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雾 (1)
一九九二年初秋的某一天,韩家一下子成了全村人关注的焦点。
韩家的这个荣耀是由于他们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他们的次子韩少波收到了来自北京电力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韩家人面前晃动的是全村人几乎一致的表情——艳羡的眼神透着滋滋的赞叹。尤其是那些家里养了参加多年高考依然远离大学的子女的人家,在韩家面前表现的是相当自惭形秽。就连那个家里连着出了四个大学生的孟家,平时在村里一直昂着头走路昂着头与别人打招呼,这时居然也主动与韩家人说话。不过谈话的内容主要是这大学生儿子将来的荣耀等等。让那些名落孙山的考生们和他们的父母听了心头极其不是滋味,听到痛处,有的人便暗暗地骂这孟家与韩家将来生个孙子没屁眼!
虽然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但村里人为韩少波安排的饯行已经开始――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排队似地叫他去吃饭。韩少波在吃下这些饯行饭的同时,也背负起了这些人极其抽象的嘱托——大家都将一种听起来很势利的期望在他耳边说来说去,让他的耳朵起了茧子:“波娃出息了,将来呀可别忘了我们呀”。
每当这时,少波就觉得自己象一个名人,有时又觉得将来很渺茫。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刹那间的兴奋逐渐冷了下来。他这时想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班主任范老师经常对他说的那句话——性格决定命运。命运真的是由自己的性格决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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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雾 (2)
开学报到,是哥去送他的。
韩少波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当然也是第一次来北京了。北京的一切让他感到新鲜,突然置身于这么大的城市中,他又感到有些迷茫。
报到那天,哥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将母亲缝的密密麻麻的内裤上的那个口袋撕开,取出了装在那里面的七百元钱。然后开始排队办理手续。
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通知书上明明写得清清楚楚“学费是八十元”,可现在为什么要收一百六十元,校方的解释是通知书写错了。后来听九0届的老乡贾权说他们那个时候根本就不收学费,学费是从他们下一届也就是九一届开始收的,不过也只收八十元!贾权又说,就这我们的学费也算低的,我们学校是部属学校,电力系统有钱,给我们贴了不少呢。贾权的话让韩少波想起了一起考上大学的几个学生们的通知书上写的学费确实比自己高得多,不是三百就是五百。想起这,韩少波不由觉得自己还是非常幸运的。他这个时候才切身地体会到了人们对他说的“电老虎”是什么意思了。
一切安排完毕,韩少波找到了自己所在的宿舍。
十六平米大的小屋,放着三张上下铺的床,其中有五个铺位已经铺好了被子;靠门边是一个从地直到屋顶的共有六层的高柜子,其中五个已经上了锁;在柜子旁边又放了一个共有六层的脸盆架,其中五个已经放上了盆与洗刷用具。韩少波一看明白自己是最后一个进入这个小屋的。
在他进来时,屋里有两个同学正坐在那里聊天。见他进来了,那两个同学停下了说话都站了起来,很礼貌地和他打招呼。听着这两个同学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少波有些不知所措,他有些慌乱地用当天刚学会的“普通话”也向他们问好。
“我叫刘建滨,北京的”其中一个说。
“我叫郑立青,天津的,我们屋已到了五位,你是最后一位,他们都出去了”另一位接着说。
韩少波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点慌乱的说:“你们好,我山西的,我叫韩――韩少波。”
看看天色将晚,忙了半天替少波安顿好了一切的哥抹了把汗说:“就这样吧,不早了,我出去遛达一会,有车的话我就回去了,常给家里写写信!”哥说完转身走了。哥的离开使得眼前的一切彻底陌生了,面对这陌生的一切,韩少波突然感到空荡荡的。
晚上,北京电力学院男二号公寓309室来自六个不同省份的学生全部到齐,韩少波就是用他那半生的普通话初步融入到了这个小集体中的。
北京的第一个晚上,韩少波失眠了,他突然想起哥走得时候他竟然没有出去送送,哥走得时候把身上的钱全给他留下了,他身上的钱够用吗?哥现在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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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雾(3)
一段时间后,韩少波感觉到原来向往已久的大学生活也不过如此。
对自己来说,大学生活所不同的就是不用象中学那样成天从早忙到晚啃那些没完没了的模拟试题;所不同的就是可以成天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随便翻看那一架架的书;所不同的就是可以拿出大量的时间去“爬格子”以聊发少年狂;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就是上了电院就等于手里抱上了金饭碗,那天班会上,班主任就说了,我们大家还有啥担心的呢?电院是部里直属学校,我们的靠山硬,到时毕业了部里统分,我们电力系统收入高,也不用担心失业,随着建设的不断发展,我们国家的电力缺口越来越大,每年用电高峰期北京也要拉闸限电。因此,大家将来大展宏图的机会到处有等等。班主任的话非常受听也非常让少波感到空前的振奋,十年寒窗图个啥呀?不就是图这个金饭碗吗?
