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说法太过直接,刑警脸上惊讶的表情维持了好几秒。
“这又是为什么呢?”
“一言难尽。总之,我们之间有许多过节……他骗了我好几次。这次的‘创造机会’也是。所以当他找我出来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刀子。”
“可是,别人却抢先一步刺杀了他,是吗?”
“嗯,就是那么回事。”我抬起头来看着刑警。“身上带着刀子会构成犯罪吗?这算是杀人未遂,还是意图杀人……”
“要看情况而论。实际上,如果你取出刀子袭击仓持先生的话,大概就算是杀人未遂了吧。可是,您却还没有那么做。”
“难道该庆幸我那临阵畏缩的个性吗……?”我摇摇头。“我不知道嫌犯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过单就对仓持的憎恨而言,我想他应该比不上我。可是现实上,我却比他晚了一步。”
刑警戴的眼镜镜片闪了一下。
“您简直像是在后悔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抢走了你的行凶目标。”
“倒不是那样……”
然而,眼尖的刑警却看穿了事实。我对自己没有成为杀人犯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因为被人抢走杀害仓持的这个最大目标,而感到怅然若失。
“田岛先生,有杀人动机不见得就会引发杀人行为唷。”刑警用一副告诫的口吻说。“动机当然是不可或缺,但一个人要杀人,还必须具备环境、时机、还有当时的情绪等复杂的因素。”
“这我知道,可是……”
“还有,”刑警继续说。“有的人需要有某种导火线才会采取行动。像您,可能就需要某种导火线。也就是说,只要没有导火线,你就无法跨越成为杀人魔的那道门。当然,那样比较好。最好永远不要跨越那道门。”
“成为杀人魔的门,是吗?”话一说完,我突然发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另一个重点,于是询问刑警。“请问,仓持的情况如何?”
刑警挺直背脊,缩起下颚注视着我。“看情形,是保住了一条命。”
“啊……”我顿时语塞。从仓持当时遇刺的情形看来,我本来笃定他终究难以幸免。
“不过,以他目前的状况来看,结果还很难讲。他现在应该也还在医院里,继续接受治疗。”
“由希子……你们跟他太太联络过了吗?”
“当然联络过了。她可能已经赶到医院了。如果你想去探望他的话,我们可以送您去医院。就当做是您协助办案的谢礼。”
“麻烦你了。”说完,我站了起来。
我一到医院,就看到由希子在候诊室里低着头。她似乎是匆促赶来的,可能顾不得上衣和裙子的颜色不搭。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制服女警,在出入口待命。
由希子抬头看我,缓缓摇头。我不懂那个动作代表什么意思。大概有许多含意吧。其中也一定还包括了不敢相信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情绪。另外,想必也带了想要告诉我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心情。
“仓持的情况怎么样?我听说他保住了一条命。”
“还在动手术。好像完全没有恢复意识。”由希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我。“他……去见过你了吗?”
“嗯,他打电话给我。然后我们在我家附近的美式餐厅碰面。”
“要是告诉我的话就好了。”由希子忿恨不平地说。
“因为你好像被警方监视了……”
“可是你也受到了警方的监视,不是吗?所以,犯人是埋伏在餐厅的停车场里,对吗?”
我心想:“你说的对。”却不知从何解释。
“因为仓持好像也不想让你知道。”
“可能吧。”由希子转过脸去,吸了一下鼻子,然后用手帕抵住眼角。
“仓持有话要我转达。”我说。“他说,等他安顿好一定会去接你,在那之前希望你忍耐一下。其实他还要我将一大笔生活费转交给你,可是刚才被警方没收了。不过,警方说只要查明那笔钱和这起事件没关系,就会还我……”
“钱还不还无所谓。只要他能得救……”她呜咽地说。
事到如今,由希子还深爱着仓持,令我再度嫉妒起他了。我心想,非得设法告诉由希子那个男人的真面目不可。
走廊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过没多久,一个护士跑了过来。“太太,主治医生有话要跟你说。”
“手术结束了吗?”
“嗯,是的。主治医生会向你说明详细情形。”
“怎么样?手术进行得顺利吗?他得救了吗?”由希子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
“我想,医生会跟你说明。总之,这边请。”
我知道护士禁止随便发言,但她的样子明显有异。我心想,只是告诉我们是否得救应该无妨吧。我们跟在护士后头,前往加护病房。一名医生向我们走来。
“你是病患的太太吗?”医生问。
“是的。这位是外子的朋友。”由希子这么介绍我。
医生看了我一眼后点头,并且将视线拉回由希子身上。“这边请。”
我们来到加护病房内。医生走到一间由透明塑胶膜隔开的隔间前停下脚步。
“那就是你先生。”
隔着塑胶膜,仓持就躺在里面一张床上。他的身上覆盖着氧气罩等各式各样的器具。
“就结论而言,”医生冷静地开口说。“你先生保住了一条命,但是还没恢复意识。我想,今后恐怕也不会恢复意识了,因为他控制意识的部位受到了损伤。”
“咦……”由希子低吟。
“医生,也就是说,”我向医生确认。“他变成植物人了吗?”
