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新幼儿园的大门,和工厂一样是铁门,只是门新焊了两个熊猫盼盼,才显出了它不是工厂。郁林其来到时,那门从里边锁着,他拍拍门上的熊猫,走出一个阿姨来,他说他是郁玲玲的爸爸,想来看看郁玲玲。那阿姨瞟他一眼军装,说你是当兵的,更应该懂得纪律,孩子刚上课,要看等接孩子时候再来看。我要出差,他说一走就是几个月,想来给女儿说几句话。阿姨用鼻子哼了一下,说出差又不是打仗,好像一去就再也不回了。他朝那阿姨笑了笑,挂一脸苦相,阿姨开了大门,让他在门口一间屋里候着,自己去大一班找了玲玲。
玲玲被那阿姨领过来。
领进屋里,那阿姨说快一些,别影响孩子学习,就朝别处去了,样子很像她领玲玲来探监。女儿玲玲穿了裙子,红色,又俗又鲜立在门口,她直直立着,看见了郁林其,却不肯走过来。郁林其过来蹲下,拉着女儿的双手,说爸爸来看看你。女儿玲玲说,阿姨讲了,上课时候不准家长来看的。
郁林其说,爸爸要出差,要走很长时间的。
玲玲望着他的脸,如端详一块图画版。看够了,她说爸爸不是出差,是不要我和妈妈了。
把女儿的小手紧紧捏着,仿佛握了两把柔软的棉花。郁林其心里一阵哆嗦,想我何苦要离婚呢?毕竟吴萍还是有些爱我的。他问:
“你妈妈给你讲了些啥?”
玲玲说,妈妈说爸爸不是好人,爸爸不配做我的爸爸。说着,女儿看了一眼空荡的屋子,又说妈妈说对不起我,说她一辈子没有给我找一个好爸爸。说爸爸走了,妈妈再给我找一个好爸爸,好爸爸会给我买一个钢琴放家里。
郁林其松了女儿的手,他闻到一丝血腥的气息,在他的喉咙里游动。
他问女儿:“玲玲,你说爸爸坏吗?”
玲玲说:“坏。”
郁林其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也咽了那股漫出胸腔的血腥。这屋子是幼儿园的游戏室,墙上挂满了水粉画,每张画上都写了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我们是民族的未来、各民族团结起来那样的意思。墙下是齐齐整整一圈绿小凳。他从门口拉过一张小凳坐下,仔仔细细望着女儿的脸、女儿的眼,就像望着一张水粉画。女儿的极水灵,乡下的姑娘少有这样的眼。不消说,女儿和她妈一样,是这都市的人。
“爸爸哪儿坏?”他问女儿说。
妈妈说爸爸把家里的钱,全都偷偷寄给奶奶了,玲玲说,要不妈妈也早就给我买钢琴了。
郁林其不再端详女儿的脸,平平地瞅着幼儿园的院。那里有滑滑梯、转圈椅,和钢筋焊漆的山羊、白兔、鱼和大象。这动物都是硬的,不见脸,只见身子的骨头,就如同人的一个骷髅。他盯着一条只焊了鱼刺的大白鱼。
“姥姥、姥爷给你说了啥?”
女儿玲玲说,姥姥、姥爷不让我姓郁,要把我的名字改过来,让我叫吴玲玲。
收回目光,看了女儿,想她真是不认识我是她的父亲了,才二十天不足,变化竟这么快。郁林其默了一阵,从军装下兜里抓一把泡泡糖塞给女儿,女儿不接,说妈妈说了,爸爸给什么都不能要。郁林其的手在半空僵一下,有两块糖落在地上。玲玲把目光落在地面的糖上,他把玲玲往近处拉了一把,将泡泡糖塞进玲玲的裙兜,说你走吧,要听阿姨的话。
女儿走了。
郁林其盯着女儿头上透了洋气的剪发。
女儿走至门口,突然又转过身子,问:
“爸爸,我叫郁玲玲,还是叫吴玲玲?”
