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萩村问道。
功一没有立即作答。忽然闪现的猜测实在太震撼了。他一心想要自我否认。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然而,这个猜测存在着强烈的说服力,他的心剧烈挣扎着。这样的话,所有的疑问和谜团都可以解开了。
“怎么了,哥哥?”泰辅担心地问道。
“不,没什么。”功一低着头。他不敢抬起头,尽全力忍耐着全身颤抖的冲动。
萩村低声念叨后,对身旁的柏原说道:
“看来,我们只好先把伞带回去了呐。”
“是啊。”柏原轻轻点点头。“这下,搜查重回起点了。”
“当时的指纹还留着。马上核对一下吧。——这把伞,可以先放在我们这吗?”
面对萩村的征询,政行答道:“当然。”
两位警察慌忙辞去,行成把他们送到玄关口。这段期间,功一也一直低着头。
“哥哥,居然变成这样了……”泰辅嘶哑地说着,“我搞不懂啊。那么,犯人到底是谁?”
功一抬起头,望向弟弟。
“你一个人先回家吧。”
“诶?”
“先回去!”功一起身,向政行致了个礼后走出房间。行成恰好从玄关那走回来。
“怎么了?”行成有些吃惊。
“抱歉,稍后再解释。”功一穿过行成,径直走向玄关。
穿上鞋,快步走出屋子。他站在路上目视远方,找到两位男子的背影后,他急忙跑着追上前去。
似乎注意到脚步声,萩村和柏原同时停下脚步,转过身。
“什么事?”萩村问。
“我想和柏原先生稍微谈谈……想商量弟弟的事。”
萩村略微诧异地蹙紧双眉,“很急?”
“抱歉,刻不容缓。”
“但是……”没等萩村说完,柏原便伸手制止。
“你先回去报告吧!我陪他。”
“这样啊,那稍后见。”萩村无法释然地走开了。
柏原笑着望向功一。
“去咖啡屋吗?还是边走边谈?”
“我无所谓。”
“那边走边谈吧。”
柏原向着萩村的反方向走去。功一跟在身后走着。
柏原边走边掏出手机,不知打给了谁,小声低估着。挂断电话后,他走向功一。
“想聊什么?泰辅君怎么了?”
功一闷声不答。于是,柏原停下脚步,凝视着他。
“看来和弟弟没关系呢。”
“有关系,是关于案子的事。不过并不是想找你商量,而是有问题想问你。”功一郑重其事地望着柏原,“柏原先生,现在还玩高尔夫吗?”
“高尔夫?不,早不玩了。腰不行了,而且也没这个闲钱。”
“这样啊。但是,当时您很热衷高尔夫吧。案子发生时。”
“的确有玩,不过也不至于很热衷。”
“是吗?我觉得你挺入迷的哦。一有闲暇就比划着挥杆姿势吧。我看到了。案发当晚,从家里的窗户那儿。接到报案,率先赶到现场的柏原先生挥着黑色的伞打着高尔夫的模样。”
柏原露出了苦笑,他转过头:“是吗?”
“倒拿着伞,伞柄不时地和地面”嘎滋嘎滋“摩擦着。这样的话,伞柄上就会留下很多细长的磨痕呢。”功一换了口气,继续说道,“就像刚刚那把塑料伞。”
柏原转向功一。笑容尽失,目光里透着严肃而极具威慑力的光芒。
“你想说什么?”
“我仔细想过了。倘若户神先生没有撒谎,落在现场的伞上的指纹必然是被户神先生之后到来的人擦去的。然而,户神先生离开的当口,我们就回来了,应该没有人能接近那把伞。除了某一种人,对吧?”
