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飞忙取过一碗清水,将天芮杏核放在里面,浸泡半刻,给荆山六傻灌了下去。
荆山六傻一轱碌爬起来,叫道:“怪事,怪事,让梦魇给压住了,心里明白,就是动弹不了。”
燕飞飞连忙喝住他们,道:“宫大公子出事了,快去救她。”
拍拍金虎,金虎尾巴二摇,仿佛说:“明白。”一边扇动鼻子猛嗅,一边飞跑,将几人带到这片山洞。
怜怜姑娘眼看就要百狼分身,金虎一声虎啸,震住群狼。燕飞飞等这才冲过来。
怜怜道:“那恶人就在洞中。”
荆山六傻大叫,道:“冲进去把个狼崽子打碎。”
洞中的狼王桀桀一笑,道:“欢迎进来。”
燕飞飞想道:“洞中一定设有陷阱、暗道什么的埋伏,闯进去必然吃亏。恶人可恶,不除恶人,必定是个祸害,怎么办。”
燕飞飞看看蜷伏在地的狼群,看看怀中的金虎,忽然说了一句:“以狼制狼!”
宫怜怜道:“很有道理。”
一个玩狼的人,让狼给咬了,是不是很有趣?
宫怜怜觉得很有趣,她刚刚明白了狼的可伯。
有趣的事发生了,荆山六傻这几个只对食品和打架有兴趣的人也觉得很有趣。
燕飞飞抚弄着金虎,低低说了几句话。
金虎就跳上一块岩石,威武得像个皇帝。
它本来就是皇帝:百兽之王,王中之王。
金虎一声问啸,嗡嗡作响。
狼群又疯狂了,它们又成了大将军,那饥餐敌肉,渴饮敌血的大将军。向洞中扑了过去。
狼王是狼中之王,金虎是皇帝。
虎口玉言,令出如山。
洞中传来惨叫声:“啊!饶了我!不……”群狼钻出洞来,叨着一块块血淋淋的东酉,有的狼口中没有东西,畏缩在后面,像是打了败仗的样子。
金虎一声轻啸,狼群欢跳着向四处散去。
天亮了。
彩虹万丈。
第十一章 血溅响堂
十一月一,诸鬼还家。
太行雪花巨如斗,鬼是坐着雪花来的。
雪,可以穿庭入户。鬼,当然可以穿庭入户。只是雪登堂,凭添风雅,而鬼入室,则是为了吃人,像雪一样无声无息的。
满院雪。
满院血。
宛若玉阶海棠,斑斑点点,只是惨不忍睹。青砖门楼前的石狮子,来不及闭上眼睛,一眼圈里便多了点点冰冷的雪。
男丁杀尽。
女人们则被掳去了。
雪,吱吱呀呀的呻吟着,女人们却静如行尸,麻木地蹒珊地真定通向云岚的山道上。
队伍中,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妇,大腹便便,一步一颤,那个不安分的小生命,也许并未知乃母此刻的心境,在母腹中拳打脚踢,那少妇知道,她就要临盆了。
赞皇山,自古是一方绝胜。传说乃那位骑八骏,挎宝刃,会西王母于瑶池的周天子穆王姬满,平定犬戎部落时,登山志功,见群山攒头,优于脚下,于是龙颜大展,御封为赞皇山的。
赞皇山蟑石岩重峦叠蟑,鬼门关关隘雄险,两峰夹峙,上窄下宽,像一个葫芦似的插入天际。
俯瞰,云漫山腰,鹰旋半壁;仰看,云天相连。谷处那块巨石,取名落帽石——看落了帽子也未必能望见那顶的重岩。
落帽石左近,危右林立,怪洞鳞峋,狂泉漫溢,恶树丛生,虎啸熊吼,一派肃杀。
“停!”一个押着女人们行进蒙面壮汉,夜枭般地挤一个干瘪瘪的字,让人不寒而栗。这也是女人们自全家遇难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字,她们芳心一震,仿佛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蒙面汉拔出挂在腰间的黑白九星剑,剑尖斜点,指着鬼门关那干嘴着的石缝,再不说一个字。