“叫吴玲玲吧。”郁林其说。
女儿玲玲仿佛得到了征求的同意,轻轻快快离开了游戏室,一条小红裙,一束火样烧在幼儿园的院落里,由近至远,成为一星火点,化在了明明朗朗的阳光里。郁林其以为自己会流泪,可女儿消失了,他却很平静,如同结果预先知了样,压根流不出泪来。以后很长日子,郁林其都为自己眼看着女儿最后走去,自己却流不出眼泪想不通,心里只是有一股白白的苍凉。
十三
吴萍先郁林其一步到家。郁林其推门进屋,吴萍在看本市的下周电视报。那个时候,市台正播《编辑部的故事》,葛玲和李冬保成了街谈巷议的人物,全市工农商学兵,都为他俩不能结婚可惜,觉得这对人精相结合,活在世上该是多自在的事,没有上不去的珠穆朗玛峰。郁林其手里提了一包东西,放在吴萍身后桌上。
和平战(14)
郁林其说:“你回来了?”
吴萍看着报纸:“你让我回来我敢不回来。”
郁林其说:“就你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去办事处吧。”
吴萍说:“你把条件再重复一遍。”
郁林其说我没条件,无条件离婚,只想离完婚,让你和女儿过上好日子。吴萍把报纸放下,用鼻子哼出一口粗气。不放心地问:
“东西?”
“我一样不要。”
“存款?”
“我一分不拿。”
“女儿?”
归你,郁林其说,我从今天起,也不再回来看女儿一眼。女儿是姓郁姓吴,都无关紧要,以后姓了别姓,也无关紧要。然后,他把手放在桌上的一方纸包上,说这是我给女儿买的书,小学、中学、高中全部课程的参考资料,语文,数理化,历史地理,全有,也算她爸爸的一点心意吧,她上学后讲到哪里,你就把哪些书拿出来给她。说完了,他从腰上取下一串钥匙,转下一个铜的,递给吴萍说,咱们去办吧。
吴萍接了那钥匙,顺手扔在桌上,拉开抽屉,取出一份纸张,郁林其接过看了,见是她写的离婚协议书,就取出笔来签字。吴萍说你看一遍,郁林其说不用看,什么条件我都答应。郁林其将协议书掀到最后一页,要签字时,忽然看见最后的落款日期是三年前的时间,不消说,这些离婚条件,三年前吴萍都想过写好了。郁林其猛然对三年来自己感情的不悟感到羞愧。他旋开笔,在男方二字后边,写了郁林其三个字,又把钢笔递给吴萍。
吴萍没有接他的笔,用自己的笔,在女方二字后面,写下了吴萍二字。
一切都清了。了结了。
郁林其说:“走吧?”
吴萍说:“这些书多少钱?”
郁林其说九十一块二,吴萍便从自己乌黑的牛皮夹子中取出一张一百元的票,递给他说我能养得起女儿,也能买得起书。郁林其没有接钱,他说这是我做父亲的责任,我永生不再来看女儿一眼了,你不能不让我给女儿留些什么。你要不接钱,吴萍说离完婚,我就把这书烧掉,我不能让女儿记住,她一辈子有过你这样一个爸爸。郁林其盯着吴萍的脸,他冷丁儿觉到,这张脸又丑恶,又可憎,他极想极想朝那脸上抽去一耳光,让她的嘴角流一行血,可他只瞟了一眼,便接了那张钱,说:
“走吧。”
她说你找我八块八毛钱。
他找了她十块钱,她说没零的?他身上有零的,他回她说没零的。她拿着那十块钱,到外面去了好一阵,换成碎钱回来了,一进门就递给了他一块二毛钱。接过那一块二毛钱,他确实觉得和她再没瓜葛了,和这豆芽胡同再没瓜葛了,和这个都市也没瓜葛了,以至觉得,和这个世界,也极少再有瓜葛了。他忽然想回家。回伏牛山区的老家。他觉到山下的那方村落,才是他扯不断的瓜葛之地。从那里走出来,也该回到那里去。那里有他的老娘,有父亲留给他的舍。当兵走的时候,娘说最后你给你爹烧炷香吧,他就跪在爹的牌位前,点了一炷香。那当儿,娘说你出去别忘了家,天变地变,家是不会变的;走千里,行万里,家总是你的家。他忽然想回来。他想离完婚,办一些在部队该办的事,算好时间,觉到寿终到了,便请假回老家,死在老家的屋里,埋进老家的土里。他才三十有余,叶落归根的想念,骤然间占满了他整个身心。他还想起了李妮子,想,当初要和李妮子结婚,也许会是一个很好的家,夜间洗过了脚,让李妮子去把脏水倒掉,妮子会很乐意去做的。他四下看看过了六年的这个家,陈设、家具、被褥、衣架、还有他从连队带回来的吃饭小凳,那上面还印有军用的字样。这屋里的一切,他都流连一眼,至尾,把目光又落在吴萍身上。
