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嵯峨立刻摇头。“我们的大原则是绝不公布团员的事。你刚看的小册子,一个字也没提到演员和工作人员。我说过,除了那上头的内容之外,我不会多说一句。”
“为何要保密?”
“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是我可以这么说:因为目前的情势所逼,所以不得不这么做。”嵯峨将两条粗臂膀环在胸前。
哲朗盯着对方的眼睛,但是嵯峨的目光笔直地看回来。结果,别开视线的人是哲朗。
“你是在哪里弄到这棵圣诞树的?”
“不晓得,是在哪呢?”嵯峨左右摇头,关节哔剥作响。“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是一个穷剧团,不论大小道具都是大家从各处搜集而来。大概是谁拿来的吧,至于细节我也不清楚。”
“亏你还是剧团代表。”
“我只是负责协调大小事罢了。”
“那么,这棵圣诞树目前在哪里?至少请你告诉我这一点。”
嵯峨依旧摇摇头。“拿来的人大概把它归回原位了吧,我不知道。”
哲朗感觉他在说谎,于是低头恳求道:“拜托你,请你告诉我。我非得找出这张照片中的女人不可,这攸关某个人的一生。”
嵯峨在他头上发出咂嘴的声音。“身材那么魁梧的大男人,怎么可以轻易向人低头。头抬起来吧,太丢人现眼了。”
哲朗咬住嘴唇,抬起头来。嵯峨皱起眉头,将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不知道你身边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有义务保护伙伴。我不能告诉你工作人员的名字。”
“无论我怎么求你都不行吧?”
“只能请你放弃。”说完,嵯峨望向一旁的钟摆。“不好意思,我等会儿有工作。”
“剧团的?”
“不是,是这个。”嵯峨摆出握住方向盘的动作。“年底最后的一件工作。我等一下得将货物运到名古屋。”
嵯峨的正职似乎是长程卡车司机。
看来再死缠懒打下去也是白费功夫。哲朗心想今天只好到此为止,站起身来。
当他在玄关穿鞋时,嵯峨站在他身后。
“这么说或许有点鸡婆,但是这世上有不少人不愿被人找到。像我就是。”
哲朗回头和嵯峨面对面。“你的家人呢?”
“不晓得,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嵯峨将双手插进运动服口袋,耸肩笑了。
哲朗呼了一口气,说:“抱歉打扰了。”然后打开门。但是当他踏出一步时,又再度回头。“圣诞阿姨又将礼物送到孩子们手上吗?”
听到他这么一问,嵯峨脸上闪过一个迷惘的表情后,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
“因为圣诞夜时,她的月经来了。”
哲朗“啊”的失声低呼。嵯峨推了他的背一把,说:“再见啦。”
“我会再来。”
“你饶了我吧。”
大门关上,传来锁门的声音。
哲朗一回到家,看见理沙子在客厅里抽烟。
“看你的表情,今年最后的调查似乎也没有收获啊?”
哲朗也坐在沙发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久没和她说话了。他向理沙子报告在“BLOO”谈话的内容和去金童剧团的事。关于找到了铁丝做的圣诞树,她似乎也很感兴趣。
“非得设法从那个叫嵯峨的人身上,问出圣诞树打哪儿来的不可。”
“我也那么想,但是似乎很困难。而且他的立场不能说出详情。”而且哲朗认为不能采取太过引人注目的行动。如果自己被警方盯上的话,就没戏唱了。
两人沉默下来之后,不知哪里传来冲天炮的声音。大概是有人在提早庆祝新年吧。
理沙子拿起金童剧团的小册子,打开第一页。
“为何许多人会受到性染色体的形态束缚呢?他们为何不能认为,无论是XX或XY,乃至于其他的形态,大家同样是人呢?……”读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我也有同感。你呢?”