朔风,巨魔一样地滚着,把一片片雪花,撕碎,抛起,又送人这条惨惨的石缝,女人们明白了,这条石缝将要收留她们这群可怜的生灵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牙齿在咯咯地发颤。
一朵雪花碎了。
又一朵雪花碎了。
女人们是自己走下去的。
不,有的不是,有的是求人搀扶下去的,有的是两人结伴下去的。
崖顶上,只有一个女人了,就是那个大腹少妇,她并不怕死,死,对于一个武林世家的掌家主妇来说,是—个非常熟悉的字眼。此刻,她正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那个蠕动于胴体内的小崽,有点发急了。咯咯的笑声,沿着她的腻腹、酥胸、玉乳,一直传到了耳涡。“娘”!“娘”!她听到了,听得是那样真切。
蒙面夜枭的长剑悠然上举,少妇甜甜地笑着,向崖缝走去。死而无憾,她终于尝到了做母亲的滋味。
最后一朵雪花飘人了鬼门关。天晴了,太阳颤巍巍地走着。它什么也没看见,用不着担心。
雪花仍旧在坠落。
呱呱的哭声,从半壁上滚起。嘶哑呜咽,那是因了少衣衫遮掩的缘故。
少妇的躯体重重地砸在她嫂子,小姑们的尸体上,骨碎折之声入耳,但没有人叫一声疼。头,却磕在一块狼牙尖石上,石尖贯穿而出,一代绝色,香消玉殒。
呱呱的哭声更烈,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呀!
猛然,半空一声怒啸,跳下一只卷毛金虎,钢爪箕张,银髭斜横,一个黑漆般的“王”字在脑门上闪亮。它扑上去,利爪撕开了少妇那质地讲究的裙裤,轻轻拨动一下孩子小肚子上的鸡头粟米,张口噙住粉嫩的稚肩,旋风般地消失了。
嶂石岩,四沟八栈十六套,明夺天工,暗合易理,阴阳八卦图,天然排列。擅入者,半步即危。太行圣母端坐洞口,拂尘轻挥,慢慢布起“三十三天天篷瘅”,闭目养起神来。
那只噙着婴儿的金虎,此刻正蜷伏在她的座前。嘴里发出呜呜声响。
圣母半睁开眼帘,隐隐叹了口气,对着金虎打个手势,金虎便摇着尾巴、跑了开去。
一只火炭般的小鸟,向山尖上飞去。
金虎转过大天门,霎时银光灿烂,射人眼眸。百丈的冰柱从天而降,横在大天门峡口。腻如凝脂,坚似玉,漫说常人,便是一流高手,也难逾越。金虎将钢霸虎的尾巴对准冰往下的一方青石狠狠扫去,怦然一声,青石转移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金虎潜爪而人,青石转回,洞穴不是了。
洞中洞,三十三天罗天洞,洞洞相连。金虎熟练地走过。一步不多走,一步不少走,把婴儿噙到迷海杏花谷。
杏花,在北方为常见之花。但在隆冬看到杏花,却是桩怪事。
迷海杏花谷,就是这么一个怪地方。谷中七千二百株杏树,一株不多,又绝对一株不少。更怪得是这七千二百株杏树“按照廿四节依时令而开,每一节三百株,碗大的杏花,每株一十二朵,每朵杏花或红或白,芳香袭人。花落之时,跌入绕林而流的温泉水,万紫千红蔚为壮观。
金虎在一株万年古杏下停住脚步,古杏树“一虬枝龙干,金鳞斑斑,树冠上斜挑着一枚青杏,一枚翡翠般的青杏。杏树旁有一洞穴,一块虎形巨石上,躺卧着一只小金虎。
金虎屏息放下噙着的婴儿,细心地把它与小虎排列在一起,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抚弄着婴儿的奶发,又慢慢舔着婴儿脸上的血迹,不时母亲般的发出呜呜的哼鸣声。乳头,婴儿触到了乳头。不,应该说是乳头触到了孩子。天性使然,婴儿粉红的小嘴,贪婪地吸吮起来。溅齿一片香甜,人腹一股罡气。
吃饱奶,婴儿睡着了。
吃饱了能睡的孩子,不是坏孩子。
