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公子掷了。
掷得那么生硬,那么狗屁不通,简直该打屁股。三粒骰子死眉白眼地从手缝里掉了下去,懒洋洋地打了几个滚,像一条落网的大鱼那样瞪着白眼。
瞪白跟的不是杏花公子。
杏花公子从抓起骰子,就闭上了跟。到现在还没睁开。不黑,绝对也不白。
瞪白眼的是下了注的人。
几乎所有的人都下了注,满楼皆白。
“六豹!”有人不情愿又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
杏花公子睁开眼。像是不知道输了还是赢了。问天香姑娘。道:“六豹?豹子吃羊,老虎吃豹子,谁吃谁?”
天香姑娘笑得有声无色,道:“傻爷,你赢了,三万八千一百两银子。”
杏花公子很懊恼,拍拍自己的脑门,生气地甩了甩手,骂道:“臭手!臭手!昨夜……反正臭得很。”
说着,狠狠地往手上啐了几口唾沫,恨不得把这只臭手扔了。
如果这样的手臭,赌徒们恨不得也臭上一臭,越臭越好,臭得臭不可闻才对心思。
“瞎猫碰上死耗子。”每个人都这么想。“啪”、“啪”的声音重新响过,比上次更沉更重,一赌输不赌赢,越输越想赌。
“捞本”是赌徒的习惯,输一两压二两。“哗啷!”骰子掷下去,庄家的手气好像变坏了:三点。
庄家的脸铁青,眼也不白了,红了。
“嘟噜!”杏花公子又从指缝里滑下骰子,转得圈数,明显多了,好半天才停下。
“五点!”五点赢三点,天经地义。
又有七万六干二百两银子。让天香姑娘的小手拢去。
杏花公子大怒,吼道:“不来了!不来了!气煞人了。”
赢了就想走,没那么容易。赌徒们捏紧了拳头。
刚捏紧,又松开了。
因为杏花公子说话了,“天香,你替我来。”
对于天香姑娘,他们再信任不过了。天香姑娘“扮猪吃老虎”的角色已不是第一次了。她常常陪了什么阔老阔少来这里,也常常替他们掷几把,掷得结果大家都很满意。
赌徒们为鼓胀的腰包满意。
赌客为姑娘芳心一乐满意,古人千金买笑传为美谈,古风不可失也。
天知道,天香姑娘和赌徒们是一伙。
杏花公子坐下来,仍旧牵着天香姑娘的手,对于台面上的赌注,决不看一眼。
杏花公子发愁得正是如何花掉自己的银子,这么许多银子,岂不把他愁死。
天香姑娘抓起骰子,在将要掷下的一刹那,杏花公子一声愁叹,愁得伤心裂肺,把姑娘的另一只手握紧了一下。
天香姑娘芳心一跳,骰子出手。“六豹!”
“哗嘟!”
“哗嘟!”“哗嘟!”
杏花公子愁得要哭了。
天香姑娘乐得要哭了。
赌徒们输得要哭了。
今天是好日子。赵公元帅下界。但不是散财,是聚财。
莫非天库匮乏,断了银钱。
天啊!赌徒们呜咽着。平时没有忘记烧化纸钱啊,天地良心。
没人再下注了。想下注,实在没有本钱了。
老八过来了,他非常有礼貌地请“杏花爷”到内室一叙。
老八的内室,寻常人去不得。因老八叙的时候,不是用嘴。是用拳头。
想说的话,老人会让你一个宇不少的带进阎罗殿去叙。
赌徒们在等着。
今天,好象叙得时间很短。
杏花公子从进内室到回到外边,用了三只骰子在碗里转圈那么长时间。
者八客客气气地送客,决不是像往常那样送至臭水沟,而是送至楼口,躬身而退。过了半个时辰,才慢慢直起腰来。
每一行中,都有王,就像琵琶庄里,有色王鸨儿,赌王老八一样,酒王也是一号。
酒王老糟,糟鼻子糟脸,在自己开的酒楼里慢慢喝着酒。
老糟喝酒,一不鲸吞,二不虹吸,是细水长流。把酒像溪水那样流进自己的肚里。老糟往肚里流酒,有时不流,一是睡熟了不流,二是没酒的时候不流。
老糟睡觉多半是半醒半睡,很少睡熟。
酒楼老板,焉能无酒。
此刻老糟很不开心。他发现,靠近柜台的地方,那个牵着天香姑娘的杏花公子,正和他一样的流着酒。
酒王风范,岂容他人染指。
老糟换了一只大口瓶子流酒。
杏花公子抓了只坛子流酒。
老糟换了个酒桶。
杏花公子换了只酒缸。
老糟不笑了,他是给气的,朝杏花公子点了点头,道:“朋友,请了。”
“请了,请了。”杏花公子当然请了,他没有客套的习惯。
老糟道:“酒逢知己干杯少。”
杏花公子道:“自有酒泉在心怀。”老糟道:“公子是不是时常喝一点点酒?”
