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龙飙在朝贺时见过。只不过,那时这个男人坐在髹金雕龙大屏风前面的楼空雕龙髹金椅上,群臣呼,至尊至贵。现在却像一只搬仓鼠那样从地洞里钻出来,钻出这么一间石头房子。
封龙飙趋前跪倒,道:“臣武皇军元帅龙风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来者是皇上。皇后的寝室在此,皇帝来这里,并不是奇怪的事。只是太惨了些。
皇上大惊,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封龙飙刚要说话,皇后道:“他是好奇,来看看我的。”
皇上已经镇定下来,恢复了尊严,道:“龙元帅,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封龙飙道:“名字?”
皇上道:“封龙飙。”
封龙飙道:“正是。”
封龙飙知道,是德亲王和宫怜怜告诉他的,所以,他并不奇怪。
皇上伸出手来,拉住封龙飙,那双手又沉又稳,又有力。
皇上道:“你愿为朕除奸?”
封龙飙道:“为国效忠,万死不辞。”
皇上道:“朕非软弱,实是乱党逆贼势力太大,他们凭借皇太后恩宠与手中兵权,玩弄朕于掌上,朕名为皇实为傀儡,言行都要受他们摆布。朝中虽有忠臣烈士但多无实权,贸然行事,实有牺牲。十几年来,朕朝朝暮暮盼天降良才于家国,复王权,灭奸贼,振纲纪,兴邦国,看来有望了。封爱卿,朕会重重加封于你,望你不辞辛苦,马到成功。”封龙飙忙道:“谢皇上,不过加封之事,可暂缓。一则我乃草木之人,不惯做官;二则恐奸党起疑,反为不妙,平复叛逆之事,我虽不才,却愿效力。可笑老贼,在青山苦心经营二十年,培养出一批将佐之才,如今尽让我收下,正好做除奸之用。”皇上点头,道:“封爱卿,像我这么活着,是不是死了?”封龙飙道:“如果是我,我绝不会死!再多的苦也吃,再多的屈辱也忍,一定坚持活下去,只要能活着,绝不放弃!”皇上道:“朕正是这么想。”封龙飙道:“活着就会有机会,机会不只是属于大奸大恶之徒。有机会,就有成功的可能。”皇上道:“你理解我。”封龙飙道:“我理解,而且很敬佩。”皇上道:“现在我更有理由活下去了,因为我有了你。”封龙飙道:“我们可以做朋友。”和皇帝作朋友,皇帝没有朋友。皇上笑道:“好,做朋友,从今天起,朕有朋友了。”二人会心地笑起来。
皇后也笑了。十三年来,她从来没有笑过,笑得很生疏,就像一个布衣闯进皇宫时的那种模样。
皇后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皇上道:“朕的爱卿。”皇后道:“还有?”
皇上道:“武皇军元帅。”
皇后道:“再想想看。”
皇上道:“他很神秘,朕猜他不着。”
皇后笑着道:“驸马,还不快来拜见你的父皇。”
封龙飙只好重新跪倒,说道:“孩儿拜见父皇泰山老大人。”
不伦不类,怪称奇谓。
皇上愕然道:“皇后,你是说,他……?”
皇后道:“他正是怜怜择定的郎君。”
皇上眼中滚出泪花,扶起封龙飙着了又看,笑道:“乘龙佳婿,佳婿乘龙,真吾儿也。”
皇后道:“你该满意了吧?”
皇上笑道:“做梦都梦不到的。”说罢,从衣中摸出一串珍珠,说道:“皇儿,这是朕的九九护法珠,善避水火,能克毒虫,赐你收藏,也算个文定之礼吧。”
封龙飙收过,道:“多谢父皇。”
曙光初照。
天已渐渐亮了。
突然,冷宫之门大开,闯进十几个彪形大汉。
当先之人喝道:“好个老乞婆,果然贼心不死,仍在勾搭皇上,来呀,给我砍了。”
正是三国舅。
皇宫内苑,本来森严,但国舅们想来便来,无人敢拦。
三国舅进宫巡查瞥见冷宫亮着灯,便觉奇怪,带人来查,听见了皇上的笑声。
皇上脸色陡变,忙道:“皇儿,这……如何是好?”
