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絮尔·弥罗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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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絮尔·弥罗埃-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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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瞧着自己替于絮尔布置的那间多朴素多可爱的卧房。地下铺着一张并不贵重的绿地毯,由她收拾得十分干净;墙上糊着蓝灰色的纸,印着蔷薇花和绿叶;朝着院子的窗上挂着粉红镶边的卡里哥布窗帘;两个窗洞之间,壁上有一面长镜,底下是一张白石面的金漆半桌,桌上放一个塞夫勒窑
的蓝瓶,那是于絮尔平日插花的;壁炉架对面摆着一口细木镶嵌、大理石面的小柜子。床上铺的是旧波斯呢毯,挂的是波斯呢面子,用夹丝毛料作里子的帐幔;床是十八世纪通行的那种公爵夫人式,四角有刨出嵌线的柱子,顶上雕着一簇簇的羽毛做装饰。壁炉架上的摆钟,座于是贝壳做的,用象牙拼成许多图案;壁炉架的框子,架上的白石烛台,大镜子和四面堆花的边:那些颜色,调子,做工,都很调和。又高又大的衣柜放着于絮尔的内外衣衫:两扇柜门上用各种现在已经找不到的木料拼成风景画,有些木材的色彩是带绿的。室内有股幽香。每样东西都安排得极有条理,极其和谐,谁见了都会欣赏,即使象米诺雷勒弗罗那样的俗物也不能无动于衷。我们尤其可以看出,于絮尔对周围的东西多么看重,对这间与她儿童和少女时代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屋子多么喜爱。老人为了不露痕迹,故意把室内的陈设看了一遍,发觉从于絮尔的窗子里的确望得见波唐杜埃太太的屋子。他头天晚上已经盘算过,既然知道了于絮尔初动爱情的秘密,应当怎么应付。以监护人的资格去当面问她是不妥当的,不管是赞成是反对,他的地位都很僵。因此他决意先把年轻的波唐杜埃和于絮尔双方的身分与处境,仔细考虑一下,再看要不要趁这股感情还没达到欲罢不能的阶段,就把它压下去。这样谨慎周密的态度,只有老年人才有。他一边为了磁性感应的事情,心绪还没定下来,一边把屋内的东西一件一件的瞧着,想借此看看挂在壁炉架旁边的历本。
    “这些难看的烛台太重了,你这双美丽的小手怎么拿得动呢?”他把白石座子的镶铜烛台掂了掂分量,瞅着历本,把它拿了下来,嘴里说着:
    “这也难看透了。多漂亮的屋子,干吗挂这样恶俗的历本?”
  “噢!干爹,别拿走啊。”
  “明儿我另外给你一本。”
  他揣着这赃证下楼,关着门呆在书房里,找出圣萨维尼安的节日:梦游的女人说得不错,十月十九那一天上果然有个小红点儿;米诺雷的本名神圣德尼,和夏勃隆神甫的本名神圣约翰的节日,也各有一个记号。点子不过针尖大小,梦游者不受空间和种种阻碍的影响,居然看到了。老人把这些事一直想到晚上,那对于他比对谁都意义重大。证据确凿,怎么能不信呢?打个比喻说,他心中那堵坚固的墙突然坍倒了;因为他的生活素来根据两个原则:一不关心宗教,二不相信磁性感应。感官原是纯粹的生理组织,它所有的效用都能解释清楚的;磁性感应却证明某些知觉的终极竞可与“无穷”相通,那在老人心目中等于推翻了斯宾诺莎的坚强的论据:斯宾诺莎认为有限与无限这两大原素是不能并存的,现在却变成互相包涵的了。老人尽管承认物质的可分性与活动性有多么了不起的力量,总没法承认物质有这样大的神通。他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再把这些现象归结到某种学说中去,把它们跟睡眠,异象,光线等等作比较。他的科学理论是以洛克和孔狄亚克派的主张为基础的,如今是整个儿崩溃了。空洞的偶像既然被砸烂了,他一味不信的心理也就跟着动摇。