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不会再在睑颊两旁飘荡了;可是态度与眉目之间自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尊严,笼罩着她过时的装束和逝去的红颜。波唐杜埃太太那双皱裥重重而发红的眼睛,分明是望弥撒的时候哭过的。她牺悃惶惶的走着,频频回头,好象等着什么人。而波唐杜埃太太的回头张望,就跟米诺雷医生的踏进教堂同样是当地的一件大事。
一般承继人听了老人的回答正在那里发愣,玛森太太却追上来问:“波唐杜埃太太找谁啊?”
“她找本堂神甫,”公证人迪奥尼斯说着,把脑门一拍,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以往的事或忘了的念头。“我有个妙计在此,你们的遗产没问题了!好,咱们上米诺雷家痛痛快快的吃饭罢。”
承继人们随着公证人急急忙忙到车行去的情形,谁都想象得出。古鄙陪着他的老伙计但羡来,手挽着手,凑近他的耳朵,贼头贼脑的笑着,说道:
“喂,镇上很有些风骚的婆娘呢。”
那位良家子弟耸了耸肩膀:“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发疯般的爱着佛洛丽纳,她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
古鄙道:“什么佛洛丽纳?是谁啊?你跟她这么亲热,居然叫她小名了吗?我太喜欢你了,不能眼看你被那些女人迷昏了头。”
“她是赫赫有名的拿当的情妇;可怜我一片痴心毫无用处,我向她求婚,她干脆拒绝了。”
“风骚的娘儿们有时头脑倒很冷静。”
“啊!你只要见到她一面,就不会说这种话了,”但羡来有气无力的回答,表示他的确是一往情深。
“倘若你把逢场作戏的玩意儿当了真,破坏你的前程,那我一定把这个臭娃娃打个稀烂,象《肯纳尔沃思堡》里的瓦内打死阿弥·罗布萨特一样。”…古鄙说话时那种热诚,连邦格朗也可能上当,信以为真的。“你要娶老婆不是娶哀格勒蒙家的,便是娶杜·鲁弗尔家的,要一个将来能帮你进国会的才行。我的前途都在你身上,我不能让你胡闹。”
但羡来回答:“噢,凭我这份家私,不是尽可以亨享福吗?”
两人站在车行外面的大院子里说着话,泽莉远远的招呼他们,对古鄙嚷道:“喂,你们俩交头接耳的商量什么呀?”
医生进了布尔乔亚街,不见了;他象年轻人一样脚步很轻快的回到家里。那件轰动奈穆尔全镇的大事,就是最近一星期在这所屋子里发生的。要让读者彻底了解这故事和公证人暗示承继人的话,我们必须补叙一下。
医生的老丈人瓦朗坦·弥罗埃,是有名的洋琴家兼乐器制造家,也是法国最知名的一个大风琴师,死于一七八五年,遗下一个晚年的私生子,经过正式承认,归了宗,但是个荒唐透顶的不肖子弟。老人临死,连看到浪子来送终的安慰都没有。他名叫约瑟夫·弥罗埃,是个歌唱家兼作曲家,用假名在意大利剧院下了海,带着一个年轻姑娘逃到德国去了。老丈把这个的确极有才气的儿子托给女婿,说当初没有娶约瑟夫的母亲,完全是为了保全女儿米诺雷太太的利益。医生答应把老人的遗产分一半给浪子,那时乐器制造厂已经盘给埃拉尔了。米诺雷又暗中托人寻访约瑟夫;有天晚上,格里姆告诉他说,那艺术家进过一个普鲁士的联队,开了小差,改名换姓,不知去向了。
约瑟夫·弥罗埃天生的声音很迷人,身段既好看,睑也长得漂亮,特别是一个格调高雅,才思横溢的作曲家。霍夫曼…描写得很精采的。那种艺术家的浪荡生活,他过了十五年。到四十左右,他穷途落魄,只得在一八。六年上恢复了法国籍,住在汉堡,娶了一个清白的布尔乔亚的女儿。她是个音乐迷,爱上了这位艺术家,一心想帮他追求那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荣名。但受了十五年折磨,约瑟夫还是不会过富足的日子;虽然待妻子很好,可是故态复萌,不上几年就把老婆的财产挥霍完了,又变得一贫如洗。夫妇俩落到山穷水尽的田地,约瑟夫·弥罗埃竞不得不进一个法国联队当军乐师。一八一三年,事有凑巧,部队里的军医受过米诺雷医生的帮助,忽然注意到弥罗埃的姓氏,写信告诉医生,医生马上回了信。因此,一八一四年巴黎陷落之前,约瑟夫在京城中有了一个存身的地方;妻子在那儿生下一个女儿,得了产后症,死了。医生为纪念故世的太太,替孩子起的名字就叫做于絮尔。约瑟失经过多年的穷困和辛苦,和妻子一样支持不住,不久也死了。可怜的音乐家临终把女儿交给医生,由医生做了她的教父,虽则他讨厌教会仪式,认为是可笑的。