“是的。”医生点头。
由希子就像慢动作镜头似地慢慢地倒了下来。我没来得及接住她的身体。下一秒钟,我听见了她哭喊哀号的声音。
事情发生的一个星期后,警方逮捕了刺杀仓持的犯人。如同刑警猜测的一样,凶犯果然是“创造机会”的受害者。他去年从公司退休,几乎将所有的退休金投资在“创造机会”上。过程中,他觉得公司有问题,要求返还投资的钱,公司却再三推托,就是不肯还钱。后来发生公司被强制搜查的骚动,当他知道公司还钱的可能性渺茫时,就下定决心要杀害仓持。他似乎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仓持住的地方。据说他最后之所以会盯上我,完全是基于直觉。
听到这些前因后果,我想起了刑警说过的话。他说,杀人光靠动机是不够的。时机和契机反而更重要。
警察一步步地对“创造机会”展开搜查。渐渐浮上台面的经营情形再度令我感到惊讶,甚至让我觉得佩服,没想到他们居然能用那么胡来的手段搜集资金。
举例来说,所属的业务员用的全是假名。一个人同时使用四、五个名字。除此之外,他们对客户说的话大部分都是空穴来风的情报。上头好像指示他们说:“不管怎样,只要让客户把钱交给我们,就是我们的了。”
大部分的员工对股票一无所知。胜负的关键在于如何让谎言听起来像是真的。他们会打给问卷调查名单上的所有人。“恭喜您参加猜谜活动中奖了。让我告诉您一支能够赚大钱的股票。”好像有不少人上了这种玩笑般的骗人手法的当。
他们会提供客人一支股票名牌,让客人观察那支股票的动向一阵子。如果股票没有上涨,他们便默不作声,但如果股票稍有上涨,他们马上就打电话给客人。“我说的没错吧?入会金只要十万元。入会之后,我会告诉您我们公司独家的明牌股。”
员工的平均业绩自保为每个月争取十人入会,并且能够获得会员的入会金一成作为奖金。二十万上下的薪水加上奖金,每个月可以轻松领到三十万。
包含组长在内,员工几乎都在二十岁上下,另外还有不少大学生。
一名目前就读大学的学生在警察局里做笔录的时候提到:“简直是赚翻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大家都拼了命地在做。”
警方也找过我几次。他们想查清楚仓持把钱藏在哪里。可是,我不可能知道实情。不知道警方是不是觉得从我身上大概也问不出任何内情,渐渐地也就不再找我了。
后来,我不得已辞去了家具店的工作。尽管说我不是“创造机会”的正式员工,但和这家公司扯上关系是铁一般的事实,一旦被人针对这一点指责,我连一句话都无法辩驳。我又再度陷入了找工作的窘境,但这次我却不怎么沮丧。我觉得凡事都能从头来过。
我之所以会那么觉得,是因为受到仓持目前身体状况的莫大影响。
仓持还活着。就像那一天医生宣布的一样,从他的情形看来,他已无法恢复意识,但他仍有生命反应。
我经常抽空去医院。仓持住在特别病房里接受看护。
由希子几乎都待在病房里照顾他。她卖掉之前住的公寓,搬到一间较小的出租公寓,剩下多出的钱就拿来当做仓持的医疗费。虽说是医疗费,其实也只是单纯地维持他的生命。
仓持有时候看起来像是在睡觉,有时候眼皮也会睁开。我甚至还看过他眼珠转动的样子。那种时候,我会觉得医生说他没有意识一定哪里弄错了。
由希子似乎比我更这么认为。她有时候会对我说:“我想,小修一定听得到我的声音。因为,他的反应明显不同。只要我对他说话,他的眼睛就会动唷。虽然只是微微转动而已。像我帮他擦身体的时候也是,原本明明没有反应,可是当我帮他擦身体的时候,就会稍微出现反应。所以,我觉得他一定有意识。”
当骨肉至亲或深爱的人变成植物人,看护的人好像都会有这种共通的感觉。毕竟,虽然说是植物人,到底还是有生命,经常都会出现一些生命反应,此时若是与自己的呼唤恰巧一致,就会产生那种错觉。
然而,我却不想纠正由希子的错觉。看护仓持需要非常坚强的意志力。我想,让那种错觉成为她的精神支柱也好。
由于部分媒体的报导,使得很多人都知道了仓持遇刺的事。于是想要会面的人不绝于途。其中,最多的是“创造机会”的受害者跑到医院来想要看一眼主谋的悲惨景况。由希子会对来访者严格把关,断然拒绝心存歹念的人与仓持会面。
不过,其中也有单纯想要看他而来的人。美晴就是其中之一。
她站在病床旁抚摸仓持的脸颊,指尖滑过他的颈项,然后无视于我的视线,吻了他的唇。幸好由希子恰好不在场,但我还是为她捏了一把冷汗,心想要是由希子回来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意气风发的山姆居然会变成这样,人生真是残酷啊。”美晴低头看着旧情人,对着我这个前夫说。
“事到如今,我是不想这么说。不过,”我对她说。“仓持他说,他没有设计要让我陷入圈套。他准备公寓是事实,但他没想到你会那样使用。”
“他说的?”美晴盯着仓持。“这样啊。他是那么说的吗?”