吃饱了能睡在虎穴中的孩子,更不是坏孩子。
杏花开了三千六百株,孩子半岁了。
半岁的孩子通常不会走路。
他却会走。
而且是摸着老虎的屁股走。不只是,偶尔童心大发,还捋一捋虎须,“王”字头上搔一搔痒。
俗话说:骑虎难下。
他正骑在虎上,不过从来没人告诉过他骑虎难下这话。而且想上就上,想下就下,丝毫没有什么难不难的。
骑累了虎,他就自己下来,和那个与自己一样大的小金虎,跟在金虎后面逛杏花林。
逛杏花林。可不是好玩的。
金虎的尾巴,像一只摇动的小鞭子。不时甩来甩去,努力纠正他步法上的错误。
不许稍左。
不许稍右。
陔转弯的地方注定了转弯。
陔停步的地方注定了停步。
一只小黄雀喳喳叫着,向孩子抖动着美丽的羽毛。孩子看见了。
他想过去。
悄悄地迈了一小步。
小得不能再小的一步。
坚硬如铁的山石,轰然散开。云雾般地逃离了脚底他的身子轻絮般地下坠。
金虎狂啸一声,腾空而起,虎掌拍出,罡气四射。金虎勾似的尾巴,海底捞月,将孩子牢牢卷住,闪电般跳回杏花林小径。
血,从金虎的剑耳上滴滴滚落。
三天不得乳。
小金虎在妈妈怀抱里乞怜,无济于事。孩子记住了。
要让孩子记住一年事。是很困难的事情。
饿肚子的孩子很容易记住一件该他记住的事情,哪怕是再笨的孩子。
这个孩子并不笨。
三千六百株杏树开花,杏林学步。
四千二百株杏树开花,杏林走路。
四千八百株杏树开花,杏林跑跳。
六千株杏树开花的时候,金虎似乎不那么专心了,有时竟趴在太阳下睡懒觉,捶都捶不醒。
老虎也有打睫的时候。“孩子和小虎没这么好的耐性。趁着金虎打睫,偷偷溜出杏林;去游乐一番。
金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七千二百株杏花全开了。金虎简直马马虎虎。它不但自己睡大觉,还强迫小虎睡大觉。
小虎在金虎爪子下,一动也不能动。
孩子在金虎的尾巴催促下,不情愿意地孤独地走向杏林。不去,是不行的。虎尾巴打屁股,比什么滋味都难受。第一天,艳阳初照。孩子跚跚折人杏林,日落时分,带着满头细汗回来。金虎摇尾三鞭。小屁股啪啪作响,刚刚吮了几口奶,便让虎推向一旁。“
星星眨着眼睛。
孩子眨着眼睛。
小虎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金虎半闭着酸溜溜的眼腈。
第二天,红日东升,孩子倔强地走向杏林。
夕阳未没,孩子回来了。金虎摇尾,啪啪十鞭,虎乳点滴未赐。
第三天。
第四天……这是第三十个金乌丹顶的日子了。孩子猛劲地冲人杏林。
金虎不睡了,虎目圆睁,望着孩子轻烟般远去的背影,王字花纹舒展的像一朵初绽的杏花。
身边的小虎,兴奋地刨着山岩,金虎竟连看一眼也不。
心不二用。目不斜视。
正当午时,孩子稚嫩的身影透出杏林。金虎长吟一声,扑上前去,用尾巴卷起孩子。轻轻放在自己柔软的背上,把他一步一步驮了回来。
金虎用爪子拨弄着圆鼓鼓的奶头,放进孩子的嘴里,一股香甜的乳汁,喷射般地溅进了孩子的喉管。
金虎流泪了。
孩子睡着了。
蠕动着小嘴,在杏树下睡着了。
没有不贪吃的孩子。
做梦都吃东西的孩子更贪吃。
孩子在做梦。
而且在梦着吃东西。
枝头上那枚青杏,孩子望了它不知多少遍了,甚至连杏上的白毛都数清了。因为这枚清杏,是整个迷海杏花茶唯一的一枚青杏。在孩子饿肚子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枚圆溜溜的小东西能够吃,而且吃了就不会再饿肚子。
杏子黄了,黄澄澄地散发着浓烈的芳香,口涎三尺。滴在青石上。
