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足为奇。
最近经济很不景气,有金容奎这样成功的同学,自然会想到向他求助。
但是金纳罗固执地相信,抓着面前的电线杆呕吐的朋友肯定会帮助自己的。
因为他和其他前来求助的同学不一样,现在的情况真是火烧眉毛。
他艰难地张开嘴巴。
“我妈妈……病了,因为交不上手术押金,现在还没有做手术。”
“二十七个人当中有四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我父亲也去世了,因为信用卡债务……”
“这个故事我也听过两遍了。”
金容奎吐干净了胃里的东西,似乎感觉舒服多了。他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注视着纳罗。
“我没有说谎,我……现在很急。”
“很急?有多急呢?”
纳罗从金容奎的目光中看到了绝望。
可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如果金容奎知道自己有多么紧急,也许会帮助自己,于是他坐到了地上。
什么自尊不自尊,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他用手打扫起了金容奎的呕吐物。
冰冷水泥地上的呕吐物又冷又黏稠,散发出酒味和令人作呕的食物的气味。
金容奎看到纳罗的举动,似乎觉得很好笑:
“你想说什么?你急得愿意打扫这些东西?既然如此,你还不如把它们吃下去……”
金容奎停了下来,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眼睛。
金纳罗把手里的呕吐物塞进了口中。
“你问我有多么急,是吗?我把你呕吐的东西吃进去了,你能相信吗?”
“呕呕!”
嘴里含着秽物说话的纳罗恶心得直想吐,但是他强忍住了,硬着头皮吞了下去。
酸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金容奎脸色铁青,连连后退。
“你这个疯子!”
纳罗抓着金容奎的腿。
“请你帮助我妈妈……让她做手术吧。”
金容奎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已经以吃呕吐物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迫切心情,金容奎肯定会施与援手的。
然而他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回答。
“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已经证明了我有多么急迫,不是吗?求求你了……”
“我知道你情况紧急,可是你这个家伙却让我度过了三年忍气吞声的高中生活。当时我的急迫谁来管?”
“可我现在是来求你救我妈妈的性命啊,求求你一定要帮忙。”
突然,金容奎的嘴角轻轻翘了起来。
“兔崽子,也许对你来说,你妈妈的生命很重要,但是对我来说,当时受到的侮辱更重要。你妈妈是死是活,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
纳罗无法反驳金容奎的嘲讽。
别人再大的痛苦都无所谓,自身微不足道的痛苦却会让自己备受煎熬,这就是人的本质。
现实是如此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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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皮(1)
* * *
母亲朴玉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
她沉重地喘息着,仿佛她的心里已经无法容纳任何东西了。
这是她表达感情的唯一方式。
纳罗看着母亲,眼神无比凄凉。
纳罗没有顾得上擦去顺着脸颊流淌的泪水,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母亲的脸,很久很久。
这时,纳罗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情景,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多少天来连手指都不能动弹的母亲,这时她的手指竟然轻轻地颤抖起来。
这简直是奇迹。
纳罗感到自己在漆黑的夜幕里发现了微弱的光明。
母亲似乎感觉到了比自己走过的曲折人生更为残酷的沉重,扭曲着身体,努力伸出手来。
但是纳罗马上又发现了,母亲的这个举动代表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
母亲忍耐着全身的痉挛,抬起手来,指了指呼吸机的电源插座。
她手指颤抖着哀求儿子纳罗。
“给我拔掉……”
如果拔掉呼吸机的电源,母亲就不可能活下去了。
但是现在,母亲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虽然她说不出话来,但是她用含泪的双眼述说了一切。
纳罗从母亲的目光中感觉到了她不想拖累儿女的迫切心愿。
“不……不可以啊……”
纳罗避开母亲的视线,把头扭向一边。
母亲梦呓般的窃窃私语听起来是那么恳切。
“纳罗啊,求求你……”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即使她现在醒过来,也会面对残酷的现实而沮丧和无奈,就像和自己这样。
纳罗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在纷乱的思绪中轻轻战栗。
他强迫自己把无数想说的话吞进肚子里,久久地注视着躺在病床上的母亲。
她的脸已经痛苦地扭曲了,却还是没有放下指着电源的手。
纳罗的感情从惊讶开始,渐渐地变成了怜悯,然后变成了茫然,最后又由茫然转为绝望了。
望着急促地喘息着的母亲,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那都是他长到这么大从来没对母亲说过,却一直想说的话。