米诺雷亲生的儿女没有一个养大的:不是流产,便是难产,或是不到周岁就夭折;如今抚育于絮尔,在他是最后一次的试验了。一个身体娇嫩,神经脆弱,性格虚怯的女子,头胎一遇到小产,以后几次的怀孕和分娩往往跟于絮尔·米诺雷的情形一样,尽管丈夫看护周到,处处留神,医道高明,也无济于事。可怜这老人常常责备自己和太太不该老是想要儿女。最后一个孩子是隔了两年才有,而在一七九二年上死的。一般生理学家说,在奥妙的生殖现象中,儿女的血是秉受父亲的,神经系统是秉受母亲的;假如这说数不错,那么最后一个孩子就是吃了母亲神经过敏的亏。米诺雷最强烈的感情是儿女之爱,这感情既不能满足,只能借行善来发泄。他在骚乱不宁的夫妇生活中,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个淡黄头发的女孩子,一朵使全家欢乐的鲜花;所以他很高兴的接受了约瑟夫·弥罗埃的遗赠,把自己没有实现的希望寄托在孤儿身上。
两年功夫,他象卡图之于庞培,…关于于絮尔的事,连最琐碎的都亲自照管;他不在场,奶妈就不能给孩子吃奶,让她起床或是上床。他把自己的经验,医道,都用在孩子身上;做母亲的痛苦,喜悦,劳碌,忽而忧急忽而乐观的心情,统统体会到了;然后他不胜快慰的发觉,淡黄头发的德国女子和法国艺术家所生的这个女儿,居然身体强壮,千冷百俐。快乐的老人存着慈母般的心,看着她的淡黄头发一天天的长起来,先是只有一层绒毛,继而象一根根的丝线,最后才是薄薄一片细头发,摸在手里非常柔和。他常常亲吻那双赤棵的小脚,嫩皮肤底下连血管都看得出的脚指,好比蔷薇的花苞。他简直为这个女孩儿风魔了。她咿哑学语的时候,或是睁着温柔秀美的蓝眼睛,把那副若有所思、等于思想的曙光的眼神、钉着一切、然后来一阵憨笑的时候,医生会几小时的呆在她面前,和姚第两人研究,想在童年的一切琐碎现象之下,把一般人所谓的使性儿找出些理由来。童年原是一生最美妙的阶段,那时的孩子是一朵花,也是一颗果子,是一片朦朦胧胧的聪明,一种永远不息的活动,一股强烈的欲望。于絮尔的美貌与温柔,使医生格外钟爱,恨不得叫自然的规律都为她改变一下:他对姚第说,于絮尔出牙,他自己就觉得牙痛。老年人爱起儿童来是没有底的,简直当偶像一般崇拜。为了那些小家伙,他们会克制自己的癖好,把过去的一切都回想起来。他们的经验,度量,耐性,人生所有的收获,千辛万苦换得来的宝物,都献给这幼小的生命;他们返老还童了,还把他们的聪明来补母性之不足。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活跃的智慧,抵得上母亲的直觉;因为想到为娘的体贴往往有未h先知的作用,他们便磨练自己的同情心,求具体贴入微;而这同情心原是跟婴儿的幼弱成比例的。老年人的动作迟缓,正好代替慈母的温存。总之,他们的生活变得象孩子一样简单了。母亲是为了感情而作儿女的牛马,老人是由于对世情淡漠,别无所恋而舍身的。所以儿童和老年人亲近是常见的事。老军人,老教士,老医生,看着于絮尔撒娇,受着于絮尔抚爱,觉得乐不可支,老是和她对答,和她玩儿,从来不会厌倦。孩子的淘气非但没有使他们不耐烦,倒反使他们喜欢;他们满足她所有的欲望,把每件事都当作灌输知识的题材。在几个对她终日眉开眼笑的老人之间,这女孩儿等于有了好几个同样细心,同样周到的母亲。靠着这种理想的教育,于絮尔的心灵才能在适宜的环境中成长。这株珍贵的植物居然遇到了特殊的土地,吸收到她真正需要的养料和阳光。
于絮尔六岁的时候,夏勃隆神甫问医生:“你预备用什么宗教教育她?”