孩子张大了嘴巴,盼着杏子掉下来。
杏子掉下来了。
掉进了嘴巴里。
孩子一口咬住。奇怪!杏子竟化做一线蜜水。甜甜地,粘粘地,汩汩地向喉管流去。
痒酥酥,热腾腾地感觉,爬遍了孩子全身,像蚂蚁一样,舒服极了。
天,没有了。
星,没有了。
月,没有了。
身下的青石,仿佛越升越高,轻飘飘地长进了云端。
孩子笑醒了。
梦,不能成真。
梦,也就不是好梦。
孩子做的是好梦,好梦往往会成真。
一枚杏核含在嘴里,这个梦还能是假的吗?孩子向古树上望去,那枚青杏果真不见了。
做梦吃甜杏,本是天造定。
孩子揉揉惺松的睡眼,高兴地一蹦而起。像小鸟一样冲上天空,耳边风声呼呼做响,冲过树梢。冲过山尖,还在疾疾上升。
糟了!一只硕大的苍鹰向他飞来。孩子惊骇地闭上眼睛,心往下一晃。心沉下去了。
身子也沉下去了。
过了许久,好像投有发生什么事情。孩子睁开了原本闭着的眼睛。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跳是不敢跳的。
原来,他正站在那株已没有了青杏的树上,一朵红白相间的杏花,正托着他的小脚丫。
孩于发出虎啸一样的哀鸣,其情切切,其声荡荡,在杏谷里回旋着。
“孩子,下来吧。”
苍老而又充满慈爱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孩子回首望去,只见一位皓首童颜,鸡皮鹤骨的老婆婆正站在那里。刚才那种奇妙又舒适的声音,就是由她发出的。
什么声音。
孩子不懂。
听惯了虎啸风吟的孩子,当然不懂。只不过心里有一种甜丝丝的亲近感。
这种亲近感,再加上老婆婆颤巍巍的手势,孩子明白了。
孩子从杏花上跳下来。落地如烟,无声无息。
婆婆笑笑。
孩子笑笑。
婆婆走近孩子。
孩子走近婆婆。
婆婆叹了口气,伸出枯瘦的手,摩挲着孩子裸露的躯体,脚步一摇,带着孩子缓缓而去。两只金虎跟在他们身后。
三十三天杏花谷,七千二百株杏花开过七个轮回,孩子八岁了。
不能再叫他孩子了。如今他已身满三尺,虽然离五尺男儿尚有一段距离。却也丰神玉骨,银肌暗涌,眉如春峰,晴若点漆,唇红齿白,口正鼻直,天庭饱满,地廓方圆,俨然一个藕身莲魂的玉童子了。
七年来,他偎在圣母膝下,昼同食。夜间寝,享尽人伦之乐,却也苦不堪言。
呀呀学语,认识风花雪月。
吱吱涂鸦,习会刀弓车舟。圣丹洞那幽雅的咏杏斋里,四壁图书,他已围三缺一。几千种版本,熟诸如掌纹,虽不能倒背如流,却已能问上答下,举一反三,烂熟于胸了。
最让他感到舒适的,是让婆婆打他。
不是寻常人家那种打屁股。
是除了屁股以外,周身无处不挨打。
每天北斗七星挂上山尖,便到了挨打的幸福时辰。
他静静地躺在玉石雕床上。婆婆银发竖立,慈目微阖,头顶上渐渐升起一团杏花般的霞雾,骨骼咔咔作响掌心殷红如丹,绕着他跚跚游走,一面游走,一面把掌向他的身上拍去。天泰地安。
掌声卷起瓣瓣挑花——就是那丛杏林中落人泉水,又在洞前深潭上汇集的鲜嫩桃花,烟蝶般地飞上胴体,落地生根,钻穴而人,化做了他血和肉的一部分。
星星透“天门”而人,一簇簇飘向他的“丹田”。
艳阳涌“公孙”而起,一轮轮涌人他的“膻中”。
飞瀑穿“合谷”而涌,一道道汇聚他的“‘气海”。
烈火燃“上星”而炽,一团团滚进他的“中注”。
不过,不用为他担心。这一切都是朦胧中的感觉,无影无形,是再快乐不过的。
感觉消失,金虎便带着小虎进了洞来,金虎叼住仍在垂垂挣扎的獐兔狗鹿,小虎负着露珠未碎的黄芪山精,早餐的时辰到了。
杏枝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