吴萍静静默默坐在床上,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两眼平淡地望着门外。院落很空,人都上班了,有麻雀在门口蹦跳,啁啾出单调的响叫。
他说:“两清了吧。”
她说:“清不了,为啥你早几年不同意离婚?我三十二岁了,你熬煎了我八年的青春。”
他说:“算我对不起你好了。”
她突然抬起头,利眼看着他,说郁林其,离我要离个明白,你说实话你为啥突然同意离婚了?比我吴萍还坚决,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已经找好了人。
郁林其动一下身子,倚着桌角,默了一阵,说:
“我有病了,活不了几天啦。”
她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疑疑惑惑的。
“什么病?”
他说:
“胃癌。”
她说:
“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不愿拖累我吴萍的人。”
他说:
“信不信由你。”
她说:
“胃癌能治的。”
他说:
“不行了,后期啦,我不想去治。”
她说:
“你治好愿意和我过,我就不再和你离。”
他说:
“我不愿了,我够啦。”
她从床上坐起来,挖他一眼。
“你够啦?我还够了呢!”
就锁了门,出了二十三号院。胡同里塞满阳光,天空晴晴朗朗。吵嚷的声音,温温暖暖漫过来。街道办事处,只在前面百来米。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拐弯时,吴萍追了几步,轻声说郁林其,你可以再想想,进了办事处,就一切都晚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只不紧不慢朝前走。
十一点十分进了街道办事处,十一点二十就办完了手续。吴萍的同学,还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他们都喝了。接过离婚证书时,吴萍对郁林其说,你铁石心肠,不得好死,真的有癌,是老天有眼。说着,吴萍就大步出来,朝自己娘家去了。
郁林其什么也没说,他走出办事处,在那门口默站一阵,坐公共汽车回了师部大院。
十四
马文的哥哥要走了。
下午,师部召开了师机关和直属队连以上干部会议,师长做了“干好工作,迎接外宾,为国争光,为军争荣”的动员报告。在会上,司令部参谋长宣读了师党委对郁林其的处分决定:职务由正连降至副连,上尉军衔随之降为中尉,并记大过一次。宣布命令的时候,指导员塞给郁林其一张纸条,上写老郁,我对不起你。郁林其接过条子,在那句话下面写道:这世界上没有谁对不起我郁林其。又将条子还给了指导员。
和平战(15)
这件事发生在郁林其和吴萍离婚的第二天。马文的哥哥对组织上给郁林其的降职、降衔、记过处分,还算基本满意。他是晚上八点的火车。七点钟,指导员、直工科长及马文所在的班、排长都来给他送行。郁林其要来时,通信员忽然进来,说来了一个妇女,是连长的同乡。郁林其走出宿舍,便见李妮子立在门外。
初春天气,七点钟才傍了夜黑,昏色中李妮子穿一套粉淡的浅色衣裳,还散着薄薄一股香味。她立在那儿,如蓬开的一簇山野的花草,凌凌乱乱,却又清清秀秀。郁林其在门框上怔一下脚步,说是你呀妮子。妮子说还能是谁?
他说你怎么找到了这儿?
