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着头,仿佛在说:那又怎样?
“跟踪狂会翻垃圾袋。”
理沙子似乎没有立刻理解哲朗话里的意思,但是吸了一口气之后,她将香烟夹在指间,张大了嘴。烟从她嘴里冒出来。
“手上有户籍誊本的是香里小姐。”
“不过,他的本名是立石卓。撕破户籍誊本的是他,户仓将撕破丢进垃圾袋里的东西带回家。当然,我想他之前应该也带了很多其他东西回去。”
“为什么香里小姐会有美月的户籍誊本……”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件事的原因吧?”哲朗喝下啤酒。
“你的意思是,美月也打算和谁交换名字吗?”
“说不定她是在准备。就在她准备和谁交换名字时,发生了这次的事,而香里被警方盯上了。所以她才会销声匿迹吧。”
“美月失踪也是……”
“大概是因为她听说警方发现了自己的户籍誊本吧。还有另外一点,”哲朗竖起食指。“她认为自己继续再待在这里的话,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那,说不定美月果然和香里小姐在一起喽?”
“他们八成在一起吧。不过,问题是他们在哪里?”哲朗想起了和野末真希子的对话。她也不知道香里他们的下落,说她相信香里的话,香里迟早会和自己联络。
另外还有一件令人在意的事。野末真希子说,香里似乎表明美月也不是行凶者。虽然不能将她说的话照单全收,但是她特地如此断言,绝对有某种涵义。
难道杀害户仓的不是美月吗……?
这个疑问一直在哲朗脑海中盘旋不去。哲朗很高兴她不是凶手,也打从心里希望如此。那么,她为何告诉大家,人是她杀的呢?她甚至下定决心要自首。
“美月大概打算和谁交换名字吧。”理沙子一手拿着灌装啤酒低喃道。
哲朗将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决定解决积了好几份的工作。这一阵子忙着调查美月的事,稿子几乎都没什么进展。虽然没有特别重要的工作,但是每一份工作都不能偷工减料。他按捺住心情,一面不经意间又分心去想命案的事,默默地敲打键盘。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集中精神,写稿的速度比平常慢上许多。
除此之外,他还必须完成有关在大阪举办的半马拉松大赛的报导。他只写下标题,思考文章内容。他试着将笔记和照片排在一起,但思绪却零碎纷乱。那一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末永睦美说的话。
香里其实是男人,这的确令人惊讶,但是还有另一件事让哲朗耿耿于怀,就是香里对睦美说的话。
“他问我会不会烦恼户籍的事。毕竟别人一看户籍就会知道我的性别,许多正式的手续也得用户籍上的名字,所以他问我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伤脑筋。”
哲朗在意香里将烦恼的内容锁定在户籍上这一点。香里会不会是在找和自己一样,交换户籍与名字的人呢?讨论性别意识的聚会,可说是招募这种交换对象的绝佳场所。
然而,如果是这样的话,交换名字的人就不止佐伯香里和立石卓了。美月也想要加入他们的行列……
哲朗总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想要揭露的事情,说不定远比所想的还要严重。
工作告一段落时,哲朗到厨房去,将冰块放入酒杯中,用波本威士忌调制水酒。他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小口啜饮水酒。电视上有一个没看过的搞笑艺人男扮女装,博取观众的笑声。他衣服底下塞进了东西,让胸部看起来异常丰满。他的假睫毛浓又长,嘴唇涂成正红色。总之,他将男人喜欢的女人形貌变成了搞笑版。哲朗认为他之所打扮成这样,是基于认为女人就是这副摸样的心理。这么说来,听说最近有越来越多女人想让自己的胸部看起来雄伟,所以具有这类功效的内衣和小用品很畅销。现在明明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但是人们对于某些观念,产生了奇妙的偏差,产生了奇妙的偏差。哲朗想起了“BLOO”的相川说的话。她说,男人和女人都身处在梅比乌斯环之上,那里没有性别界限。他觉得那说不定是真理。但是男人和女人是否都受到了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作用,而不许站在灰色地带呢?
当哲朗喝完第一杯,打算再调一杯时,客厅门静静地打开了。理沙子垮着一张脸地走了进来。“关于明天的事……”她不知为何,似乎在逃避他的目光。“我还是算了。”
“算了,是指不去嵯峨那里吗?”
“嗯。”她答道。
“哎呀,不去是无妨,但你怎么了?突然有工作上门吗?”