“用你们的喽。”
米诺雷固然是无神论者,但属于《新爱洛伊丝》中的德·沃尔马先生那一派,认为自己没有权利不让于絮尔受到天主教的好处。当时他坐在中国式书房窗下的凳上,神甫握了握他的手。
“是的,神甫;将来她每次跟我提到上帝,我一定叫她去
找她的朋友萨勃隆,”他故意学着于絮尔那种小孩子的口吻。“我要看看宗教情绪是不是天生的。因此,不管这幼小的心灵倾向哪方面,我都听其自然;但我心中早已指定你做她的精神导师了。”
“这一点,我想上帝会替你记着的,”神甫轻轻拍了拍手,向天举着,仿佛作了个简短的默祷。
于是从六岁起,这孤儿在宗教方面就受本堂神甫指导,正如她早已受着老朋友姚第的指导。
退伍的上尉在从前的军校中当过教师,喜欢研究文法和各种欧洲语言的分别,对世界语问题也下过功夫。这位学者,象上了年纪的教师一样耐心,挺高兴的教于絮尔认字,写字,念法文,学她应当会的一部分算术。医生藏书丰富,尽可以挑出一批宜于儿童阅读的,除了增长知识,同时也能给她消遣的书籍。军人与教士让她的头脑自由发展,正如医生对她的身体一样不加拘束。于絮尔便这样的一边游戏一边学习。思想方面的活动是归宗教替她调节的。女孩子的天性被三位谨慎的导师带入一个纯洁的境界,再由高明的教育培养之下,她服从感情的成分远过于服从责任,行事多半根据良心的呼声,而不是根据社会的法则。在她身上,美好的感情与行动都是出诸自然的:过后再由理性的判断把心灵的直觉肯定。人家带领她走的路子是把从善去恶先当作一件乐事,其次才看做义务。这点儿微妙之处就是基督教教育的本色。这些原则,和应该灌输给男人的一套完全不同,特别适合女胜:因为女性所代表的是家庭的精神与良心,是蕴藏在日常生活中的雅趣,因为她差不多是一家之中的王后。三位老人对付孩子的方式都是一致的。他们非但不怕听到天真大胆的问题,还尽量为于絮尔解释各种现象的结局与过程,给她一些准确的观念。倘若为了一棵草,一朵花,一颗星,她直接提到上帝,教授和医生便告诉她只有教士能回答。他们各司其职,决不侵入别人的范围。干爹管一切生活和物质方面的享用;姚第负责灌输知识;至于道德,玄学和高深奥妙的问题,一律由神甫解答。
这种良好的教育,也不象一般大言之家那样被莽撞的仆役破坏。布吉瓦勒女人先是由主人嘱咐过了,并且她头脑太简单,人也太老实,要干预也不可能,对这些目光远大的人的事业,决不打扰。所以幸运的于絮尔周围有着三位善神呵护;而她柔和的性情也使他们所有的管教工作都很轻松愉快。慈爱而不是姑息,庄重严肃而带着笑容,没有流弊的放任,时时刻刻的顾到身心健康,使她在九岁上就成为一个品质优良的孩子,叫人看了喜欢。不幸这三位一体的父执中途分散了。第二年,老军人故世了,把事业留给医生和教士去继续,但他已经完成了最艰苦的一段。在耕耘得宜的土地上,将来自然会开花的。军人因为要遗赠一万法郎给于絮尔作终身纪念,九年之间每年积下一千法郎。遗嘱上理由写得很动人,他注明要受赠人把这笔小资本每年所生的四五百法郎利息,只花在衣着装饰方面。治安法官把老朋友的遗物封存的时节,在一间外人从来不能进去的书房里,发见一大堆用过的玩具,多数已经坏了,都被视同至宝一般的保存着;邦格朗遵照上尉的遗言,亲自把这些玩具焚化了。