所以在信仰旧教的儿童与伏尔泰派老人的斗争中间,于絮尔在各方面都占了优势。在坍毁的堡垒里头,在那些废墟之上,有一道光在那里闪闪发亮。还有那段祷告在那里发出嘹亮的声音!然而固执的老人看到自己傍徨,大不满意。他虽然动了心,仍打不定主意,始终在那里抗拒上帝。但他的精神已经动摇,他已经改变了,一味深思默想,念着帕斯卡尔的《杂感集》,博叙埃的《新教教义游移史》,波纳尔,圣奥古斯丁等等的著作;也想搜罗斯威登堡和圣马丁的书籍,…这是巴黎的那位怪人跟他提到的。唯物主义在米诺雷心中建立的大厦已经到处开裂,只要一点儿轻微的震动就会全部瓦解。等到他皈依上帝的心意完全成熟的时候,他就瓜熟蒂落,投入宗教的怀抱了。好几次晚上,于絮尔坐在一旁,老人一边和神甫玩着西洋双六棋,一边提出些问题,使夏勃隆听了很奇陉,觉得和老人平时的主张相差太远了;因为上帝为了超度这颗卓越的灵魂而在他心中所做的工作,神甫还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可相信显灵的事吗?”不信宗教的老人停下游戏,问神甫。
    “十六世纪的一个大哲学家,卡尔丹,…说他曾经见过显灵的,”神甫回答。
    “凡是学者们注意过的显灵的事,我都知道;最近我把普洛丁的著作又读了一遍。。我现在问你,以旧教徒的立场来说,你是否相信,一个人死后能回到世界上来看活着的人?”
    神甫回答:“耶稣死后就是在门徒面前显形的。教会对于教主的显灵当然深信不疑。至于奇迹,我们也有的是。”夏勃隆说到这里,笑了笑。“要不要我告诉你一桩最近的事,发生在十八世纪的?”
    “哦!”
    “是的,圣者玛丽阿尔丰斯·德·利戈里,在离开罗马很远的地方,就在教皇驾崩的一刹那,知道教皇的死。这桩奇迹有许多证人。那位有道行的主教,把他在出神入定时所听到的、教皇弥留时的遗言,当着好几个人说出来。过了三十小时,才有专差来报告教皇的噩耗……”…
    “你这是放刁哩!”米诺雷老人跟神甫开玩笑似的说。“我不问你要证据,只问你信不信。”
    神甫也继续取笑米诺雷,回答说:“我觉得显灵的事多半跟看到显灵的人有关。”
    “朋友,我不是给你上当,你对这问题究竞有什么意见?”
    “我相信上帝是万能的。”
    医生笑道:“等我死了,倘若我信了上帝,一定要求他让我在你们面前显形。”
    教士回答:“卡尔丹和他的朋友彼此就是这样约定的。”
    米诺雷道:“于絮尔,万一你受到什么威胁,只要叫我一声,我准来。”
    教士道:“安德烈·谢尼耶写过一首动人的悲歌,叫做《奈埃尔》,…你一句话就把它的感情表达出来了。诗人的伟大,就在于把事实或情感蒙上一些永远生动的形象。”
    “亲爱的干爹,你为什么要提到死呢?”于絮尔声音很悲痛;“我们基督徒是不死的,坟墓是我们灵魂的摇篮。”
    老人微笑着说:“不管怎么样,反正得离开这个世界;我一朝不在之后,你看到你的家私一定会觉得惊奇的。”
    “等你不在的时候,干爹,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把我的生命奉献给你。”
    “我死了,你还把生命奉献给我?”
    “是的。我将来要是能做些善事,都要用你的名义去做,因为我要补赎你的过失。我每天要祈祷上帝,求他大慈大悲,不要为了你一日之过而给你永久的惩罚,求他把一颗象你这样纯洁这样善良的灵魂,收留在他身边,和那些圣者的灵魂在一起。”
    这几句回答,所包含的感情那么淳朴,声调口吻又那么肯定,直接指出了对方的错误,把德尼·米诺雷象圣保罗一样的感化了。…他看到孩子有这样的感情,甚至顾到他未来的生命,不由得眼中含着热泪;同时有一道内在的光明使他心旌摇摇,不知所措。突然之间得到圣宠的效果,象触电一般。神甫合着手,惶惶然站起身子。孩子看到自己的成功,惊喜交集,哭了。老人仿佛有人叫他似的,猛的站起身子,望着前面,似乎看到了一道曙光;接着他跪在椅上,合着手,低着眼睛望着地下,诚惶诚恐,谦卑到极点。
    他然后抬起头来,声音很激动的说道:“我的上帝!世界上只有这个纯洁的孩子才能替我求得恩宠,使我皈依。我已经深深的悔悟,由这个荣耀所归的儿童带到你面前,求你宽恕!”