“不是,不是因为工作。”她用左手按摩自己的右肩,微微低头看着哲朗。“我只是担心,这么做好吗?”
“这么做?什么意思?”
“就是,呃,我不太会说,但是我觉得他们拼命在想办法。不管是佐伯香里小姐或立石卓先生,他们都因为自己的性别意识和肉体之间的落差所苦,最后,他们找到了交换名字的方法。”
“大概是吧。”
“仔细想想这件事之后,我觉得他们很辛苦。毕竟他们必须舍弃自己所有的过去,无论是学历或经历都归零。不光是如此,包括过去的好友、朋友、家人和亲戚在内,他们失去了一切。”
“虽然他们牺牲了这么多,还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吧?”
“就是因为这样,”她垂下双手。“你不觉得他们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因为我们而失去是一件很残酷的事吗?”
“我压根儿没有想要让他们失去那些,我只是想要找到日浦而已。”
“但是我觉得你这么做的结果,会造成他们的不幸。事实上,在寻找美月的过程中,我们知道了很多事对吧?”
“我并不打算告诉警方。”
“如果你不说就没事的话就好了……。美月的事也是,找到她真的对她比较好吗?或许她想要以另一个身份重新来过,展开新的人生。”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是我不想丢下她不管。”
“你这只是单纯的好奇心作祟。”
“我并不那么认为。”
“不管怎样,反正我不会去。我要从这件事抽手了。”她的视线斜睨着下方。
“抽手是指完全不管了吗?”
“完全不管了。我相信美月的运气,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哲朗打开冰箱,将三颗冰块放进酒杯。
“我觉得你最好也抽手。”
“我要做到自己甘愿为之。”他从冰块上面倒进波本威士忌。
“你记得早田说的话吧?说不定我们的处境很危险。”
“你别管那种家伙说的话!”
“我办不到!他是专家啊!”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是我比他抢先一步。”
“他走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条管道。说不定他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你起正面冲突。”
“总之,”哲朗拿着酒杯,将手伸到理沙子面前。“我不会罢手。漏接球的人是我,所以我一定会将球夺回。”
理沙子瞪了他一眼,脸上浮现略感困惑的表情,接着又给了他一记白眼,然后转身离开了客厅。
哲朗回到沙发,再度喝起波本威士忌。电视上换成了别的节目。
哲朗也很在意早田说的话。然而,就算在意也不能当缩头乌龟。他将美月视为伙伴,想要帮助不知躲在哪里苦恼的她。
相较之下,更令人以外的事理沙子态度突然转变。是她主动说明天要一起去的。她刚才的论点虽具说服力,但是她不去的理由真的就是这样吗?就算她只是单纯地改变心意,究竟是什么让她改变的呢?
他想不出答案,喝光了第二杯酒。
2
隔天因为讨论和采访等事,哲朗打从下午就在东京忙绿地四处奔走。好不容易处理完所有事情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即使如此,他还是前往赤堤。嵯峨正道的家位在哪里。
哲朗出门时,理沙子没对他说半句话。她大概认为阻止不了他吧,而他也无意要改变心意。
当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找遍家中也找不到金童剧团的小册子,问理沙子有没有看到,她也只是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没看到。”他记得昨晚明明放在茶几上,居然凭空消失,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哲朗沿着上次的路,朝嵯峨住的公寓走去。但是当他看见那个洞窟般的阴暗大门时,马上隐身在一旁的车身后。因为门口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两名男子正要进入公寓,其中一人是在“猫眼”见过的望月刑警。
那家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不可能是巧合,他们八成也是来造访嵯峨的。但是他们是怎么找上金童剧团的呢
望月要问嵯峨什么呢?嵯峨会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呢?哲朗担心地东想西想。他之所以原地跺步,并不只是因为天气冷。
过了十多分钟,望月他们从公寓出来了。他们的表情因为天色昏暗而看不清楚。但从远方看来,感觉不出他们掌握了什么重大线索。似乎可以认定他们只是单纯来听取案情。但这是哲朗自己乐观的观察。
哲朗确定望月不见踪影之后,才走近公寓。这时,他脑中已经拟定一项战略。
他爬旧楼梯上三楼,按响三〇五室的门铃。室内马上发出声响,门粗鲁地打开。
“搞什么,又是你。”嵯峨怒形于色地扭曲嘴角。他在运动服上套了一件毛线针织衫。
“不好意思,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嵯峨打算开门,哲朗用左手按住门。
“我夹断你的手指喔。”
“刚才刑警来过对吧?”