杏花公子道:“平日滴酒不沾。本公子喝酒有三喝之说。”老糟“哦”了一声,算是问话。
杏花公于道:“时间对,地点对,陪酒之人对,本公子才喝。”
“陪酒?”谁陪酒。何人敢陪酒王喝酒,酒王何曾陪过何人!
老糟“哼”了一声,从柜台后转过四个人来。“去,把窖中的百年陈酿拿来,我要请客。”
四个人出去,不大一会儿,每人便扛来一缸酒,每缸三十斤。
正宗百年陈酿,一两银子一两糟那种陈酒。
老糟乐了。糟鼻子通红。望了望杏花公子说道:“有两种人不醉酒。”
杏花公子不解,问道:“哪两种?”
老糟道:“滴酒不沾的人。”
杏花公子拍掌,道:“是极,滴酒不沾,便是醉了茶,醉了饭,也不会醉酒。”杏花公子道:“还有一种,请讲。”老糟道:“不是真正喝酒的人,也就是喝酒很讲究方法的人。”
杏花公子道:“用什么方法总是要喝的。”
老糟懂得多种方法,酒王的四个徒弟也懂。
老糟好象很开心,道:“他们四个就很讲究方法,喝酒无论多少,从来没有醉过。”
杏花公子道:“一次也没有?”
老糟道:“绝对没有。”
杏花公子不信似的摇摇头,无论怎么看。这四个人都不像是很会喝酒的人。
老糟耸了耸酒糟鼻子,道:“你们四个喝,让公子看看。”
—个黑脸汉子抓起酒坛,“咕咚,咕咚”。便是两坛喝得爽快利落。
老精道:“你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
杏花公子道:“不知道。”
老糟道:“解开衣服。”
黑脸汉子迷惑着解开衣服,里面鼓囊囊的。老糟走过去,拍着黑脸汉子的肚子、腰围、裤管,问道:“我请汉口城的皮匠为你缝制这条羊皮酒袋,花了多少银子?”
汉于道:“一百两。”‘老糟很满意,道:“你怎样把酒灌进这个袋子?”
汉子转过身来,下颚有一个做得很好的假脖套,只要一仰头,便会张开。
坛子恰好遮住,酒就流进去了。
杏花公于道:“原来还有这等方法。”
老糟又问另一个汉子:“你们平时喝不喝酒?”
汉子道:“不喝。”
老糟道:“为什么?”
