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药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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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药商-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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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查帐

百草门分堂,原先去孙先生处的弟子又回了来,顺带还多了几人。

杜父便在教授经史。

君娘在内暗中准备嫁妆,无奈自小不曾好好习女红,莫说做嫁衣,便是自家的小衣鞋袜也做不好。原本在苏州,衣服皆是随着唐掌柜家女眷一起寻裁缝或丫头做的,如今杭州又无亲属女眷,也难找人代做。

狄大狄四女眷虽在,君娘却与她等无话可谈,更不好意思张口求人。

这日阮风过来,他讲话最爱咬耳朵,君娘厌烦非常,便取针线做活。

那针一上一下,又无整齐节奏,阮风倒先避得远远道:“别家女子做活像是王维作诗,姐姐做活却像高适。”

君娘不禁笑道:“阮先生好会讲话。”

阮风忙道:“不敢当,师弟,师弟。”

君娘笑道:“高适活到今日,也要为阮师弟气死。可常看人家女子做女红。”

阮风笑道:“哪里,不过见过师姐妹做活,要么便是老娘。”

君娘心一动,笑道:“可见过云娘手艺?”

阮风道:“便数邢师妹最好,第二便算银娘师姐,第三便是云娘师姐。”

君娘道:“阮师弟还会品评。”

阮风道:“哪里,是臧师叔讲的。”

君娘心中便怪怪的,道:“云娘姐姐如今做了少夫人,自然用不着自家动手,只怕手艺荒废了。”

阮风道:“云娘师姐如今是众安堂的大东家,更加忙里忙外,自然顾不得了。”

君娘便道:“她家公公便退了,姐夫却不当家?”

阮风奇道:“师姐新寡,姐姐还不晓得?”因将云娘家事讲来。

君娘叹道:“云娘姐姐如此不幸,当去致哀。”换上男装来望云娘。

云娘正与李路盘账,听见杜宇来访,便停下手中活计。

君娘入内,便见李路嘿嘿发笑。君娘看他模样便道:“可是毒郎中李兄?”

李路嘿嘿道:“正是你李家哥哥。”

云娘道:“你却老实不客气。”便要收拾账册。

君娘忙道:“姐姐不必陪我,事务要紧。”

云娘便继续看帐,一页将要翻过去。

君娘忽道:“这笔账恐怕有问题。”她闲着无事,便踱到云娘身后,不自觉看帐册,发觉有误。

云娘道:“倒忘了妹妹是看帐的老手,请教有何问题?”

君娘道:“这一笔犀角,自上而下似乎有数处改动。”仔细看过道:“君娘不通医药,也不晓得行情。只这笔迹似乎是水牛角片,下面五百钱,改做犀牛角五万钱。‘尸’乃后加,‘百’改做‘万’。”

云娘细看过,似乎确有不同,只看不明显。

君娘取来向光一照道:“书写日期相差有别,墨迹新旧不同。想来是正常记账,待封了帐后才私下改过。”翻看几页道:“此乃老手,譬如水牛二字写得小些近些,以便后加。别人写字,由‘百’改‘万’颇难,而他的字体却容易,‘万’字草头横连,第二竖故意成撇,分明是练成的。”

云娘点头道:“这账房主事早知他有手脚,只拿不得实证。妹妹好眼力。”

君娘道:“平素人讲五十千钱,而不讲五万钱。我一时便觉不妥,这才细看。其余如天冬改做麦冬,人参改做元参,干姜改做生姜等等。”

云娘道:“怎又向便宜处改?”

李路道:“总价不改,货改成便宜物事,便是暗中提了单价。这分明是与库房勾结,不然单账房有何好处?”

云娘道:“情形比我想象还严重些。库房已交与封防,暂时无事,正欲处理账房,可好妹妹便来了。便想请君娘妹妹为我主帐,可肯屈就?”

