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絮尔·弥罗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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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絮尔·弥罗埃-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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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明的在天边映出它们的倩影,使那些象倒坍的城墙般的岩石另有一种田园风味。布龙与奈穆尔之间,沿着大路连绵起伏的、全是树木茂盛的岗峦,到这里才告结束。形状不一的蟾岩底下,展开着一片草原,洛昂河横贯其中,形成许多瀑布。蒙塔尔吉大道旁边的这幅秀美的风景,颇象歌剧中的布景,一切效果仿佛都是经过设计的。
    一天早上,米诺雷医生到勃艮第看了一个有钱的病人,急于回巴黎,没有在前一站上说明要走哪一条路,不知不觉被马夫带到了奈穆尔。他一觉醒来,看到那片风景,正是他消磨童年的地方。那个时期,好几位老朋友都故世了。这位百科全书派的信徒眼看拉阿尔普信了旧教;勒布伦·潘达尔,玛丽约瑟夫·德·谢尼耶,莫尔莱和爱尔维修太太的葬礼,他都参加过了;看着伏尔泰声望低落,在弗雷隆之后又受到若夫华的攻击;米诺雷医生自己也想到退休了。包车停在奈穆尔的大街上段打尖,他便有心打听一下亲属的情形。米诺雷 勒弗罗亲自跑来见医生,医生发觉车行老板原是他大哥的嫡亲儿子。这侄儿说,他娶的老婆是勒弗罗  克勒米耶老头的独养女儿;十二年前丈人死了,把车行和奈穆尔镇上最漂亮的客店传给了他。
    医生问:“那么侄儿,我还有别的承继人吗?”
    “还有我的姑母,嫁给玛森玛森家的,是你的姊妹。”
    “不错,她丈夫是圣朗日田庄的总管。”
    “姑父先死,接着姑母也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最近嫁了克勒米耳卜克勒米耶;他人很不错,只是还没找到差事。”
    “啊!她就是我嫡亲的外甥女哕。我弟兄之中,一个当水手的,没娶亲就死了;一个当上尉的,在蒙特勒日诺阵亡了,可见父系方面的人都完啦。那么我母系方面还有亲戚没有?我母亲是冉·玛森勒弗罗家的人。”
    米诺雷勒弗罗答道:“冉·玛森勒弗罗一家只剩一个女儿,嫁给克勒米耳卜勒弗罗迪奥尼斯,他承包军中的草料生意,死在断头台上的。他老婆因为家破人亡,郁郁闷闷的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嫁给勃弗罗米诺雷,在蒙特罗种田,日子过得不错。他们的女儿最近嫁了玛森勒弗罗,在蒙塔尔吉的公证人手下当书记,他父亲在蒙塔尔吉当锁匠。”
    “原来我的承继人不少哇,”医生高高兴兴的说着,要侄子陪他在奈穆尔镇上走走。
    微波荡漾的洛昂河在镇上横贯而过;两岸有些砌着平台的花园和整洁的屋子,单看外表,好象这地方竟是人间福地。医生从大街拐进布尔乔亚街的当口,米诺雷勒弗罗指着勒弗罗先生的一所屋子,说主人是巴黎有钱的五金商,最近才故世的。
    “叔叔,这所漂亮屋子要出卖呢,临河还有一个挺好的花园。”
    屋子前面有一个铺着石板的小院子,两旁是邻屋的界墙,邻居被浓密的树荫和蔓藤遮掉了。医生看着,说道:“进去瞧瞧罢。”
    他走上很高的石梯,扶手高头摆着白的、蓝的珐琅盆,盆中柘榴红开得很盛。医生道:“原来底下还有地窖。”
    象多数内地房屋的格式,屋子中间是一条过道,前通院子,后通花园;过道右边只有一间客厅,开着四扇窗,两扇朝院子,两扇朝花园;勒弗罗把其中一扇改做了门洞子,通到一所砖砌的花房,花房很深,从客厅直达河边,尽头又有一间恶俗不堪的中国式的水阁。
    米诺雷老人道:“这花房盖上屋顶,铺上地板,就能安放我的藏书;那古怪的小建筑可以改做一间精雅的小书房。”
    过道那一边,靠花园有一间餐室,墙壁是黑漆底子,画着金碧花卉。餐室后面是楼梯道,再往后去有一个放碗盏的小间,过去便是灶屋;灶屋的窗朝着院子,装有铁栅。二层楼上有两个兼带套房的卧室;顶上是几间搁楼,装着护壁板,还能住人。临着院子和花园的外墙,为了爬墙的藤萝,从上到下都钉着绿漆的木条子;临河一带砌着平台,摆着珐琅质的花盆。医生匆匆忙忙看了一遍,说道:
    “嗯,勒弗罗勒弗罗倒着实花了些钱!”