“我也觉得大家都有这种想法比较理想。”
听到他这么一说,理沙子眨了眨眼,唇边泛起一抹莫名的笑。“你大概没办法吧。”
“为什么?”哲朗板起脸问道。
“因为你认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或许该说男人的世界比较恰当吧。”
“没那回事,我才没有因男女而对人有差别待遇。”
“你问为不能因男女而有差别待遇对吧?可是啊,说穿了那就是认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证据。如果你认为男女是一样的,根本连差别待遇这个字眼都不会想到。”
“不管怎么说,现实中还是存在差异,依照差异行动,是那么罪大恶极的事吗?”
“我没说是罪大恶极。我只是说,你无法这么想。”理沙子合上小册子起身。“唉,算了,别为那种事情争辩了。我差不多该走了。”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我有一个工作要去拍摄新年日出。拍完之后,还得去很多地方……”她拨起刘海。“大概初三晚上才会回来吧。”
哲朗第一次听她提起过年要工作以及暂时不在家的事,但是他决定不多说一句。如果这种时候抱怨一句的话,他总觉得理沙子会说他:“你果然还是不能理解女人的工作。
新年前两小时,理沙子提着大包包出门。她今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有美月的消息,希望你跟我联络。”
哲朗走进工作室,想要写稿,但是太在意美月的事和理沙子的话,完全没有进展。因为肚子饿,只好去厨房加热冷冻披萨,从冰箱拿出灌装啤酒。
披萨吃到一半时,电视荧幕中的时钟指着午夜十二点。
3
哲朗初一和初二都在采访足球和英式橄榄球中度过。除了在球场上看见身穿和服的年轻女孩之外,他完全忘了过年这一回事。
初三有一场社会人士和大学生的美式橄榄球冠军争夺战,所以哲朗前往东京巨蛋。不过,这不是采访工作。
离开水道桥车站时,行动电话响起,哲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电话是须贝打来的。两人形式化地互道新年快乐,但是哲朗却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出一丝不安。
“你怎么了吗?”哲朗问道。
“哎呀,其实我打电话来是为了中尾的事。”
“中尾?”哲朗脑中浮现一张脸色苍白、消瘦的脸。“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我不太清楚。我问你,那家伙的电话号码改了吗?”
“咦?什么意思?”
“我刚才试着打电话给他,结果打不通,耳边传来奇怪的语音讯息,说什么您拨的电话目前暂停使用……”
“不会吧?会不会是你打错电话了?”
“怎么可能。他的电话登录在我家电话的快速拨号中,我之前都是打那个号码和他联络的。于是我试着打他的手机,结果手机也打不通。真是令人担心,不知道他怎么了。”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须贝会担心是理所当然的。哲朗也渐渐感到忐忑不安。
“我知道了,我打听看看。”挂上电话后,哲朗马上直接打电话到中尾家。果然像须贝说的一样,耳边只传来语音讯息,也没有报上新的号码。
哲朗接着试着打中尾的行动电话,手机也切换至语音信箱。不过,哲朗还是留了眼,请中尾和自己联络。
真是奇怪……
哲朗想起了前一阵子去中尾家时的事,空旷的房子里冷冷清清的。他说他打算要离婚。也说自己迟早会搬出去。难道他的计划提早了吗?即使如此,他为何都不和大家说一声呢?