李路笑道:“杜妹妹正忙着做嫁妆,怎生来得。”

云娘便是一愣。

君娘便道:“哪个要嫁。我便来帮姐姐做事。”

李路笑道:“大礼总须要过,不然莫谷怎向大家交待。”

云娘便笑道:“也好。妹妹帮我这一阵,我来为妹妹筹措嫁妆如何?待妹妹要成礼了,我再寻人接替。”

君娘心中有些乱,一时理不清楚。

八十二、寻方

金三改回旗号,生意又遭波动,这日在临安酒楼独自饮酒排遣。

却有人走将来共饮,金三看时,便是徐先生。

金三道:“徐先生好风光,白日一副郎中打扮,夜间却是遍身绮罗。”

徐先生笑道:“哪里哪里,你金老板做的是大生意,我不过讨口饭吃,还需不顾斯文体面。”

金三道:“徐先生是读书人,还顾着什么斯文。江湖人挣得银子便是体面。”

徐先生道:“听闻金老板前些日稍有不顺?”

金三只道:“一时大意了。”

徐先生笑道:“你家业大,这点事情不过九牛一毛。”

金三道:“还出得起,不过这成方不多、制药不精终究是我心病。”

徐先生笑道:“方子还不容易?”

金三道:“成方不同汤药,可以因人施为,定要摸索钻研,才能定型,非一日之功。”

徐先生道:“剂量或者小有出入,无非疗效不佳,寻常主顾哪里明白?着你的郎中多费些口舌,阴阳五行,相生相克,颠倒讲得通。”

金三不由举起大拇指:“厉害,徐先生做郎中时间不长,却深得三昧。若道看得病的郎中,我那里也有几位,偏脑子不大灵光,不会做生意,常讲我成药方子不能因人而异,品种不全。可口舌过得去的,他医术又不成,常吃主顾来退货闹事。”

徐先生轻轻一笑,拿指头敲着桌子。

金三道:“求教。”

徐先生笑道:“肾虚便有六味丸,中暑便用正气丸,只须大路不差便是。至于肾虚中甚么阴虚阳虚,兼带其他症状,本应加几味,但你是卖成药的,卖的便是方便,总不能在成药外再加草药让人家回去熬,左右用六味丸便无大错。大不了主顾还有头晕的,再开一瓶天麻丸同服,眼花的再加一包逍遥散。”

金三道:“有道理,有大道理。这一来成药不仅不是短处,还可多卖一种,多做一道生意。怪不得徐先生如今生意做得好,这运筹确实厉害。看来还是从孙先生处得了些真经。”

徐先生便哼得一声。

金三以为言语得罪了他。

想起为孙先生刻印书籍之事,徐先生不满道:“虽道是师兄弟,却从不曾用心帮衬些。其实《运筹经》也不过是抄些兵家纵横家之书,改头换面罢了。这运筹中的种种内容还不是从老师处学的,大家各凭所悟。只这书名还是我拟的。”

金三也道:“前时请他出山,却还不肯。”

徐先生道:“只怕是他心虚无底。”

金三笑道:“只怕果有些底气不足。”

徐先生道:“自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金三敬徐先生一杯酒,道:“方子其实还可从《千金方》中抄一些,左右孙思邈是我百药门始祖,用他方子再合情合理不过。只我下属制药工技艺不精。”

徐先生便又轻轻一笑,拿指头敲着桌子。

金三又道:“求教。”

徐先生却不愿多谈了,只拿指头蘸酒在桌面上写划。

金三见他来回写的似是‘回’字,便问:“回长安?师兄弟中有是有制药制得好的,只怕不大肯来江南。”

徐先生微闭着眼不作答,继续写划。

金三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便欲会账。手伸进胸口,摸到铜钱,便看见桌子上画的便像铜钱了。

金三便领悟笑道:“金某不是无信义之人,若得徐先生指点,定当厚报。”

徐先生还是不睁眼。

金三道:“我每月派去先生处一名郎中,供先生驱使教诲,束修每月三缗。”

徐先生便睁开眼道:“药工不精,换人便是。”

金三心中大骂:“废话。骗子。狗屁不如。”又不好立马收回自己的话,便道:“杭州城能制药者,屈指可数,众安堂的挖不来,难道去寻百草门?”

徐先生摇头道:“不在杭州。只不知你肯不肯见一个中人?”

金三道:“甚人不肯?”

徐先生道:“正气堂中制药的老伙计如今心有不满,可以挖将来。唯只须宋九做中人,只怕你不肯见他。”

金三奇道:“为何不见?”