汉子道:“有个徒弟偷喝了师傅一口酒,被剁去了舌头之后,再也没人喝酒了。”
老糟很高兴,忽地扒光了上身,拍拍胸膛喝了起来。不是喝,是流。
老糟显然没用手法。
杏花公子也没用。
老糟的肚子快要胀破了。
杏花公子好像进来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体重看来没增加。
不过,当日琵琶庄万里无云,红日高照,对面的客楼上,却烟雾蒙蒙地下了一场雨。
一场很香很香的雨。
据楼中醉倒的人说,那不是雨,是酒。
百年陈酿,一等一的好酒。
七爷生气。
七爷是客楼的主人,人称义王。
义王七爷很讲义气,就是江湖人所说的那种义气。
为朋友两肋插刀。
七爷就不断为朋友两肋插刀。
是把自己手中的刀,插在朋友的肋上。
尤其是那些刚刚盗了古墓,抢了大户,截了官道的朋友,七爷更是义无反顾地把刀插到他们的肋上。
七爷的唯一好处是黑吃黑,从不向白道人物或者平民下手。
杏花公子豪富之后又暴富,七爷没有动手,因为杏花—公子的富分两部分,一是带来的,来源尚未查清,不能动手插刀;二是凭手气挣来,似也不应插刀。
所以,七爷没交这个朋友。
义王头上下酒。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是朋友,七爷也要插刀了。
刀,就在七爷手上,是一种金背大砍刀,宽背薄刃。插上去保证不舒服。七爷血红的眼丝怒视着老糟和杏花公子,喝道:“谁把酒水弄到老子的楼上?”
老糟已经碾转不安,道:“老七,什么酒弄到你的楼上?”
七爷道:“是百年陈酿。”
老糟眼珠一转,自己败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上,酒王王位不保,成何体统。
老七是有名的雷子,一点就着,焉能轻易错过,便道:“是这小子喝酒,他会搬运大法,喝不过老夫,便洒在你的楼上。”
七爷大怒,金背大砍刀斜点,喝道:“小子是你!”
杏花公子坦然一笑,道:“不是怎样,是又怎样?”
七爷道:“不是你,便要你一步一磕头,拿舌头把酒水舔干净。是你么,小子……”
七爷的刀突然变成个“一”字。直直的一个一字,向着公子的前心扎去。
出手不太高明,插得不是朋友,也不是两肋。
却是七爷自己的肋。
只不过稍微偏了一点,从衣服中贴着肉皮插过去。
七爷觉得很凉,刀贴着肉的那种感觉很凉。肉打着战的那种感觉更凉。
老糟与四个汉子刚要扑上去,天香姑娘便发出一声惊叫。
“啪!”一样东西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老糟定住了。七爷定住了。
被人请了来的鸨儿定住了。
只有老八在笑。
因为他已经见过这样东西。
就是他把杏花公子请进内室的时候。
那是一块二十年不曾有下落的东西。
老糟认识。七爷认识。
鸨儿和老八当然认识。
猫眼钻石。一面刻着绣鞋。
一面刻着骰子。
一面刻着酒幌。
一面刻着肋骨。
另外两面,各有二个字,连起来是:“俗门至宝。”
“世俗门”掌门信物。
杏花公子封龙飙封大掌门宣布:四王仍然坐镇琵琶庄,!“敛不义之财,除门中费用外,全部用做赈济灾民任何人不得挪动一两一钱,违者严惩。
色王鸨儿聚财无道,良莠不分,废去武功,逐出门户,由天香姑娘担任色天王之职。
酒天王酗酒成癖,虽于众无害,不可不惩,暂记一过。不许再犯。
财王老八纰漏不大,每月拨出赈银一万,周济一般落难赌徒。
义王于义气之道颇有见地,记功一次,以示奖掖。
封龙飙封大掌门把目光转向天香姑娘。天香姑娘向脸上一抓,面具应手脱落。
面具后面,是一张刀疤累累的面孔。
封龙飙正色道:“同为本门弟子,何必破颜相留。帮主有道,众人同心,帮主无德,众叛亲离。女弟子破了颜来必就不会不生异心。这条规矩,本门主宣布彻底废除!以后入门女弟于皆以本色见人,嫁娶不禁。”
四王心悦诚服。
天香姑娘更是泪流满面。
昨夜天香小楼上,封门主已经说过,要请绝代神医为女弟子复容。
琵琶庄,四王犹在。
只是门主不同了。
几天之内,“世俗门”封门主的训令便已传递到了所有弟子耳中。
青楼。
赌楼。
酒楼。
客楼。
大江南北四千八百座楼,楼风日改。
第十章 兽中之王
霹雳一声,大雨倾盆。
燕飞飞、宫怜怜和荆山六傻兄弟透迄前行,十分艰难。
他们匆匆钻进一座十分险要的桠口,烟雨迷茫,狂风怒号,更显得格外荒凉。
每个人脚下仿佛灌了铅一般。
燕飞飞、宫怜怜的心上也灌了铅。
燕飞飞已经掉下泪来。泪水和雨水滚在一起,没有用手去擦。
擦是擦不干的,天痛哭,人痛哭,哭湿了一座座不知名的山岭。
她回过头去看宫怜怜,怜妹妹不也和自己一样么?