她说我咋就不能找到这儿?
你进来吧,说着,郁林其退回屋里,给她让了凳,倒了水。她没有坐凳,也没有喝水,只竖在屋的中间,仔仔细细地打量屋子,打量郁林其。他说你坐呀,她说我是农民,又不识字,咋敢随便坐呀。郁林其出了一口长气,冷她一眼问:
“你找我有事?”
她说:“你是真的有病了?”
他说:“真的。”
她说:“有病了你还跟你媳妇离婚?”
郁林其认认真真瞧着她,盯死她的脸,说我离婚你怎么知道的?她说你别管,你挨了处分我也知道的,你的事情没有一件我不知。想了想,郁林其想起了师机关的高参谋,是和妮子一个村,他的老婆,又是市政府的办事员,和吴萍没有一日不见面。他想可能是那条渠道漏了水。他把目光从妮子身上拿下来,说就是有病了,才和她离的婚。
李妮子冷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信你真有病?你是有病了怕拖累别人那号人?你有几斤几两良心我知道,真有病你就不会跑到双龙巷吃那辣凉皮。今儿我来,也就问你一句话。她说问他一句话,却话到嘴边打住了,脸上猛然虚出一层弱弱的红,在灯光里些微地缭花他的眼。
他说:“问啥?”
她说:“你说是不是那女人对你不太好?”
他说:“不是。”
她说:“你说实话林其哥。”
他说:“她真的对我蛮好的。”
她说:“对你娘孝顺吗?”
他说:“孝顺,她电大毕业,通情达理。”
她说:“你和她结婚不后悔?”
他说:“没什么后悔的。”
她说:“你不和我结婚,也一星半点不后悔?”
他说:“连队里忙,我压根没想过。”
听他这么一说,李妮子默了一阵,忽然捏着嗓子哭起来,软软地坐在凳子上,说我住在西郊一家民房里,婆婆家来电报,说公公住院了,让我们一家立马赶回去。说火车票都打好了,听说你离了婚,我打发男人、孩娃先走了,说要留下清几笔账,以为是那女人对你不好人才离婚的,以为是你心里有我你才离婚的,没想到你郁林其确真是心里没有我。可我李妮子八年来却没有忘过你郁林其,没想到你郁林其压根没有我!她说没有我,前些日子你到双龙巷找我干什么?你在百货大楼门口看我半天干什么?我真是瞎了眼,当初真该到部队告到你们领导那里去,让你提不了干,当不了官,也别想和那城里女人结婚。说到后来,她自己不哭了,擦了一把泪,也擦掉了自己的可怜,把一层冷硬铁在脸上,仇仇地道,以为我不知道?那女人叫吴萍,是市政府的打字员,在连队你有通讯员,通讯员给你打水洗脸,回到家你给那女人打水洗脸,还得把饭端到人家面前。我知道不是你和人家离婚,是人家要和你离,你不得不离。你瞧不起我李妮子,人家还瞧不起你郁林其。遭离婚了,有报应了,都是活该!活该!
天已经彻底昏下,窗上如蒙了黑布。炊事班夜训的兵,已经在后面冲澡。李妮子的话,郁林其听了很受活。从双龙巷回来时,他以为她对他只有恨,没想到这些年如他所想,她果真一直想着他。这使他觉到,他在吴萍那儿丢的,似乎在李妮子这儿得到了弥补。他倚在桌上,静静的望着李妮子,说你在这坐一会妮子,我得去招待所送个人。
你不用撵我,李妮子从凳上弹起来,说以后你跪下求我都不会再来看你了。然后她风样旋过身子,刮到了门外。郁林其很想留她再坐一会儿,等他送完马文的哥哥,回来再说一些话,好好地说道,气和心平,可是她已经离他走远了。他后悔他没有说我郁林其从来没有忘过你,我为你一辈子良心不安,甚至虚伪一句,我是忘不了你妮子才和吴萍离婚的。可是已经晚了,他从屋里出来,李妮子已经到了大操场的边上。她的自行车扎在大操场。她竟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