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他说出了比千百句告白、千百句承诺更难以说出口的话。
“妈妈……我爱你。”
从他懂事到现在,还从来没说过这句话。
说完,他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了父亲的遗物。
就是那张锋利的信用卡。
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是用来自杀的凶器,但是对他来说,却是父亲留下的最后的遗物。
他把了却父亲生命的信用卡的锋利面放在连接母亲鼻子和氧气筒的薄薄的塑料管上面。
只要稍微用力,锋利的信用卡就会切断薄薄的塑料管,母亲就不用再过这种窘迫的生活了。
但是,纳罗还是无法割断呼吸机的塑料管。
手中单薄的卡片太重太重了,重得让他难以承受。
父亲当时可能就是这样的感觉。
这张薄薄的塑料卡片就像自己曾经走过的人生一样沉重。
纳罗感觉到的重量并不单纯是卡片的重量,还有生命的重量。
所以他下不了手。
他不能满足母亲的心愿,不能给她的人生画上句号。
他把自己泪迹斑驳的脸贴着躺在床上默默流泪的母亲的脸颊,只说了一句话:
“妈妈……”
纳罗走出医院的大门,手里拿着父亲留下来的信用卡。
他下决心要毁掉这张卡片。
对他来说,这张保留着父亲死亡痕迹的卡片是一种诱惑。
他的父亲是被金钱所迫而放弃了生命,凄惨地用卡片割破了喉咙。
那是一种呐喊。
那是对催他办“卡”的社会充满怨恨的呐喊。
2002年2月,信用卡使用金额达到622兆韩元。
其中,现金服务以及贷款金额达到380兆,占全部使用金额的。
截止到9月底,持有四张以上信用卡的用户达到990万人。
其中十分之一以上,也就是100万人手忙脚乱地拆东墙补西墙偿还信用卡债务。
同时,每年都会新增300万名“信用不良者”。
处于破产危机的L信用卡公司,使用金额曾经一度接近160兆韩元。
对于信用卡公司来说,那段日子非常华丽。
但是,后来暴露的却是因为1兆200亿元的赤字而苟延残喘的现实。
有人批判滥用信用卡的用户的道德风险(Moral Hazard),其实他们也是受害者。
在泡沫经济时期,信用卡公司争先恐后地发行信用卡,甚至为办卡用户提供免费的海外旅行机会。
他们不顾一切地扩充会员人数,会员拆东墙补西墙也好,套现也好,根本就不在乎,只是急切地获取天文数字的手续费。
如果通过现金服务弥补债务缺口,大多数信用卡用户会使用另一张信用卡的现金服务结算。达到一定透支额以后,马上通过现金服务去弥补。这样一来,信用不良会员享受的不是平均25%利率的现金服务,只会导致背上永远无法还清的债务。
剥皮(2)
信用卡公司不仅通过现金服务获得利息,还收取每次现金服务金额的手续费。拆东墙补西墙的顾客根本没有机会摸到钱,只是通过享受现金服务支付信用卡债务,成为向信用卡公司交纳利息和手续费的“奉献者”。
信用卡公司的过度增加透支额上限也引发了很多问题。
人们本来平凡而且按部就班地使用着信用卡,但是当自己的透支额上限突然增加的时候,却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的能力提高了,从而开始了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消费生活。
一旦消费水平提高,想要降下来就很困难了。
信用卡公司每隔几个月就增加消费者的透支额上限,引诱因为超前消费而痛苦不已的会员们选择拆东墙补西墙的现金服务。
当信用卡公司看出苗头不好的时候,就会突然打出“确定正确的金融秩序”之类听着冠冕堂皇实则无耻的幌子,实行“透支额降低”的政策。
透支额降低的结果是把拆东墙补西墙使用信用卡的会员们逼上绝路。
举个例子,假设有一名持有三张信用卡的会员,总透支额限度是3000万元,其中一张的现金服务限度额是800万元,另外两张信用卡的现金服务限额分别是300万元和200万元。他每次能得到800万元的现金服务,用来还其他信用卡的债务,每个月都要把最高限度金额用完。
使用800万元的代价是每个月都要支付30万元左右的利息和手续费。
一年以后,这个数字变成360万元。两年以后,利息和手续费的数额就接近本金800万元了,但是他没有能力马上还清债务,所以只能选择用其他信用卡弥补这张信用卡的债务。
刚开始拆东墙补西墙的时候,他以为每个月都在还本金,然而两年后再看,本金一分也没少,只还清了利息和手续费720万元,这个结果真的很令人绝望。
但是他安慰自己,只要自己没有沦落为“信用不良者”,只要没有坠入“冻结账户”的深渊,早晚有一天会好起来。于是,他为了还清信用卡的115万元债务,只好用另外一张信用卡申请200万元的现金服务。
他本来想先还清债务以后,剩余的85万元存入存折,用来增加其他信用卡的信用额度,一分也不花。
然而他已经无法接受现金服务了。
他慌忙去查询自己的限额,原来总限额是800万元,现金服务限额200万元的信用卡降低为总限额200万元,现金服务限额50万元。而且他上个月已经使用了200万元的现金服务,所以他的总限额变成了0元。
信用卡公司单方面“缩减了使用限额”。
最终他也无法阻止信用卡债务的增长,一张信用卡被冻结了,其他的信用卡也都不能使用,最后三张信用卡全部冻结。
两年来,为了防止自己被“冻结”,他支付了720万元的来路不明的利息和手续费,结果信用卡公司却因为“使用限额缩减”而对他实施冻结,并把他确定为“信用不良者”。
为了给自己留活路,信用卡公司在某个瞬间像铡刀似的斩断了无数人的生命线,这些人都饱受着日益增长的信用卡债务的煎熬。
纳罗父亲的生命线就这样被斩断了。此时此刻,信用卡的铡刀正欲斩断纳罗的生命线。
* * *
位于智异山角落里的神恩寺总是那样宁静。
即便是被激烈的竞争社会淘汰,暂时到这里躲避的人们,寺院也让他们平等享受这份宁静,所以金亚晨无法离开这里。
父亲的葬礼结束之后,他立刻就回到了这里。
“对不起,家里乱成一团了,长子却躲在寺院里……”
金亚晨从烟灰缸里拿出抽了一半就掐灭的烟头,用手捋了捋,划根火柴点着了。他的动作慢吞吞的。
两兄弟已经很久没见面了,然而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像金亚晨的动作一样缓慢和不自然。
“你是不是想把大哥撕碎啊?”