    米诺雷勒弗罗答道:“噢!花了很多呢!他喜欢花草,那真是胡闹!我女人说的:‘花有什么出息?’你瞧,还有一个巴黎画家把过道的壁上也画满着花呢。到处嵌着大镜子。平顶也重新做过,光是四角堆花的嵌线就要六法郎一尺。饭厅的地板都用小木块拼的,简直发疯!屋子并不因此多值一个钱。”
    “好罢,侄儿,你替我买下来,帮我出点儿主意;我把我的地址写给你。其余的事,只要跟我的公证人接洽好了。”他走出门,又问了声:“对面住的是谁?”
    车行老板回答:“是个逃亡贵族,叫做什么德·波唐杜埃骑士。”…
    屋子买进以后,那名医并不搬来,却写信教侄儿出租。奈穆尔的公证人刚把事务所盘给首席帮办迪奥尼斯,便租下老勒弗罗的别墅。过了两年,正当拿破仑在奈穆尔附近作最后挣扎的时节,老公证人死了,医生的屋子又得另招房客。那些承继人空欢喜了一场,大失所望,认为他想回故乡的念头只是有钱人一时之兴,巴黎一定有什么得宠的人把他留着,将来会夺掉他们遗产的。米诺雷勒弗罗的女人借此机会写信给医生。医生回信说,等巴黎和约签了字,路上没有了乱兵,交通恢复了,他立刻住到奈穆尔来。随后他带着两个病家来了一次,一个是救济院的建筑师,一个是家具商。这两人负责修理屋子,改造内部,搬运家具。米诺雷勒弗罗太太把故世的公证人的厨娘荐去看守屋子,医生也就雇用了。
    虽则加蒂内与布里一带在那时是大局演变的中心,但承继人们一知道他们的叔叔,或是舅舅,或是表叔祖,要正式住到奈穆尔来的消息,他们的家属便心里痒痒的,但也差不多是名正言顺的,急于打听消息。大家在心里盘算:老人家是不是很有钱?是俭酋的还是会花钱的?有没有存着什么终身年金?他们费了不知多少心计,经过不知多少暗中的刺探,终于打听出下面一些事实。
    医生自从太太于絮尔·弥罗埃死了以后,在一七八九…至一八一三年间挣的钱照理是不少的,因为他从一八。五起就担任皇帝的顾问医师;…但谁也不知道他财产的总数。他生活很简单,住着一个华丽的公寓,包着一辆论年的马车,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开支了;他从来不请客,几乎老在外边吃饭。女管家因为不能跟着到奈穆尔来,非常气愤,告诉车行老板的女人泽莉,说医生手里有年息一万四的公债。他行医二十年,加上医院的主任医师,皇帝的顾问医师,学士会会员等等的头衔,业务收入当然格外可观;但历年存放所得,只有一万四的利息,可见他至多只积了十六万法郎。既然一年只能积蓄八千法郎,他不是有许多不良嗜好要满足,便是有许多善事要做;但女管家和泽莉都猜不透资产不丰的原因。事实上,米诺雷医生是巴黎最乐善好施的一个人,区里的居民对于他的告老还乡惋惜不置,但他和拉雷…一样,做的好事都是极秘密的。
    他已经得了荣誉勋位四级勋章,最近路易十八又封他为圣米迦勒骑士,大概是他的退休使王上能够安插一个私人的缘故。一般承继人,看见老叔的华丽的家具和大量的藏书装运到奈穆尔来,觉得非常惬意。可是建筑师,漆匠,家具商,把一切都布置得极其舒服了,医生还是姗姗来迟。米诺雷勒弗罗太太把屋子当作自己的产业一般,监督建筑师与家具商的工程。一个派来整理藏书的青年不慎对她漏出一句话,说医生抚养着一个孤女,叫做于絮尔。这消息使奈穆尔镇上大大的骚动了一阵。一八一五年正月,老人终于带着一个十个月的小娃娃和一个奶妈,不声不响的在屋子里安顿下来了。
    那些惊慌的承继人都说:“于絮尔决不是他生的,他已经七十一岁。了!”