封龙飙道:“皇上休要惊慌。”说着,从杯中掏出一块黑纱,蒙住面孔,踏出门来。
三国舅见冷宫出来这么个人,喝道:“什么人?”
封龙飙并不答话,从腰间掣出那把黑不黑,黄不黄,绿不绿,剑刃残缺不齐的剑来,剑尖上举。
三国舅感到了一股杀气,像掉进冰窖般,手脚一片冰凉。
剑是真实的,却不太像剑。剑气是冰凉的,让人感到那确是一把剑。
剑在手上,只是没有发动。
三国舅手中也有剑,很锋利、很名贵的古剑。每次三国舅握住这把剑,就感觉很充卖。
这次,他却觉得自己的剑轻飘飘的,若不是这把剑曾经杀过很多人,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剑能不能杀人。
剑下丧命,在三国舅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猪要挨刀,鱼要入网一样,因为那是别人的命。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命在跟自己说再见。
三国舅很珍惜自己的命,他会不择手段地留下它,不让它再见。
三国舅喝道:“你是什么人?”
封龙飙剑尖不动,也同样喝道:“你是什么人?”
三国舅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封龙飙反问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三国舅道:“我想来便来。”
封龙飙也道:“我想来便来。”
一个人听到别人学自己的话,学一句时觉得很好玩。如果像有个应声虫那样,自己说一句,应声虫就学一句,就实在叫人恼火了。
三国舅的背上滚冷汗了,喝道:“杀!”这声“杀”,便有学问。
让别人去杀人,是保住自己命的一个又聪明、又省力,又很有实效的办法。
这个办法,三国舅试验了许多次,每次都很满意,行之有效。
他还很年轻,还有一座山那么重的银子等他去挥霍,一还有一片森林那么多的女人等他去受用,他不能死。
三国舅怒斥一下,十几个彪形大汉一齐出手,杀向封龙飙。
封龙飙动也不动,睃也不睃。
十几件兵器已将他围住,齐齐砸下来。
皇上惊叫:“皇儿……!”
皇后也叫道:“皇儿,快……”
三国舅得意极了!
这个人是个呆子,不折不扣,无可救药的呆子。
他屏住气息。准备听那悦耳的“咋吃”一声。当然,骨碌碌人头落地的声音也不错。
足当浮一大白。
再进一碗参汤。
再找个女人去泄一泄……
三国舅仿佛已钻进绣帐里,享受着那些羊脂玉肉。
“咋吃!”一声,悦耳动听。
“骨碌碌!”倒地而亡,效果不错。
三国舅忽然觉得不太好,“骨碌碌”的声音太重了一些,像砸夯。
一个人,就算胖些,五百斤吧,倒地也不会这般沉。
那个小子没有这么重,不会超过一百二。
比销魂宫的那个粉头看来还要轻些。
三国舅定睛看时,吓得屁滚尿流。
那十几件兵器看看就要砸了,封龙飙身形一变,原地转了一圈。
收剑。
束在腰中。
十几个彪形大汉,眉心处十几朵鲜红的杏花,无声地向后倒下,叫也没叫一声。
封龙飙将手一指,喝道:“你!”