徐先生道:“前时不是小有龃龉。”

金三笑道:“生意场中,无永远朋友,亦无永远敌人。”
八十三、拒婚

西湖风光旖旎,白堤上桃花正盛。

君娘折一柳枝,坐在岸边,只不住点水。

莫谷笑道:“娘子还不快与我回家去。”

但见水中涟漪,除了柳枝点水,还有垂泪。

莫谷道:“大好日子,怎好流泪?”

君娘缓缓抬起头道:“思前想后,婚礼还是莫办吧。”

莫谷大惊:“娘子何出此言?”

君娘叹口气道:“妾无德无能,不敢忝占其位。”

莫谷笑道:“怎又来了。我方是无德无能,莫说家业,便是聘礼还要师兄弟帮衬。幸得泰山不弃,已经应允,如今正要选定日子。只是娘子今后随我却要受苦了。”

君娘道:“侍奉夫君,不敢言苦。莫郎前程似锦,〃奇〃书〃网…Q'i's'u'u'。'C'o'm〃本应寻一高门贤淑,光大门庭。妾出身寒微,不谙家务,实难当正妻之位。”

莫谷道:“我如今身入江湖,谈甚么前程。娘子愿嫁,已是垂怜,别无他心。”

君娘道:“怕的便是你别无他心,所以如今便要商议,你须应允。”

莫谷笑道:“好娘子,休捉弄我。自来只有娶妻怕妒妇的,哪有嫁人先做妾的。”

君娘正色道:“妾实心诚意,青天不欺。”

莫谷叹口气,烦恼中生。

君娘道:“莫郎,我非一时任性,实在是考虑多日,唯有如此方能两全其美。”

莫谷苦笑道:“何来其美?”

君娘道:“莫郎本是重情义的人,所以晓得你绝不会弃我。然而心中最爱者,莫郎便不想么?”

莫谷道:“心中唯你一人,何来他爱?”

君娘道:“云娘姐姐超我十倍,正是佳配。如今她新寡,何不重续前缘?”

莫谷斥道:“人家名节要紧,休的胡言。”

君娘道:“可见你关心。莫郎,孀居再嫁,也是寻常事,莫非要姐姐守一生?”

莫谷便道:“云娘如今众安堂好大家业,怎会返回娘家再嫁?再道她便再嫁,与我无干。”

君娘将柳枝递到莫谷手中,莫谷抛入湖水。

君娘便道:“折杨柳,好别离。女子一生只求嫁一好夫君,有人疼惜,便算家有万贯,又怎当得一生孤苦。云娘姐姐是聪明人,所以她不过继儿子,反成全小叔子,便是预留退路。”

莫谷道:“莫去妄猜。”

君娘道:“怎见得便是妄猜,众安堂里也有此传言。”

莫谷叹道:“好人难做。云娘如此大度,反遭猜忌。”

君娘道:“为她不平了不是。实对你讲,你与姐姐心有灵犀,又何须瞒我,从前种种,李兄已尽告诉了我。”

莫谷道:“你怎好听那毒郎中胡言乱语。居间挑弄,原来是他,看我不寻他。”

君娘笑道:“他既是你手下长老,莫帮主要用帮规处置执法长老么?”

莫谷道:“亏你笑得出。”心中便想又是李路诡计,着君娘来戏弄自己。

莫谷反倒觉得心下轻快了。

君娘笑道:“应还是不应?”

莫谷笑道:“好娘子,莫再戏弄。快与我家去筹备婚事。”

君娘正色道:“哪个戏弄。李兄便是现成媒人,我也好居间说合。”

莫谷道:“人家守服,你等还有心情胡闹。”

君娘道:“那等丈夫,不守也罢。为她公公守服,一年也便尽心了,何况姐姐将家业保全在他亲生儿子手中,对他恩义莫大焉。大不了等得姐姐满服。”

莫谷道:“还越讲越成真了。我今日明言,只娶你一人。”

君娘道:“郎君不听劝告,妾亦无法。既然如此,我便陪云娘这一年,嫁便同嫁,决不独嫁。若蒙君垂怜,还可做个侧妻,不然只好作妾。”