    玛森太太说:“不管她是什么关系,反正是我们心上的一块疙瘩!”
    医生接待母系方面的表侄孙女相当冷淡。表侄孙婿玛森才盘进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职位;在所有的承继人中,他夫妇俩首先向医生提到处境艰难的话。玛森家并无财产。父亲在蒙塔尔吉当锁匠,为了拔清债务,年纪到了六十七还象年轻人一样的做活,将来决不会有什么遗产的。玛森太太的父亲,勒弗罗米诺雷,新近受到战祸,死在蒙特罗,因为眼看自己的农庄烧了,田地荒了,牲畜也完了。
    “从你叔公那儿,咱们一个子儿也弄不到的,”玛森对妻子说: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的身孕。
    可是医生私下给了他们一万法郎。玛森跟奈穆尔的公证人和书办都是朋友,便拿这笔钱去放高利贷,把四乡的农民狠命盘剥;多少年下来,据古鄙说,已经神不知电不觉的积到八万法郎了。
    至于外甥女,医生凭着巴黎的人事关系,替外甥婿克勒米耶谋到了奈穆尔稽征员的职位,代他缴了保证金。米诺雷勒弗罗丰衣足食,绝对不需要帮忙;但老叔对其余两个亲戚如此豪爽,泽莉看了不免心中妒忌,便带着儿子去拜见;他才十岁,不久要到巴黎进中学,据她说费用很贵。因为丰塔讷是米诺雷医生的病家,米诺雷就替侄孙在路易大帝中学弄到一个半费额子,进了四年级。
    克勒米耶,玛森,米诺雷勒弗罗这三个平凡透顶的人,开头两个月就被医生看透了;那个时期,他们竭力去巴结他,但巴结的不是老叔,而是遗产。单凭本能行事的人,在有头脑的人面前有一点很吃亏,就是很快会被人识破。从本能出发的念头太简单了,太刺眼了,令人一见便明;不比了解有心机的思想,双方的智力要不相上下才行。乖巧的医生花钱买了承继人们的感激,叫他们不能再开口以后,就拿事务,习惯,和小娃娃于絮尔需要照料做借口,不再招待他们,虽然也不至于闭门不纳。他有欢一个人吃饭,睡得晚,起得迟;他回本乡原是为求休息和清静来的。老人家这些癖性似乎也在情理之内,那般承继人只在每星期日下午一点至四点之间来拜访;但他对于每周一次的访问也不想敷衍了,他说:“你们等需要我的时候再来看我罢。”
    老医生遇到严重的病症并不拒绝诊治,尤其对穷人;但绝对不愿意进小规模的奈穆尔救济院当医生,说他已经退休了。
    本堂神甫夏勃隆知道他心地好,特意为了穷人来劝驾,他却笑着回答:“我医死的人已经不少了!”
  “他是个怪物!”
  一般因高攀不上而觉得有失面子的人,都拿这句话向医生轻描淡写的报复一下;因为医生只跟几个值得承继人们注目的人物做朋友。但自命为有资格和圣米迦勒骑士来往,而事实上无法接近的布尔乔亚,对于医生和被医生垂青的人,从此种下了忌妒的根苗,不幸这根苗将来竟会发生作用。
    医生是个唯物论者,可是和奈穆尔的本堂神甫很快就交了朋友;这种怪事惟有两极相接这句成语才能解释。老人极爱玩西洋双六棋…,那是教会中人最喜欢的游戏,而夏勃隆神甫的技术正好跟医生相仿。这是他们俩第一个共同点。其次,米诺雷乐善好施,而奈穆尔的本堂神甫也是加蒂内一带的费讷隆。…两人学问都很渊博;奈穆尔镜上只有教士一个人能了解那位无神论者。彼此不了解是没法辩论的:听的人莫名其妙,你尽管言辞锋利也不会觉得有趣味。医生和教士识见高超,上流人物也见得多了,自然会身体力行,时常在谈话之间来一些不可少的小小的争论。他们俩都痛恨对方的主张,又都敬重对方的品格。倘使亲密的交情缺少这一类的对立和这一类的好感,人与人的交际就毫无意义了,尤其在法国,朋友之间必须有些相赳的地方才好。反感是由于性格的冲突,而非由于思想上的争执。所以在奈穆尔镇上,夏勃隆神甫第一个跟医生交了朋友。
    那时教士正好六十岁;自从宗教的禁令取消的时候起,…就在奈穆尔当本堂神甫。因为舍不得离开本地的教徒,他没有接受主教区的副司祭职位。不关心宗教的人固然很愿意他留任,忠实的信徒却因之更敬重他了。这个既受教徒崇拜,也受居民欢迎的神甫,只顾一味行善,从来不问遭难的人对宗教的意见。他住宅里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家具,冷冰冰、空荡荡的,很象吝啬电住的屋子。吝啬与慈悲的效果原是很相象的:吝啬电在地上积聚的财富,行善的人不是积聚在天上吗?