对于更多的人来说,韩少波感觉不到他们大学生活和中学的不同。他只是直观地看到球场上成天有人在疯狂地追着球跑;好多学生们耳朵上成天插着个耳机旁若无人的大声唱;树荫下常常可以看到成双成对的情侣……
这里毕竟不再是中学了。
韩少波自从加入校团委办的“电苑文学社后”,就有稿件频频出现在校刊上。不久,他有目共睹的实力获得了大家的认可,一顶“电院才子”的桂冠加到了他的头上。文人气息让韩少波止不住发了不少牢骚。面对成天学着“四大天王”把嗓子唱得沙哑、为了买“天王”们不断推出的专辑把每月伙食费花光的校园追星族们,韩少波带着无限的忧虑写了一篇关于论“美”的评论发在了校刊的头版头条,文章直指校园流行文化的时弊,文章的主题表达的就是“真实的比浮华的美,内在的比外表的美”,文章最后直接指出“华罗庚就比郭富成美”。
评论发表后,校团委、学生处等校领导给予了极大的肯定;然而,在广大的学生中,此文落地无声,大家依旧按照太阳东升西落的规律生活。而且校内逐渐还成立不少组合在各系巡回演出,更有一支“花狐狸乐队”居然打出了电院,经常应邀到其他院校去演出。这就是现实,韩少波突然感觉到自己在校刊上发表的评论有些可笑。这是个娱乐的时代,娱乐的时代就表明任何事都可以用娱乐的心态去看去表现。如此想,一切就简单了吧。
一个人在孤独的时候
走到眼前拥挤的街头
是在默默抗议过分的自由
还是荒谬的地球……
一阵高歌猛起,瞬间灌满了整座公寓的每个角落。
韩少波从远处走过来,一听这嗓子就知道是刘建宾正自己在宿舍里折腾,他皱了一下眉推开门,只见刘建宾正站在桌子前,对着那台从旧货市场上买回的正放着歌的录音机,微闭着双眼大声地吼着歌,全身如上了皮筋似的弹来弹去。看着那幅投入的样子,韩少波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他关上门,悄无声息地倒在床上顺手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翻了两眼,他显得有点烦躁不安地将书扔到了一边。与刘建宾的放声高歌相比,自己倒显得百无聊赖了。百无聊赖的时候思想是飘忽不定的,突然,他感觉到自己被刘建宾放声高唱的这首歌感染了!尤其是歌声中那悲壮悠远的颤音,更是让他心头一亮!
歌声嘎然而止――停电了。屋里顿时如经历过狂风暴雨洗劫一般,让人感觉到几许平静的同时,又感觉到十分的疲劳、困乏。
“他妈的,谁又用电炉子了,真没劲!”刘建宾双手一垂,气咻咻地骂着歪倒在床上。
“建宾,刚才这歌叫啥名?”
对于韩少波这种缺乏常识性的低档次问题,刘建宾觉得有些不屑于与他交流:“说你土吧你还有点不服气,你让时代远远地抛弃了,告诉你吧,这首歌名叫《我的迷惘》!”
“迷惘――迷惘啥呢?”韩少波茫然地看着刘建宾,“这歌听起来倒有点意思。”
刘建宾拽长了脖子,把一颗梳着郭富成式发型的脑袋探过来:“我说才子,你就不要成天钻书堆子了,跟上时代嘛!你说说,成天死啃那几本书干啥?到头来狗屁不是。当然了,现在已经是市场经济了,一切要讲究个经济效益,不过你如果也能象人家目前那些大腕出够了名赚够了钱那也算,你看看人家,一个月就可以出一本书,每年改编多少剧本呢!怎么说呢,依我看呀你也确实应该改变一下自己,人呀不就活这么一回,该咋活就咋活,活得痛快就行,过把瘾就死嘛!”
韩少波说:“你说的还一套一套的。不过净是些歪理,市场经济是追求经济效益,但首先是资源的优化配置。这需要不断的学习和探索的!”
“对对,是要讲资源的优化配置的。不如今天咱们就先优化一下资源如何?”
看着刘建宾那嬉皮笑脸的样子,韩少波笑了笑:“你想优化什么资源?神秘兮兮的,你呐,就挑明了说吧!”
“其实也没啥,昨天上午我到王府书店买磁带,看见一张BEYON乐队的新专辑,只可惜囊中羞涩,所以想浪费你老兄点伙食费,咱们一起过把瘾,如何?”
“啥了不起的?只要你说得有道理,我可以给你优化点资源!”
“你这人,说得好听点叫认真,说得难听点叫爱钻牛角尖,说得再难听点那叫死心眼!不过这BEYON乐队确实有特色,从86年开始就开始走红歌坛,这么多年一直为歌迷们所衷爱。他们的作品从来都是自己原创的,不象其他歌星一直唱翻版作品。你说说他们是不是够有个性的?”刘建宾边讲边晃荡着脑袋,显得非常博学。
韩少波站了起来:“看你还确实挺能琢磨这些的,既然这样那我今天就给你配置点资源吧!”
韩少波首次买歌星们的专辑,这确实能算个新闻。
郑立青拍着韩少波的肩半感叹半祝贺地说:“兄弟,你终于食人间烟火了!”