金亚晨吸着烟头,悄悄地瞥了弟弟一眼。
纳罗没有看哥哥,只是默默地盯着地面。
金亚晨默默地抖搂着埋藏在心中的歉疚。
“父亲不想让忙于学习的我因为债务担保而承受压力,所以选择了你这个小儿子,这些大哥都知道。”
“……”
“对不起,纳罗,你一定很着急,否则也不会来找穷得只剩下两腿间那两个东西的大哥了。可是怎么办呢……大哥什么也给不了你。”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他的心里却很清楚。弟弟纳罗并不是来找自己寻求帮助的。弟弟只是太烦了,想到这里休息休息。
剥皮(3)
对于金亚晨来说,这也是一种难以承受的压力,重重地压着他的肩膀。
最后,纳罗猛地站起身来,推开了房门。
“我走了。”
换乘火车和公交车,来到山脚,至少需要五个小时。
再走到位于山腰的寺院,又需要一个多小时。
远道而来的纳罗,却只对哥哥说了一句话。
望着纳罗坐在廊台上耷拉着肩膀系鞋带的背影,金亚晨感觉很凄凉。
他仿佛看到了几个月前突然来到寺院,把几张皱皱巴巴的万元纸币塞给自己,然后转身离去的父亲的背影。
父亲去世以后,金亚晨常常想起父亲看上去疲惫不堪的背影,痛苦得难以忍受。
“原来你也像父亲那时候一样痛苦。”
金亚晨在心里默念道。
“对不起,纳罗。”
“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好好学习吧。”
纳罗没有回头看哥哥。
“我来找你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觉得脑子快要爆炸了,来这里放放风而已。”
金亚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步伐沉重地离开的纳罗的背影。
他想为父亲抻平被多年的生活压力累弯的腰。
然而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
“我……纳罗,大哥我……”
他不想再后悔了。
“我为你买了一份微不足道的保险,用的是我偶尔到下面的加油站和超市打工赚的钱。每个月12万元……已经交了四次……”
金亚晨搔着头发,艰难地说道。他的脸涨得通红,心里像第一次吐露爱意的青春期男孩一样忐忑不安。
“是生命保险。”
这一刻,纳罗突然板起了脸。
纳罗仿佛看见了虫子,满脸不快地看着哥哥。
“我在为3亿元的信用卡债务愁眉不展……你这个笨蛋!谁让你给我买保险了?”
“不是这样的……”
“不要买什么每个月12万元的保险,只要别伸手朝家里要钱就行了!”
“好……好的,对不起。”
听到纳罗严厉的呵斥,金亚晨没有继续说什么。
哪怕是初恋告白遭到拒绝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凄惨。
望着头也不回,大步下山的纳罗的背影,金亚晨摘掉了眼镜。也许是眼镜上蒙了灰尘,弟弟的背影显得有些模糊。
摘掉眼镜之后,纳罗的背影还是有些朦朦胧胧。弟弟已经走到了寺院和山脚中间。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金亚晨长长地叹了口气。
“呼……纳罗啊,你可能误会了,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眼泪依然不停地往下流。
记忆之中与弟弟最后的见面,竟然是弟弟失望地看着自己,转身离去的目光。他心痛得难以忍受。
乘上开往清凉里的列车,金纳罗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已经不由自主地烦闷起来了。
因为他想起了回到首尔之后等待他的恐怖的煎熬。
他后悔不该去找哥哥。
虽然他没指望从哥哥那里得到什么帮助,但是他希望哥哥能听自己发发牢骚,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很狼狈。
“笨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