那个时期,于絮尔到了初领圣体的阶段。夏勃隆神甫整整花了一年功夫训导她。女孩子的感情与理智那么发达而又那么平衡,更需要特殊的精神养料。关于神灵的问题,教士替她做的启蒙工作,使她自从宗教意识觉醒以后就成为一个虔诚的,富于神秘气息的少女,坚强的性格永远不因人事变迁而动摇,胸怀坦荡,不向任何患难屈服。这时没有信仰的老人和极有信仰的孩子,暗中就开始争执了;发动争执的一方面有个很长的时期根本不知不觉,争执的结果却引起了全镇的注意,惹动医生的旁系亲属都来攻击于絮尔,大大的影响了她的前途。
一八二四年上半年,于絮尔几乎每天上午都在本堂神甫的住宅里。老医生猜到教士的用意,想把她作为一个批驳不倒的论据。既然于絮尔象亲生女儿一样的受他,他尽管不信上帝,至少会相信儿童的天真,而看到宗教对她的灵魂有这样动人的效果,也会受到感动的;因为这孩子心中的爱好比四时常绿,花果不断,芬芳不散的印度植物。美好的生命比最充分的论据更有力量。而某些景象的确能够迷人。于絮尔初领圣体那天,穿着白纱礼服,白缎鞋子,上上下下系着白缎带,束着头巾,侧里扣着大结子,无数的头发卷儿泻在雪白的肩膀上,胸前密密层层,缀着缎带打成的结子;初生的希望使眼睛象明星一般的发光,她昂昂然,飘飘然,抱着极乐的心情预备神游天上,第一次去跟神明结合;而且自从与上帝靠近之后,她心里更爱干爹了:老人看着他这个精神上的女儿这样的上教堂去,不知不觉眼睛都湿了。至此为止,这颗灵魂还没脱离浑浑噩噩的童年,如今却靠着永生的观念得到了养料,赛似黑夜过后,阳光在大地上布满春意:老人发见了这一点,又莫名其妙的觉得独自呆在家里太不痛快了。他坐在石阶上,老半天的把眼睛盯着铁门。干女儿临走还隔着铁栅招呼他:“干爹,你干吗不来呢?没有你在身边,我会快乐吗?”这位百科全书派的信徒虽然连灵魂深处都受了震动,他的傲气还是不肯屈服。临了他出去散步,有心要瞧瞧初领圣体的人的队伍;而果然看到他的小于絮尔披着白纱,神气非常激动。她向他瞟了一眼,眼中特别有种灵感,把他心中坚如铁石的部分,对上帝深闭固拒的一角,摇撼了一下。但他仍不愿意让步,自言自语的说道:“无聊透了!倘使真有一个天地的主宰,组织宇宙的巨匠,他会理睬你们这套可笑的把戏吗?……”想罢,他笑了,一面继续散步,走到俯瞰加蒂内大路的高地上;一阵阵的钟声正在那儿荡漾,把许多家庭的快乐远远的播送出去。
在所有的游戏中间,西洋双六棋是最难的一种,不会玩的人根本受不了那种声音。于絮尔的感官和神经都特别灵敏,听到那游戏的声响和不可解的术语就要不舒服。医生,神甫和姚第老人(当他在世的时候),为了避免刺激孩子,总等她睡了或是出门散步的时间才玩西洋双六棋。往往玩到中局,于絮尔已经回家;她使耐着性子,和颜悦色的坐在窗下做活。她非常厌恶这玩意儿;很多人不但觉得开场学西洋双六棋很难,并且根本不能接受,初步的困难太不容易克服了,倘不是年轻时代养成的习惯,以后几乎是没法学的。可是初领圣体的那天晚上,于絮尔回到家里,正好没有客人,她便搬出西洋双六棋的玩具放在老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