柏原舒展着嘴角,视线投向别处,他深深调整着呼吸。
“你想说可能是警察犯案吧。”
“那犯人犯了个荒谬绝伦的错误。把伞落在现场其实只是个单纯的失误。而且,上面沾有指纹。这时,犯人想到了补救之计。接到报案后,第一个赶往现场,神不知鬼不觉地擦去指纹。因为外面仍在下雨,犯人带了另一把黑伞赶到现场。掩着受害者孩子们的耳目,把指纹从头到尾擦拭一净,然后走出屋内,等着其他同事的到来。但这里,他又犯了个错误。他用黑伞比划着高尔夫挥杆的样子被受害者的儿子看到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动作会在十四年后揭露自己的罪行。大概养成癖好了吧。”功一瞪着柏原,喉咙渴得冒烟了。
柏原缓缓转向功一,扫视着他。功一脸上全无笑意,只剩下愤怒和憎恨。
“为什么刚刚不告诉萩村?”
“因为我想先自己确认一下。我想用这双耳朵听到真相。单独两个人。”
“这样啊。”说着,柏原再次迈出步伐。
功一紧追其身后,心绪百般复杂。
整个案子中,柏原是他最信任的人。他深信他比任何人都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现在,他却不得不怀疑这个人,不得不面对他就是犯人这样的事实。案件终于得以水落石出,他却毫无满足感。心底深处,他一直暗暗期许着哪里出错了。
两人相顾无言地走着。不久,眼前出现一座天桥。柏原闷声不响地拾级而上,功一也紧随身后。
走到天桥中央,柏原停下脚步。他举起双手,大幅度地舒展着身子。
“东京的空气真糟啊。果然还是横须贺最好。”
“柏原先生。”功一叫道,“你是犯人吧!是你杀了我们父母吧?”
柏原垂下双手,伸进西装内袋,掏出一包香烟,抽了一根叼在嘴里。想要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着烟,却因为起风的缘故怎么也点不着。如此反复了数次,火终于点上了,他定睛望着功一,缓缓吐出烟圈。
“回答之前,我也想问你些问题。”
“什么?”
“金表的事,也就是那糖果盒的事。又或者是潜进DVD店的小偷在海岸弃车的事?”柏原夹着烟的手指指向功一,“都是你的杰作吧。”
功一沉默不语。不否定也就意味着默认。“果然呐。”柏原说。
“在县警局本部内采集完户神政行的指纹后,我把他送回店内。回去路上,我试着问了问。不是十四年前,而是最近,有没有碰过疑似金表物。然后,他回忆起在广尾停车场内捡起的那个很像这块表。不过,那块表背后贴着标签。于是,我确信了。肯定有人想陷害户神政行。有动机的人除你之外别无他人。这时,我想起你以前问道借过那张长得相似的人员名单。”柏原缓缓吸了口烟,“恐怕是泰辅君在某处看到户神政行,然后发现他就是事发当晚的那个人吧。得知这些后,你为了确认警察是否调查过户神政行就来找我。然而,果不其然,你没拿到,于是你采取强硬的手段。捏造伪证,让警察怀疑户神。”
功一转向柏原,背靠着另一端的护栏。
“真正的犯人肯定很纳闷吧。犯人的矛头指向别人的证据接二连三地出现。”
“干得滴水不漏。盗车也好、弄翻船也好,道具准备得天衣无缝。策划这些的是你吧。”
“算是吧。”
“重复一次,很出色哦。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圈子?找到泰辅目击的可疑男子了,这么告诉警察不就结了?”
“我们也有我们的考量。我觉得即使那样做警察不会有所行动。”
柏原晃动着肩笑道。
“确实不会哦。应该说只会瞎折腾一通吧。”
“是吗?结果我们也只是在瞎折腾啊。到头来犯人根本不是户神政行。”功一压抑着冲上脑门的愤慨说着,“差不多该回答刚刚的问题了吧。杀死我们父母的是……”
走上天桥的脚步声打断了功一的话。不久,带着两个小孩的女性出现在他们面前。两孩子都是男孩。一个大约十岁,另一个还要小。大概是两兄弟吧。哥哥让嬉笑打闹着不好好走路的弟弟当心脚下。
妈妈和孩子们穿过功一和柏原,走下另一面的台阶。柏原目不转睛地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身影。
“和那时候的你们好像啊。”
“我还要大一些哦。”
“是啊。”柏原摁灭烟头后,把烟蒂塞进裤袋。他的目光仍盯着母子们离去的方向。
“这些事都无所谓。快点回答啊!你是犯人吧!”