封哥哥,你究竟在哪里,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消息?
跟在身后的荆山六傻,似乎温柔了许多。混话说得越来越少了。
六傻兄弟是在荒山里长大的,对于山,他们比对自己的姓名还熟悉。
“房子!”荆山六俊一齐大叫。
果然,在一片松林的边缘,露出几间房子来,这房子,便成了他们几个的救星。
这房子不能算好,也绝对不坏。
花丛外竹篱疏落,柴扉半掩,一方清清的池子蓄着碧绿碧绿的水。绿的十分耀眼。
蓝莹莹的花,在紫丢丢的叶子上摇着,长得分外茂盛。每一片叶,每一瓣花,都那么完美无缺。
窗前是一架野藤,血红色的藤缠缠绕绕,白雪似的花儿点点缀在上面,风儿吹来,送过一阵阵沁牌馨香。
三间房子一明两暗,古朴素雅,有锅有灶,小木架上吊着岩鸡、飞龙、豹腿什么的腊干食品,柴米整齐地堆在一个角落里。
后面还有个小菜园,种着一些很特别的蔬菜。燕飞飞、宫怜怜都叫不上名来。
这不像猎户,也不像农家,很像是退隐林下的雅士之居。
这里什么都不缺,日常生活用的东西全有。
只是没有主人。
“主人可能出去了。”燕飞飞心想。
他们坐着等主人回来。
“咕嗜”一声响,不是雷声,是荆山六傻的肚子。
“咕噜”,燕飞飞的肚子也共鸣起来。
饿了。唯一能制止饿的东西,是食品。
食品,就摆在那儿,可是主人却不在。他们等着。燕飞飞望望六傻兄弟,显然他们正以有生以来所没有过的毅力忍耐着。
不是说,他们不能挨饿。荆山六傻很能挨饿,只是从来不习惯守着食品挨饿。
燕飞飞道:“现在我开始淘米。”
这句话温温柔柔地,还有几分羞怯。荆山六傻兄弟听来,不啻霹雳之声。
“好啊!”嗷地一声大叫,六傻一齐蹦了起来。
“我收拾豹腿。”
“我择山鸡。”
“我烧火。”
“我搬柴。”
人人都有了一份笑容,没有一点糊涂的意思,在食品面前,他们很清醒。
吃饭的时候,宫怜怜点亮了一支蜡烛,因为天已经黑了。
这支蜡烛,配有一个精制的烛台,黄铜碗上盘着两条小蛇样的花纹。
蜡烛乌黑乌黑的,点起来火焰却很美丽,黄澄澄的光圈里泛着一层绿,烟味香香的,冒着白烟。
今天,好像特别困,是让人忍不住哈欠的那种困。
燕飞飞心情很好,也不困,只是挨了一天雨,觉得身上不太舒服。
一间房里,荆山六傻早睡得不像人样,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
宫怜怜和衣而眠,一双鞋竟然也套在脚上。燕飞飞心里一阵难过,这些日子,多亏了这位怜妹妹,抱着自己千里寻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宫怜怜心中一热,轻轻替她除下鞋,让她舒适地躺在床上。
宫怜怜应该休息了。
燕飞飞叹一口气,走了出来。
雨过天晴,十五、六的月亮在碧蓝碧蓝的天上,青山娇媚,树林葱茏,风景特别好。
燕飞飞立在院中,觉得这个地方少了点什么。
月亮泡在清澈的池水里,微风吹来,涟漪泛波。水清得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