“你们谁说的才是真的?你还是仓持?让我搞清楚!”
美晴偏着头,然后说:“既然他那么说的话,就当他说的是真的好了。”
“喂!”
“反正你恨我,不是吗?既然如此,你就相信他吧。也许你不要连山姆都憎恨比较好。”
“我想要知道真相。”
“所以我说,他说的就是真相呀。”
除了美晴之外,还来了许多女人。几乎都是我不认识的,其中有的一看就知道是在色情行业中打滚的女人。她们看见仓持面目全非的样子,个个都流下眼泪。
“像我这种丑女人,仓持先生也一视同仁地温柔对待我。这世上除了他之外,没有那么好的人了。”有的酒家女甚至这么说完后号啕大哭。
当然,也有男性访客。他们的反应不一,却有一个共同点。每个人都曾经因对仓持愤恨难消而绝交。
“这男人天生一副好口才,不管是任何废铁也会被他说成黄金。这不知道害我损失了多少钱。”一个上了仓持的当,投资将近一亿的人笑着说。“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真有趣。拜这个男人之赐,我做了许多奇怪的梦想。看到他变这样,真的觉得空虚。”
总而言之,那些男人和他曾经绝交过,却没有一个人打从心里恨他。虽然由希子过滤来访的人,没想到这种人还进得来,真是令人意外。
就在仓持遇刺的一个月后,一个男人来到了医院。
三十九
由希子打电话给我,说是有一个男人来探病,但不知道他是谁,感觉有些古怪,问我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来看一下。遭到家具公司解雇的我,时间多得是,于是我马上答应,穿上夹克后就出门了。那天的天气很奇特,晴空万里,但天上不时飘下细雨。
我一到医院,就看到由希子一脸不安地站在病房前。她看到我,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来访的人呢?已经回去了吗?”
由希子摇摇头,一语不发地转向病房的方向。
从病房的门口可以看到房里。那间是仓持的个人房,病床的四周装设着生命维持仪器,所有仪器都覆盖着透明塑胶膜。
病床旁边站了一个男人。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身穿深棕色的三件式西装。他的身材虽然并不壮硕,但挺拔的身影散发出一股威严的气势。他手上拄着一支收折整齐的雨伞当做拐杖,如果再戴上一顶帽子的话,看起来就像一名英国绅士。
男人缄默不语,静静地低头看着仓持的睡脸。当然,就算他开口说话,仓持也听不见。然而,许多来访者还是会想要对他说点什么。
“他是谁?没有自我介绍吗?”我低声问由希子。
她递出一张名片。“他给了我这个。”
名片上印着“企管顾问公司佐仓洋平”。办公室的地址在港区。
“他说他是小修的老朋友。”
“你没听仓持提起过他的名字吗?”
她摇头。“他看起来不像是可疑人士,客气地拜托我让他进去探病,我也没理由拒绝……”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也对她点了点头。
“田岛先生也没看过那个人吗?”
“从这里看不太清楚,不过我应该不认识。”
“你三十分钟之前打电话给我时,他就一直那样站着不动了吗?”
“是啊。几乎一动也不动,一直盯着小修的脸看。总觉得……”她含糊带过后面的话,大概是想说:“很古怪。”我也有同感。
我们两人在病房外等待,想要再观察他的情形一阵子,几分钟后,男人走了出来。他看着我,微微点头致意。
我心想,我果然不认识这个男人。然而几乎在同时我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说不定我曾经见过和他长得很像的人,所以产生了错觉。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么久。”男人向由希子道歉。“毕竟,我们好久不见了。”
“这样子啊。”她面露微笑,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
我认为,要调查男人的来历,由希子最好不在场。“你最好去看看仓持的样子吧。”
“啊……是啊。那么,佐仓先生。我就不奉陪了。”
“噢,请便,不用招呼我。”
我看着由希子走进病房,缓缓地往走廊另一边走去。男人看到我那么做,也跟在我身后。
“您姓佐仓是吗?从事企业顾问?”我边走边发问。
“嗯,是的。不过,客户都是一些小公司。”
“您和仓持是什么关系?”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却低沉地笑了。“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们的关系不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
我们在电梯前面停下脚步。男人似乎没有意思进一步说明,反问我:“恕我冒昧,你是?”
“他的朋友。”说完,我反射性地撒了个谎。“我姓江尻。不好意思,我现在失业中,没办法给您名片。”
“噢,哪里,没有关系。”男人笑着微微抬起手,看来他对我并不感兴趣。
我之所以没有报上真名,是因为担心如果他是“创造机会”的受害者就麻烦了。说不定受害者当中有人知道负责管账的是一个名叫田岛的人。
我们搭上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