晴天霹雳,震得三国舅眼冒金花。
其实,这个字比平常人说话的声音还要小了些,轻了些。
动人词句不须多。
三国舅果然动了,人往前走,命往后退,真要再见了。
他是个爱命的人。
只可惜命不爱他了。
三国舅那把上好古剑的剑尖已经指到了封龙飙的咽喉上,只差半寸。
再往前一送,命就拣回来了。
封龙飙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那把剑;眼睛眨也不眨。
甚至还分出一只手去,掸了掸身上那一身宫女的宫装。
三国舅拼命推动宝剑,想一招见效。可是,剑尖竟然不再向前走,像抵在铁板上一样。
这次皇上没叫,皇后也没叫,他们已经知道这位新任驸马武功高得出奇。现在,只不过是在玩玩猫捉老鼠。
三国舅开始颤抖了,拼命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
封龙飙依然不作声。
三国舅道:“我要杀你了!”
封龙飙不怒,反而笑了笑。
三国舅绝望地嚎道:“我数一二三,你再不往后退,我……我就杀了你。”
封龙飙点头,意思是同意这么做。
三国舅的“三”字刚刚出口,便见封龙飙喉头一动。
三国舅觉得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席卷而来,在他的奇经八脉里乱冲乱撞,搞了个一榻糊涂。
“崩!”
手中的剑,从剑尖开始,一寸一寸地断折,一段一段地落地,一声一声敲击着他的耳鼓。上朝的净鞭投有这么清脆。开道的铜锣投有这么明亮。得胜的金鼓没有那么雄浑。善舞的娇娃没有这么柔和……手中的剑柄,亦已炸开,从手中迸了出去。虎口上滚着血珠。
在这一瞬间,皇上似乎已经振作起来。他知道了,像三国舅这样的人不可怕,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
魔高一尺。
道高一丈。
邪气终究压不过正气。正气是浩然天精地气;是无法战胜的。
皇后虽然看不到,但她也同样感觉了正气的浩荡。
忍受屈辱,不如与屈辱抗争。
封龙飙已经转过身来,注视着他们。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冷宫之中,忽然来了一群宫女,带来一大堆衣裙被褥,火炉皮裘,乃至家具器皿的宫中物什。
御膳房送来了很合乎标准的丰盛饭菜,再三脆请皇后进餐。
据说:是新皇后夜梦天神,严责于她,她为赎罪孽,特地差人送来的。并且,以后天天照此办理。
新皇后说:这是避免神灵降罪于她,降罪于舅府,是为了她们全家好。
另一件事,就是人们在午门外的行刑处,发现了三国舅的尸体。
据太医院所有御医诊断,乃肝胆碎裂而亡。
莫非三国舅于入宫途中碰见鬼怪,受惊吓而死?
人们接受了这个说法。
皇后夜梦,国舅遇鬼,不是巧合,是天意。
天意不可违也。
三国舅杀人太多。
冤魂也多。
所以,他毙于午门外。
景阳钟响了。
传了很远……
第十八章 扑朔迷离
雪光。
阳光。
天气特别好。
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大国舅的心情并不太好。
尤其是今天。
他还在被窝里,就被重金请来的天机老祖给堵住,那时九姨太正抱着他。
天机老祖来了以后,设一处机关就要一万两银子,帐房里,已支取了十六万两银子。大国舅并不在乎,他觉得稂合算。因为他试过几种机关,绝对高明。
当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便看见了天机老祖。又很没礼貌地冲了进来。
见鬼!昨夜,国舅府下人见到了鬼。闹得很凶,失盗了为数不少的珍玩珠玉。
大国舅唯一的长处是镇静。
现在,他已经镇静下来,因为不镇静不行,心都快要疼碎了。
“咚!”又是一个人丧魂落魄的撞了进来。
“什么事?”大国舅吼道。
是三国舅的噩耗!这个三儿,阴损毒辣,是大国舅引以为自豪的智囊。