    老人的灵魂一直飞向上帝,求他在宠锡圣恩以后,再用智慧来点化他。他转身握着神甫的手,说道:‘亲爱的导师,我变做孩子了,我请你训导,我把灵魂交给你了。”
    于絮尔吻着干爹的手,喜极而涕,把老人的手都沾湿了。老人把孩子抱在膝上,很高兴的叫她做“教母”。神甫大为感动,很热烈的背着一首《来罢,圣灵》的赞美诗。跪在地下的三个基督徒,就把这首赞美诗代替了晚祷。
    布吉瓦勒女人很诧异的跑进来问:“什么事啊?”
    于絮尔回答:“哎,干爹信了上帝了。”
    “那多好!这么一来,他就十全十美了,”老佣人嚷着,一本正经的画着十字,神气很天真。
    慈祥的教士说道:“亲爱的医生,不久你会感到宗教的伟大和奉教的必要;你会发觉,富于人情味的宗教哲学比最大胆的思想更高超。”
    本堂神甫象小孩子一样快活,答应每星期来谈话两次,替老人解释基督教教义。由此可见,大家以为他的信教是于絮尔促成的,并且还有卑鄙的用意,其实是很自然的演变成功的。这颗心灵的创伤,教士暗中惋惜了十四年没有敢碰一下;如今老人却象受伤的人请教一个外科医生似的,自动来央求他了。从那次谈话以后,于絮尔每天晚上的祷告都是和老人一块儿做的。他心中慢慢的觉得有种恬静的境界,代替了以前的骚乱。象他自己说的,不可解的事既然有上帝负责,他精神就安定了。于絮尔回答说,这表示他已经在上帝的国土内有了进展。望弥撒的时候,他聚精会神的念着经文;因为他跟神甫谈了一次话,就参透那个神秘的观念,觉得一切信徒在精神上都是彼此相通的。这位刚刚归宗的老人已经h董得圣餐是个永久的象征,而一朝领会到它深刻与亲切的意义以后,信仰更使圣餐成为不可少的象征。那天他出了教堂,急于回家,为的是要感谢干女儿把他  照古时那种美妙的说法,——渡登彼岸。他在客厅中把她抱在膝上,非常虔诚的亲着她的额角。那时他的一般旁系亲属却对于絮尔大肆谩骂,凭着他们恐惧的心理把那么圣洁的影响百般诬蔑。老头儿的急于回家,瞧不起亲属的态度,走出教堂时那句尖刻的回答,当然每个承继人都认为是于絮尔挑拨出来的。
    这方面,干女儿在琴上弹着韦伯的《别意变体曲》给她干爹听;那方面,米诺雷  勒弗罗家的饭厅里,大家正在商量一个妙计,结果把这出戏文里头另外一个重要角色也带出场了。外酋请客,饭桌上照例很热闹;再加从运河里载来的,或是勃艮第方面、或是都兰方面的美酒,为大家助兴,一顿饭直吃了两个多钟点。泽莉特意定了生蠓,海鱼和其他的名菜,为儿子接风。
    饭厅颇象乡村旅店的客堂,中间摆着一张圆桌,桌面上的情形非常有趣。泽莉看着规模宏大的下房心满意足了,又在大院子和种满蔬菜果树的园子之间盖一所屋子。她家中每样东西只求干净,实惠。勒弗罗勒弗罗的作风对大家是个很大的教训,所以泽莉决不许建筑师随便乱来,浪费她的钱。饭厅只糊着上油的花纸,摆着胡桃木椅子,胡桃木酒柜,一只珐琅质的火炉,挂着一只时钟和一只晴雨表。杯盘虽是普通的白磁,但桌布和大批的银器使饭桌显得灿烂夺目。因为只雇一个厨娘,泽莉自己少不得奔进奔出,象香摈酒瓶里的铅丸一般。等她端上咖啡,候补律师但羡来把早上发生的大事和后果都弄明白了,泽莉关上门,请公证人迪奥尼斯发言。屋内鸦雀无声,每个承继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张公证人的睑;这就不难看出吃公事饭的人对一般家庭的影响。
    他说:“诸位老弟,你们的叔叔是一七四六年生的,今年八十三岁;可是老年人往往会走上邪路,而这个小……”
  “小毒蛇!”玛森太太抢着说。
  “小坏蛋!”泽莉补上一句。
  迪奥尼斯往下说:“咱们只叫她名字罢。”
  克勒米耶太太道:“她的名字就是女强盗。”