    对于日常开支,夏勃隆神甫跟女用人比高布赛克还要计较得厉害,假定这赫赫有名的犹太人也雇着老妈子的话。…好心的教土,逢到穷人告急而自己囊无分文的时候,往往把鞋子上和短裤裤脚上的银搭扣卖掉。镇上一般虔诚的妇女看他走出教堂,把短裤脚管的带子拴在钮孔内,便赶紧到奈穆尔的首饰商那儿,赎出搭扣送回去,还埋怨他几句。他从来不添内外衣服,直要穿到不能再穿为止。到处都是补钉的内衣,贴在肉上好似马鬃做的苦行衫。…波唐杜埃太太或是别的信女,只能跟他的女管家讲妥,等他睡觉的时候把打补丁的内衣或是旧衣服拿掉,换上新的,而神甫还不一定就会发觉。菜盘是锡的,刀又是熟铁的。逢到什么节日,县级的本堂神甫照例要请四乡的教士吃饭,那他只能向不信上帝的医生去借用桌布和银餐具。
    “我的银餐具倒是修了正果啦,”医生说。
    教士所做的那些早晚有人发觉,并且老是鼓励人的好事,都出之以极其天真的心情。夏勃隆神甫学问渊博,天资过人,所以他过的那种生活尤其值得佩服。细腻与风雅原是朴实的人必然具备的长处,在他身上使他的谈吐更耐人寻味,不亚于主教的辞令。他的举止,性格,生活方式,使人交接之下只觉得他的聪明兼有淳朴与高雅的气息。他喜欢说笑,在客厅里从来不拿出教士面孔。米诺雷医生未到之前,夏勃隆毫不介意的把自己的才学藏在心里;但医生给了他一个流露的机会,也许他是很感激的。刚到奈穆尔的时期,他颇有些好书,还有二千法郎利息可收;到一八二九年他只有教职的收入了,而且差不多每年施舍完的。人家遭了不幸或是疑难的事,他是最好的顾问;平时不上教堂求安慰的人,很多到他住宅里去讨主意。
    再讲一桩小故事,这个内心的写照就完全了。偶尔有些乡下人,当然是一般坏东西,自称被人逼得无路可走了,或是假装被人逼着,去赚取夏勃隆神甫的同情。他们还哄骗自己的妻子,让她们真的以为住的屋子,养的母牛,都要被人拿走了,哭哭啼啼的去央求好心的神甫;神甫替他们凑足了七八百法郎,乡下人却拿去买进一小块田。有些虔诚的教徒和教会里的董事,把骗局向夏勃隆折穿了,要他事先问问他们,免得受贪心的人蒙蔽;他回答说:“他们为了要一小块地,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坏事来的;防止坏事不就是做了件好事吗?”
    了不起的是,那些关于文学科学的知识并没使他的心肠和聪明的头脑受到一点儿坏影响。这样一个人物,或许读者也喜欢有幅速写罢。夏勃隆神甫六十岁,头发已经全白,一则他对别人的苦难感受太深,二则大革命中的许多事变也把他折磨得厉害。两次拒绝宣誓,两次入狱,象他自己说的,作过两次主啊,我把灵魂交在你手里的祈祷。他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睑色苍白,皱痕很多,肉都瘪下去了;首先惹人注目的是眉宇之间那股恬静的气息,五官清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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