莫谷满腹气闷回到百草门分堂,与杜父讲起此事,杜父气得七窍生烟,入内来呵斥君娘。

君娘低头听训,只是一声不语。
八十四、挖角

宋九乘坐巨蟹帮的小船返回杭州。

他前往苏州,本为的是挖正气堂墙角。

不想老楚平素里对胡掌柜诸多不满,真正要他离去却是不肯。任凭金三这边工钱多了五成,老楚道:“我与胡掌柜相处几年,彼此脾气已经熟络了。这把年纪,能挣得几多钱,气顺些多活两年是正经。”

宋九只好转攻他人。

老楚便对胡掌柜道:“我老楚重义气,下面几个老哥却未必靠得住。虽说没有我总监工,他等手艺靠不大住,但这里一下子缺了人手也不好。”

胡掌柜道:“如今年轻些的便无当用的?”

老楚道:“制药不同别行,人命关天,起码要下得十多年功夫。看方配药似乎人人皆会,其间鉴别炮制调剂制剂环环相扣,不敢出一丝瑕疵。年轻人入行,先要学得多年生药,其后再学炮制,单是切药磨药我老楚便做得十年。你看几个老哥,做了一辈子药工,做做蜜丸还可以,水丸便做不来。这同样一副筛子,手法腰力掌握不好,滚出的水丸便大小不均。这其间是有诀窍的,我也是做十多年学徒,又娶了师父的女儿,这才将诀窍传我。不懂诀窍,便是做到头发白了也做不好。”

胡掌柜便加了老楚的工钱,又与他十两银子来留住下面的老伙计。

老楚便召集大家道:“宋九寻你等我晓得,胡掌柜也晓得。实说了他先寻的是我,我却不愿去。并不是胡掌柜对我等有多好,只是大家伙想一想,胡掌柜家大业大,正气堂多少有名。那杭州的金老板便胜过胡掌柜?”

有人便道:“树挪死人挪活,换个东家说不得好些。他钱多钱少,只看与我几何?”

老楚摇头道:“一动不如一静。何况大家家室皆在苏州左近,去了杭州,这往来使费又找谁去?多得三五成还不够路费。过的几年,万一身子不便了,再回苏州来,胡掌柜还会要你?”

那人道:“大哥这样想没错处,只我等五十出头,还可做得几年。”

另一人道:“大哥讲义气,难道忘记了上回胡掌柜如何对你?”

老楚冷笑道:“自然不忘。只大家忘记了这假货便是从金三处来的。只看宋九为人,我宁可选胡掌柜。”

终究还是有人想着老楚是不愿下面人出头,所以不想让人去。便有两位愿随宋九来杭州。

老楚冷笑道:“凭这二人也能做得好药?真正笑话。”

宋九水路上遇见柳三,便又劝他为金三做事。柳三本便看不得宋九,正气堂的饭碗便是宋九砸的,自然没好脸色。

宋九道:“如今在巨蟹帮作何执事?莫帮主每月分你多少?”

柳三负责巡查杭州一带水路,押解主顾的货物。莫谷如今规钱收得少,也分不得柳三多少,柳三便默声不提。

宋九道:“左右巨蟹帮也是做生意的,还不如寻个高枝。”

柳三愈加不吱声。

摇船的两名船工骂道:“什么人挖墙脚挖到巨蟹帮,还不快滚去。莫帮主对我等恩重如山,谁敢背叛帮主,我等便请他吃板刀面。”

柳三一抖,道:“这宋九便是个生意人,不必计较。”

两名老药工笑道:“宋掌柜原本还是莫先生的上司,你这船工好不知客气。”

船工嘿嘿笑道:“坐过这船的大小官员也不知有多少,和我一起站着向河里撒尿的,只怕如今做到节度使的也有。我如今不还是一个船工。”

宋九脸色便不好看。

另外船工笑道:“莫小看船工。你晓得荆南有人捐了名刺史做,接家人来上任,不想遇见风浪死了全家又丢了告身,家产没了又须丁忧三年,只好与人在湘江摇船,人称摇橹刺史。”

宋九便哑口无言。

回到杭州宋九左右算是交了差,得了一笔谢仪。

那两名药工做药比之原先的人好得多了,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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