柏原转向功一,脸上波澜不惊,毫无一丝焦虑、狼狈,眼神似乎超脱一切的豁达。
“我预感这一天总会到的。从十四年前的那晚开始。从和你们第一次见面那刻起。我有预感总有一天自己会被你们捉到。”
他在坦白罪行。功一感到全身开始发热,然而,内心深处却冷如冰窖。
“为什么啊,柏原先生。为什么杀了他们。”他问。就算情况演变成这般田地,他仍然称呼他为“先生”,与其说生气,不如是感到可悲吧。
“没有特别的理由,因为我是坏人。又恶劣又胆小,所以做了这些。”
“这种理由无法让人接受吧。究竟为何杀死我们父母?老实说!”眼泪夺眶而出,犹如脱缰野马,难以止住。
柏原靠在天桥的护栏上,毫无情绪起伏的双眼紧紧盯着功一。
“钱。”
“钱?”
“嗯,为了钱。那晚,你爸爸那有两百万。”
“为什么爸爸会有这么多钱……”
“还赌博组织的钱。好像是东奔西走凑到的。但是,实际上他的借款有五百多万。陷入困境的他找我商量。平日里,我说过认识些三教九流,于是他想找我想想办法。我答应了,条件是先把两百万给我。那晚我前去取钱。”
“但是,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和赌博组织交涉,只是想把钱占为己有吧。”功一觉得自己的表情渐渐扭曲,“然后杀了爸爸和妈妈。”
这时,柏原的表情首次有了起伏。他皱起眉头,嘴角透着一股苦闷。
“最初没这个打算。我跟你爸爸这么提议,这些钱算我先借的。代价是铲除那个赌博组织。但是,你爸爸没应允。他说就算这样,这笔钱以后还是要还。最后,他怒斥我骗他。口角之间就……”柏原摇摇头,“别找借口了哎。我杀死你爸爸。无论如何我都需要这笔钱。后来还杀了目击一切的你妈妈。就是这么回事。”
柏原的每一句话犹如一把把锐利的尖刀刺在功一胸口,不仅如此,他的内心也如钻心剜骨般疼痛。
用尽全力把自己从爆发边缘拉回来,下一波的怒气却愈加来势汹汹。从破碎的心的裂缝中,憎恨汩汩涌出。
“无法原谅!这些话……我受不了了。为了钱,居然为了钱杀了我们父母,你太残忍了!”功一紧紧握住双拳。
他刚准备踏出脚步时,柏原伸手制止道。
“不要过来。会惹麻烦。”
“你在说什么?”
“我想我早就该这么做了呢。那晚也好,儿子去世的那天也不错。为什么苟活到现在呢?”话音刚落,柏原转过身,跨过护栏。
功一屏住呼吸。他无法吐出一个字,身体也无法动弹。
柏原看了看功一。
“不要像我这样呐。”说着,他消失在护栏那头。
撞到地面的声音、刹车声、沉闷的冲撞声,一一传进功一的耳中。其中还夹杂着悲鸣和怒吼。
然而,功一一动不动地站着。天桥上的风打得身子冰冷冰冷。
功一接到萩村的电话是在柏原自杀的三天后。在箱崎的一家宾馆,两人碰了个头。
“抱歉,这么晚才联系你。”萩村道歉道,“后续工作费了点时间。因为到处都有媒体盯着,办起来相当棘手。”
“因为变成大新闻了呢,猜得出你们肯定忙得够呛。”
在时效逼近前,强盗杀人事件的犯人自杀了,而且他还是参与搜查工作的警察,会引起媒体的大骚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详细情况,媒体尚未报道。
“听说有认罪书?”这是功一在新闻中听到的。
“自杀前,他给横须贺警署打了个电话。说要把桌子最下面一个抽屉里的信封交给署长。接电话的人一头雾水地询问他,他却径直挂断电话,没有作答。”萩村望着功一,“电话是和你在一起时打的。”
“我记得。谈话前,他边走边打的。当时,我没想到内容会是这样。”
“信封中是封认罪书。我们确定是他亲手写的。上面交代真正的犯人是他。这封信看上去写好很久了。结尾处,他写道当我们读到这封信时,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所以也可以算是封遗书吧。”
多亏了这封认罪书,功一才没被怀疑涉嫌杀害柏原。当然,他自杀后,功一被警察盘问了很久。
“户神先生保管的伞上也检查出他的指纹。这下,’有明‘事件终于可以尘埃落定了。以时效到来前凶手自杀收场。”
“可以让我看下吗?”
