从肩上披散落下,她轻轻拨动,说不出的风情。大概风韵犹存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吧。较之旁边穿着宽大T恤,及膝花裤衩的徐振的妈妈,她简直就像误落凡尘的九天玄女慈悲为怀的圣母娘娘,难怪校长的眼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最后落在了母亲身上。
我之所以观察得这么仔细,是因为她在聆听校长训导的时候,我就无所事事地站在旁边。她脸上因为尴尬泛着淡淡的红晕,微微欠着上身,谦卑得好像做错事的是她,请求原谅的是她,我只是个旁观者。
其实事情本不需要惊动家长这么严重,但好巧不巧那天在山上遇到一个锻炼的老师。徐振抱着他那条断腿添油加醋地向他哭诉我伤人的事实。一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一边哭着指责我,一边还不忘骂我婊子养的,于是我就在江、傅伟和那个老师的注目中,又狠狠地朝他那条断腿替了两脚。如果那时候他还没有转移到小凉亭的话,也许我会抱着他一起从山上滚下来吧。后来江送我到医院缝了针之后就走了。她说我真可怕。眼角流着血,脸上嫣红一片,衣服上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就像来自地狱的血罗刹。我笑了笑,也许我就是地狱来的吧。
“姬鸣凤同学犯的事很严重,伤人,按照学校规定你们除了要负责对方的医疗费用之外,还要根据情节的严重程度予以不同的处分。情节严重的,还要开除离校。”校长抬了抬厚重的眼镜,小小的眼睛从镜片后面紧紧地盯着母亲,不自然地舔了舔嘴唇,又补充道:“你知道的,家长们都很担心孩子的安全问题,而且我听说姬鸣凤同学从小就有些乖戾,有些家长担心这会影响到他们孩子的安全。”
我不由冷笑一声,想来这辈子我都洗不清这屎盆子了吧。
“孩子还小,不懂事,校长你给她一个机会。”母亲哈着腰恳求。
“留在学校,可能会对其他同学造成不好的影响。”校长为难地抬了抬眼镜,小小的眼睛发出精光。他又不自然地舔了舔嘴唇。他不过才说了两句话!
我心里蹭地冒出一股无名火,对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口口声声为学生好,到底又做过什么真正为学生好的事情。那些巧立名目的体罚,那些美其名曰的取巧,有哪一样不是虚伪做作,简直枉为人师表;还有我的母亲,对权势的委屈求全,对世道的人尽可夫;还有那个一脸市井不修边幅的女人,倘若同意和解,她又该如何狮子开口。可偏偏我又无可奈何。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张嘴即回道:“不用你可怜。”推开母亲就跑了出去。
母亲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暗自埋怨了一句追了出来。外面的阳光很灿烂,明晃耀眼。耳畔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这个地方,我待了将近两年,如今就要离开,突然生出一股不舍之情。我趴在栏杆上,钦钦的望着外面湛蓝明媚的天空。
母亲以为我要做傻事,气急败坏的斥道:“你疯了!”
但她不敢走进。我回头看她,这个女人,我的母亲。她站在走廊的光阴里,在外面灿烂阳光的反衬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她的眼,她的唇,她粉嫩透亮的耳朵。这个女人,她生我,养我。
“你赶紧下来!”她命令道。
“姬鸣凤同学,关于你的问题,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校长站在母亲旁边,解释着。
哼!我轻轻一笑,人都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果然所言非虚。我知道他只是顾忌学校的名声,如果真的有学生在这里跳楼,会让学校的名声受损,影响学校的升学率,进而影响他的地位。所以你看,不管进取还是退让,人永远都以自己的利益为先。
我收回目光,望着满目灿烂的阳光。跳跃的阳光投射在地上散发出一点一点的光晕,像调皮的精灵在跳舞。我闭上眼,慢慢把这属于阳光的呼吸咽进肺里,循环一圈,再轻轻吐出来。不知道这个夏天,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又有多少人能够见证它的到来,多少人在等待的路上离去。死亡,或许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中间这段缓慢而漫长的过程。
楼下聚集了一些好事者,带着探寻的眼光仰望着楼上的一切。今日的死亡或许只是明日的笑料而已,又有多少人真正关心呢。想想也真是好笑,于是我便笑开了。我低下头,在人群中看到了江。
她还是那么安静,与旁边的人相隔几个人的距离,就那么遗世独立地站着,像一朵迎风而立的孱弱的花。她微微仰着头,直直的头发从掠过耳际,露出粉嫩的耳朵。这么远的距离,其实我是看不到的,但早已深谙于心。一直到那一刻,我都想不明白我是否爱她。我只有十五岁的年纪,有着一颗年轻、躁动、异类又不安的心,我还谈不上爱这么深沉的字眼。我抬手摸上眼角,那里缝的三针还没有拆线,摸上去有点扎手,却是不疼。我又想起江说我像地狱里来的血罗刹,我又笑了笑。大概真的是吧。但我并不想回那去,并不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