大国舅顾不得九姨太的腴臀丰乳,终于蹦了起来,蹦得很高。
这时候别说是九姨太,就是十八姨太他也顾不了。
因为女人有得是,而这么狠辣的兄弟,他却不太多,没有办法补充。
他记得,他们的爹已经不在人世了。
又有一名家丁进来。大国勇不敢再说话,只是盯着他。
家丁禀告:是龙风元帅送护三国舅回府来了。
这一天,国舅府过得很凄惨,女人哭,男人骂。尤其是大国舅,已经扇肿了九个下人的脸,还有十几颗门牙。
现在,他感到满意的是龙风。
这个龙风果然忠诚,不忘国舅识他于草莽荐之于公卿之恩,里里外外,忙得脚跟不沾地,迅速地搭起灵堂,请来僧道,雇鼓乐班子,还知会文武群臣,甚至皇上。
皇上的恩旨已下,追封三国舅为顺命王。
横死的人,封个顺命什么的王号,也算一种褒慰。
皇后的懿旨也已颁下,三国舅夫人由一品国夫人而荣升顺命王妃。
现在最难办的就是这位顺命王妃。
一个人死了丈夫,无论如何都会和很伤心。顺命王妃一身重孝,趴在灵前,嚎啕大叫,让人看了很不是滋味。
封龙飙看了更不是滋味。
顺命王妃的眼睛总盯着他,就像他第一次进国舅府时那样,很死很死的盯着他。封龙飙在灵堂穿梭,有几次靠近顺命王妃,不是被捏了一把,便是给踹了一脚,更有一次,顺命王王妃像哭晕了似的,向他的怀中倒来。
封龙飙不得不搀住她,这个女人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嘴里还嚎着:“没良心的,你不要我呀!我让你走哇!噢……”
死了男人的女人通常都这么哭,听到这种半怨半恨的哭声,人们会更加同情这个未亡人。
尤其是年纪轻轻的未亡人。
只有封龙飙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在哭人,是在哭活人。
顺命王妃是出名的交际花,不折不扣的狐狸精,在风月场上,已经滚得百炼成钢了。她什么都懂,什么心情都有,什么场面都经历过。
就是不懂伤心,什么事也不能让她伤心。
可是今天,她却很伤心,几乎昏倒在封龙飙怀里,软绵绵的靠在他身上,螓首乱拱乱撞,就像疯了一样。
国舅府的人都知道。顺命王妃向国舅府的第一大红人哭诉,是很自然的事情。人们并没有觉得失礼,反而觉得很是那么回事。
直至各部官员来吊祭。顺命王妃才趴回到毡子上。
大国勇请走了封龙飙。
大国舅沮丧地叹道:“想不到国舅府乱成这个样子。”
封龙飙道:“是!”
大国鼠道:“我想这三件事,不会是偶然凑巧,乃是有人暗中发动。”
封龙飙道:“是。”
大国舅道:“不过,就算天塌下来,砸得塌金銮殿,也压不垮国舅府,咱们挺得住。”
封龙飙道:“是。”
大国舅道:“江湖武皇没有荐错你,老夫也没有用错你,国舅府有你这么根柱子,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能戮个窟窿。”
封龙飙道:“是。”
大国舅道:“现在我要去找江湖武皇,让他提前发动。我们不能伸着脖子,让人家慢慢地宰。”
封龙飙:“你有怀疑?”
大国舅道:“是有怀疑,怀疑府中的一切,都是那个皇上贼儿所为。最近:他越来越不听话,冷落皇后,选拔新人,网罗死士,我派到宫中的人接连出事。我们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这贼儿结成势力,必定于我们不利。”
封龙飙道:“那我……?”
大国舅道:“你就在府中料理一切,你精明能干,我很放心。记住,要若无其事,装作一心一意办丧事,让人觉得很正常,暗中做好一切准备。我估计,有十天时间,各路人马便可来京,那时,就好办了。”
封龙飙道:“一定尽力。”
大国舅因为伤心过度,让人从灵堂扶走了,传下话来,免见吊客。
龙风元帅主持祭奠,代主答礼,有条不紊。
一切正常。
来吊祭的人特别多。
封龙飙的心事也特别多。
他看到了一个人,鼓乐班中一个很卖力气打鼓的老人。
鼓点清脆,板准眼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