    “美丽的女强盗,”但羡来补充。
    迪奥尼斯接着说:“这小于絮尔是他的心肝宝贝。诸位都是我的主顾,我为了你们的利益,并没等到今天才打听消息,据我所知,这年轻的……”
    “小毛贼!”稽征员嚷着。
    “抢遗产的女棍!”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说。
    公证人道:“诸位,别闹!要不然我戴上帽子,失陪了。”
    “得了罢,老头儿,”米诺雷替他斟着罗姆酒,…“再来一杯!……那真是罗马来的。好啦,你快点儿说罢。”
    “于絮尔固然是约瑟夫·弥罗埃的婚生女儿,但约瑟夫是你们老叔的岳父瓦朗坦·弥罗埃的私生子;所以于絮尔是德尼·米诺雷医生非正式的内侄女。既然是非正式的内侄女,医生倘若立一张有利于她的遗嘱,也许会受到攻击。要是他把家私传给她而你们跟她打官司,那对你们也很不利;因为人家可以说于絮尔和医生并非亲戚。…不过一个没人保护的姑娘遇到这场官司,一定会着慌,想法跟你们和解的。”
    才毕业的法学士急于卖弄才学,说道:“法律对私生子女的权利限制得非常严格,据一八一七年七月七日最高法院的判例,私生子对于他们的祖父不能有任何要求,连要求饮食都不行。可见当局把私生子女的亲属关系推得很广。法律在这方面的限制一直应用到私生子女的合法后代,因为把财产赠与私生子女的后人,就是间接赠与私生子女。我们把民法七五七、九。八、九一一各条综合起来,就可得到这个结论。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有件案子,巴黎高等法院把祖父传给非正式孙子孙女的遗产赳减了。要说亲属关系,这位祖父和非正式的孙子孙女,正如米诺雷医生和于絮尔一样的疏远。”
    古鄙道:“我觉得这种看法只适用于祖父母对私生子的后代;姑丈等等是不相干的。一个人的舅子既是私生子,他和舅子的儿女就不成其为亲戚。于絮尔对米诺雷医生,根本是外人。记得一八二五年,我刚念完法律的时候,科尔马的高等法院判决一件案子,说私生子一旦死了,他的后代就不能和先人的亲戚再成立什么间接的关系。现在于絮尔的父亲就是死了的。”
    古鄙的论据当时所发生的作用,大可引一句新闻记者在国会报导中常用的话,叫做全场骚动。
    “这个话有什么意思呢?”迪奥尼斯嚷道,“法院还没遇到姑丈对非正式内侄女的赠与案子;万一遇到的话,对私生子极严格的法律很可以应用上去,尤其在这个宗教极受尊敬的时代。所以我敢担保,这件案子一定能和解;倘若你们决心跟于絮尔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那么和解更不成问题。”
    一般承继人听了,仿佛金山银山已经摆在眼前,便高兴起来,有的笑逐颜开,有的挺挺腰板,有的做着手势,再也看不见古鄙的不以为然的表示。然后,听到公证人说出两个可怕的字儿“可是!……”大家又静下来,心里发慌了。
    迪奥尼斯仿佛拉了一下傀儡戏后台那根牵动轮盘,使傀儡一蹦一跳的线: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瞪着他,睑也摆成一个同样的姿势。
    他说:“可是没有一条法律能阻止老人认于絮尔做养女或是跟她结婚。认养女是可以推翻的,我想你们打起官司来准赢:高等法院对过继问题决不马虎,侦查期间一定会问到你们。尽管米诺雷医生得着圣米迦勒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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