米饭杯的比赛即将展开。哲朗在人潮推挤之下朝巨蛋走去。一路上有许多情侣和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大家看起来都沉浸在过年的欢乐气氛之中。
哲朗在入口处取出门票,准备入场,但是在他将门票递给工作人员之前,看见正前方的一家人。看似父母的两个人,各牵着一个小女孩,两个小女孩看起来都还没上小学。
两个女儿,所以不能让她们当橄榄球选手——哲朗的耳畔响起中尾的声音。
他转身朝车站迈开脚步。
贴着白色瓷砖的外墙和之前来的时候一样,依旧闪闪发光。不过,窗帘全都拉上了,大门也没有装饰稻草绳(* 日本人新年时悬挂于门口,用以趋吉避凶的摆饰。)。由此看来,这户人家并没有欢喜迎接新年。
哲朗试着按响对讲机,但是喇叭并没有传来应门声。他试着再打一次电话,耳边传来的还是只有相同的语音讯息。房子里的电话似乎没有响。换句话说,中为家的室内电话若不是已经解约,就是迁到别处了。
他伫立原地,一名女子从隔壁玄关出来。她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身穿安哥拉羊毛衣,似乎是出来拿邮件的。他想起了邮差今天会将贺年卡送到每户人家。
哲朗赶紧走到隔壁房子前面,出声对她说:“抱歉打扰一下。”她一手搭在大门上,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
“我来拜访隔壁高城家,但是他们好像不在家。请问你又听说他们去哪里了吗?”
“隔壁高城家啊……”她用手遮住嘴巴,缓缓地回到大门,压低声音说:“他们说不定不在吧。”难道这件事不能张扬吗?
“他们是不是去哪里旅行了呢?”
“不,不是旅行,”她霎时露出思考的表情,然后答道:“应该是去高城太太的娘家吧。毕竟现在是过年期间。”
哲朗直觉认为她在装傻。即使两家人不太亲近,她也不可能完全没察觉隔壁邻居的异常情形。“高城太太和他们的两个女儿或许回娘家了,但是高城先生最近还住在这里不是吗?上个月我造访过他。”
这位家庭主妇似乎动摇了,她涂了亮丽口红的嘴角微微扭曲。“不晓得……,别人家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她挥了挥手,迅速地消失在门后。
哲朗呼了一口气,回到中尾家门前,快速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旁人看见后,打开门一脚踏了进去。
他没有步上通往玄关的楼梯,而是在庭院绕了绕。铺满庭院的草坪呈淡咖啡色,杂草四处丛生,酢浆草在房子的墙边簇生。这栋房子似乎很久没有整理了。
中尾之前带哲朗去过的客厅,也拉上了窗帘。即使如此,他还是发现窗帘稍微开了一条缝隙,于是将脸凑近窗户。
哲朗想要确认屋内的情形,但是能见的范围非常小,正面只能看见宽荧幕电视,找不到任何能够知道中尾发生什么事的线索。
凝眸注视之下,他发现宽荧幕电视下方有一台录影机。他之所以没有立刻认出那是录影机,是因为显示面板的字消失了。也就是说,录影机的电源关掉了。一般只有长期不在家时,才会这么做。
哲朗将脸贴在玻璃上,想要更仔细地观察屋内。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对他说:“你是哪位?”
他倒抽了一口气。往声音的方向一看,站着一名留着短发,个头娇小的女子。她手里握着绳索,绳索前端系在一只狗的脖子上,那只狗的体型比柴犬大上一号。狗直盯着哲朗,全身散发出随时都会扑上来的气势。
哲朗隐约记得她的脸,他在中尾的婚宴上看过她。不过,他不期待她记得自己。毕竟婚宴上的客人超过两百人,美式橄榄球社的球友是客人中格外不显眼的一群。
“好久不见,你是中尾的太太吧?”
哲朗一向前跨出一步,她马上向后退一步。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更甚于身旁的狗的戒心。“你是谁?我先警告你,这只狗受过专家训练。只要我一放开绳索,它就会扑到你身上。”
哲朗不知道她此话真假,但是狗缓缓抬起屁股的姿势,力道十足,不像是在虚张声势。
哲朗举起双手。“请等一下。西胁、我是西胁,我是中尾大学时代的朋友。”
“西胁……先生。”她在口中复诵一遍后,惊讶地看着他。“帝都大学的?”
“是的,我还参加了你们的婚宴。”她似乎回想起来了。她一放下握着绳索的手,狗也坐了下来。
“好壮硕的狗,它是什么品种呢?”