“电话中也说过,很抱歉,办不到。不过,我可以如实回答。你想知道什么?”
“当然是动机。”
“关于这点,我也不清楚。认罪书上写的内容和他告诉你的话并无太大差异。”
“但是,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了钱杀人。又不是不清楚他的为人,我不觉得他会做这种事。”功一挠挠头。
萩村呷了口咖啡,“哎——”地长长叹了口气:“为了儿子吧。”
“诶?”
“去过他前妻那儿,问了问案发当时的情况。据她所说,她和柏原先生……柏原的儿子从小患有先天性疾病。必须要做手术才能治好的病,然而手术需要一大笔钱。前妻哭着跑到前夫面前,前夫问自己能做些什么?后来,几天后他拿出了两百万。”萩村轻轻点了点头,望向功一,“这下明白了吧。”
功一紧咬嘴唇,内心的纠结越来越强烈。他以为理由至少是为了偿还因为赌博啦、男女关系啦欠下的一屁股债。现在这样,他根本无法狠下心憎恨这个杀父弑母的凶手。
“他说过自己的儿子去世了。”
“嗯,去世了。虽然做了手术,还是回天乏力。”萩村继续说道,“大概是上天的惩罚吧。”
功一皱紧眉头,斜了眼萩村,“请别说些奇怪的话。”
“抱歉。”萩村立刻道歉,他似乎注意到自己的神经大条。
“我自己也心情复杂。对于’有明‘事件的搜查工作,他比任何人都热心、投入,甚至可以说执着。然而,现在回头想想,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罪行罢了。用尽全力寻找泰辅君目击到的男人也理所当然。因为那男人可能知道些什么,他想抢在最先找到他吧。另一方面,他对于调查那把塑料伞却漠不关心,还说什么查这种东西根本没用。其实,这把伞对他而言是致命的罪证吧。”
“和我保持联络也是出于同样目的吧。”功一说,“他害怕我们想起些什么、发现些什么吧。”
“谁知道呢。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对你们的关心发自肺腑。”
“杀了孩子们的父母,却真心关心他们?”
“补偿……不,不对。或许那个人的心中住着两个人。一个为了孩子杀人的男人和一个同情受害者孩子的男人。嘛,这些只是我的个人臆测。”萩村挠着头看着功一,“说起来,信封中还有一封认罪书。上面交代了他犯下的其他罪行。”
“其他罪行?什么啊?”
“金表和糖果盒的事。还有在失车上找到的DVD、弄翻的船、岸边找到的遗书,他说这一切都是他干的。”
功一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不会吧……”
“他说把警察的视线转到户神政行身上可以拖延时效前为数不多的时间。因为这份认罪书和承认’有明‘事件的那封用的不是同一支笔,应该是后来才写的吧。我想大概是最近。”
功一眨巴着眼睛,喝了口水。胸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警察如何处理这个?”
“虽然心里有些疑窦,不过警察不会深入调查吧。因为’有明‘事件的搜查工作已经画上句号。”
萩村定睛望向功一。功一将视线移开。
他不清楚柏原为何会留下这封认罪书。不过,怀疑功一他们捏造证据的嫌疑一扫而空了。
“还有什么问题?”萩村问。
“没……我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
“嗯。我也想问你点事,不过今天就算了吧。我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萩村拿起账单,“等告一段落后再谈,你觉得如何?”
功一点点头。然而,他不确定这样做到底妥不妥当。
功一交代完事情的始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