那边刘建宾则嚷着要让朱利兵请喝啤酒,闹得大家一阵莫名其妙,大家便问怎么回事。
刘建宾以一个赢家的口气说道:“这小子昨儿与我打赌,说如果我能让才子掏钱买磁带他就请我喝一瓶啤酒。我赢了他还赖帐,说什么如果再能让才子请喝啤酒就请我下馆子!你们说这叫什么人呢?”
众人哄笑起来,纷纷指责朱利兵为人不厚道,应该愿赌服输嘛!
韩少波将两束冷冷的带着刺的目光射向刘建宾:“怎么?我是你们用来娱乐的赌具?买个磁带也是你们一场赌局吗?”他说着愤愤地将磁带放入机子中,狠狠地按下了键。录音机里顿时放出了嘶哑着嗓子的歌声填充着整个屋子的僵持与沉静。
郑立青笑了笑:“少波,别介呀,大家都是弟兄嘛。建宾和利兵是不太讲究,但我估计他们也是无意的。”
韩少波对着僵在那里的刘建宾和朱利军狠狠地看了一眼,转身甩门出去了。
刘建宾朝着门口吐了一口骂道:“神经病,我看这人弱智!”
朱利兵马上附和道:“就是,你看才子多抠门,每月的饭票控制得死死的,从来没见他打过份好菜!今儿买磁带算是让他放血了!建宾还是你有本事,能让铁公鸡掉下根毛!高,实在是高!走,我今儿请大家喝啤酒去,不醉不罢休!”
韩少波一个人在校园里象个幽灵似地游荡,这时的他,内心好像有若干只猫爪在不停的抓挠。他觉得自进入电院以来,自己向来是充实地度过每一天,可为什么显得离现实中的人和事反而越来越远呢?这真是太可怕了!
回到宿舍,天色已晚,床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是喝醉了酒的刘建宾、朱利兵们。郑立青还保持着清醒状,见韩少波回来,他站起来招呼他坐下。郑立青是309室的老大,因此言谈举止难免透着成熟。
“少波,刚才我们出去喝了点酒,偏偏你出去了。对于今天的事,就不要太计较了,是这两个小子无聊,其实他们的本意并没那么恶劣。大家从天南地北能聚在一起是一种缘分,也就四年的时光,大家是好兄弟,别计较了好吗?”郑立青说得很诚恳也很到位,他说完从桌子一边拿过一封信递给了韩少波,“你的信,刚送过来的。”
韩少波接过信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是明显的那种受到伤害后表情:“没什么,是我的情绪有些太激动。老大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郑立青点点头倒在了床上,片刻就起了呼噜声。
韩少波在昏暗的光线中瞅了一眼信封,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落款,但字迹特熟,一看就是孟晓辉写的。他沿着信封的封口撕开,取出信看了起来――
少波兄:
你好!分别好久,今日才给你写信,只因为前阶段无处安身。
经过再三考虑;我还是继续回农职中复读了,但由于我今年高考分数比较低,回学校复读交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学费。
咱们班除了我还有另外几个同学也回来复读了;其他人都散了下落不明。
你到了北京读书,不比这儿,好好珍惜。关于你的爱好――写作,一定不要放弃了,坚持下去你就会成功的!
还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和你说,那天我回咱们学校办复读手续,遇到了段锦花,她今年分数比较高回一中复读去了;她是回农职中办理手续的;那天我恰好遇到了她。我当时不知道是何心情扭头就走,一路上独自一人形影单调。真不是滋味,只是生自己的气!
……
此致
弟:孟晓辉
看完信,韩少波愣愣地躺在那里直发呆。呵,真没想到是孟晓辉的来信,他还是回去复读去了。进京那天他还去车站送自己,他两眼恍恍惚惚的,他说自己没能考上大学感觉到脸上很不光彩,分数又考的那么低,更没脸去见段锦花!
段锦花,是孟晓辉眼里的西施,是他投入了极大热情执著追求并闹得沸沸扬扬的梦中情人。农职中那些日子的一切历历在目,怎么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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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雾 (4)
农职中;这所原来在地区大力支持下;县里积极创办的全县唯一的一所职业高中;在办学十周年之际;由于生源彻底枯竭而不得不关门。原来隶属于学校的大片试验田基地被历年来无所事事成天守着空置的校园的领导班子一点点变卖殆尽;学校原来可观的规模逐日收缩;最后只剩下围墙内的几排年久失修的房子了。
学校的固定资产在与日俱减;可是学校的一大批教职员工却一个也不见少;虽然平时学校里见不到一个人;可到了每月发工资的时候;大家便不约而同地回到学校;人声鼎沸生气勃勃的热闹景象在领毕工资后很快又恢复到了死气沉沉。
如此下去绝对不是长久之计;即便是县财政就这么白养着这批教职员工不说啥;可到了地区如何交代呢?何况在办校十周年也就是学校关门那年;地区日报还特意安排了一个版面报道学校的教学成果呢;说什么农职中办校十年来;已经累计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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