“北海道犬。”
“北海道?”哲朗没听过这种狗,含糊地点点头。
“你有什么事呢?”中尾的妻子问他。她之所以用诘问的语气,当然是因为哲朗擅自进入庭院而感到不悦的缘故。
“擅自闯入,非常抱歉。”哲朗低头,先道了歉。“因为我很担心中尾,所以就……”
“这话怎么说?”
“帝都大学的球友中有一个人叫须贝,他说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找不到中尾,所以和我联络。我打中尾的手机也打不通,心想他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会跑来府上。”
哲朗话说到一半时,她垂下视线,似乎理解了事情原委。
她的胸口像是在调整呼吸般上下起伏,然后抬起头来。“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哲朗心想,果然没错。“你的意思是,他搬出去了吗?”
“是的。”
“换句话说,”哲朗慎选词汇,但是想不出委婉的说法。“你们离婚了吗?”
大概是对于他知情感到意外,她瞪大了眼睛。
“上个月我到府上打扰过一次。当时只有他在,听说你们可能会离婚。”
“这样啊。既然如此,我就不用再解释什么了吧。”
她又垂下视线。她的意思大概是:快从我眼前消失!
“可是,他没有告诉我事情的详细经过。不过他说改天会告诉我。”
“既然如此,请你改天再去问他。我没有什么好说……”她摇了摇头。
“中尾什么时候搬出去的呢?”
“我想是上星期。可是,我不知道确实时间。我告诉他可以不用通知我。”
中尾似乎是在无人送行的情况下,独子离去。或许对他而言,这样比较不会有压力。
“能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吗?”
但是她却一脸僵硬地摇头。“我不知道。”
“咦?可是,你能联络到他吧?”
“我也没问他联络方式,毕竟我没有事情要和他联络。”
“哪有……”哲朗硬生生将“人这样”的部分吞下肚。“万一有事非和他联络不可的话怎么办?像是小孩子的事。”
“我说了,不会有那种事。我们已经说好了,从今以后高城家和他毫无瓜葛。呃,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的话,能不能请你回去。我有许多事情得做。”
“啊,不好意思。那么,最后再让我问一个问题。他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听到哲朗这么一问,她像是被说到痛处似地紧抿双唇,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低头说道:“他工作也辞了。”
“咦?”哲朗半张开嘴巴。“什么时候?”
“实际上,我不知道他上班到什么时候。离职手续应该是在去年年底办妥的。”
“这,呃,是因为离婚的关系吗?”哲朗明知自己问太多了,但是他非问不可。
“这和你无关。”她没有抑扬顿挫地继续说道。“请回吧。”
如果再纠缠下去,看门狗似乎又要站起来了。“抱歉打扰了。”哲朗说完从她身旁穿过,走出门外。
房子前面停了一部米色的FIAT,说不定是高城家的备用轿车。之前那部VOLVO大概被中尾开走了吧。经过车子旁边时,哲朗若无其事地往车内偷看一眼。后座放着感觉是手工做的彩色抱枕,设计成美式橄榄球的形状。
4
哲朗回家之后,大致浏览了寄到家中的贺年卡,打电话给几个球友。表面上是恭贺新年,主要目的却是询问中尾的事。然而,却没有半个人知道他的近况。哲朗心想不好意思让其他人操心,因此没有提到中尾离婚和辞掉工作的事。
哲朗突然灵光一闪,到工作室打开桌子抽屉。从前的一叠贺年卡都丢在抽屉里。他拿出贺年卡,一张一张看,没多久就发现了要找的贺年卡。高城功辅的名字旁边写着律子,这样就知道中尾前妻的名字了。
那张明信片上印了抱着婴儿的中尾和在一旁微笑的律子的照片,是一张幸福洋溢的全家福。律子当时留着长发,身材比现在丰满几分,而中尾的块头更是壮硕,简直不能和最近的他相提并论,气色也很好。
哲朗不知道他们离婚的原因是什么,说不定是中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