听到他这么一说,嵯峨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随即将不悦写在脸上。
“既然你知道刑警来过,应该明白因为接连而来的不速之客,我的心情变得很差才对。”
“我很清楚。可是,我想你最好听我说,这和刚才的刑警有关。”
嵯峨眼神中夹杂怀疑与困惑,盯着哲朗。他皱起眉头,用厚实的手掌搓着脸,啧的一声,放开门把。哲朗心想可别让他改变心意,于是打开门进屋。
屋内和之前来时没有什么大改变,会议桌上依旧是一座由资料夹和文件堆成的小山。
“抱歉,我没办法泡咖啡或茶招待你。”嵯峨双臂环胸,坐在椅子上。“你要跟我说什么?”
“基本上和之前一样,我想请你告诉我提供那棵银色圣诞树的人的名字和联络方式。”
“你烦人也要适可而止。我说过了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诉你。”
“那,”哲朗做了一个呼吸之后继续说道:“能不能请你告诉我立石卓先生的事呢?”
嵯峨的表情明显严肃起来。他原本大而化之地张开双腿的坐姿,也因为这句话而有了改变。他甚至挺直了上半身。
“立石?他是谁?”
“请你不要装蒜,提供圣诞树的人是立石先生对吧?”
嵯峨咯吱咯吱地搔了搔平头,然后瞪着哲朗。“果然不该让你进屋的。滚出去!”
“除非你告诉我立石先生的联络方式。不然我不走。”
“我说了,我没有那种东西。”嵯峨站起身来。
哲朗有自信就算诉诸武力,自己也不会输。他从前不断和身材比嵯峨大上一倍的阻截员交锋。虽然嵯峨不好对付,但是就生物学上而言,他是女人。
“我和刚才的刑警是朋友。”哲朗说,“那名刑警来这里做什么?他问了你什么?”
“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让我说说我的推理好了。他们大概在找一个叫做佐伯香里的人,他们是不是也问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不晓得。”嵯峨摇了摇头。“总之,你滚出去。”
“我可以告诉那名刑警,”哲朗用拇指指着身后。“告诉他,你们在找的佐伯香里,本名叫立石卓,户籍上是男性。”
嵯峨的嘴唇完成八字形。从他下颚的动作看得出来他正紧咬牙根。
这对哲朗而言是一大赌注。要是嵯峨说“要说请便”的话,就无计可施了。
嵯峨吁了一口气,哲朗知道他的肩膀放松下来了。
“我知道了。我可不想再被刑警乱搜家里了,上次花了我三个月才整理好。”
“你肯告诉我了吗?”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保护工作人员的个人隐私,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可是……”
“我不能告诉你,但要是被你偷看见那就没办法了。这样算是我的疏失。”嵯峨瞄了时钟一眼,然后走向玄关。“我去买包香烟,十五分……二十分钟左右后回来。”
“请等一下,工作人员的资料在哪里?”
哲朗一问,嵯峨一脸不悦,仿佛在说:你这人怎么那么不机灵啊!
“你觉得现在还有人把通讯录写在笔记本上吗?动动你的大脑吧。”
“啊!”
“拜啦。”嵯峨举起一只手,离开了房间。
哲朗转身小心地避开放在地上的物品,站在电脑前面。他按下开关键,坐了下来。
不久,荧幕上出现画面。他看着荧幕操作滑鼠,一一寻找和剧团有关的资料夹。他马上就找到了。其中还有名为“成员”的资料夹。
资料夹中列出了约三十名成员的名字、住址及电话号码。最上面是嵯峨,从上往下数到第十六个,找到了立石卓的名字。他似乎住在西新宿八丁目的长泽公寓。
哲朗取出采访用的记事本,抄下立石卓的住址电话后,再度看着成员的名字,但是找不到佐伯香里或神崎充。当然,也没有美月的名字。
他先关掉那个资料夹后,再试着找别的资料夹。有一个资料夹名为“原稿”。他试着打开一看,里面是这样的文章。
“许多人相信血型算命。那些人认为,人类可以分类成A、B、O、AB四种。但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却不会按照血液给予他人差别待遇。”
这是刊登在那本名叫《金童日月》的小册子里的文章。标题是
哲朗下意识地浏览内容,他也发现了《圣诞阿姨》的内容概要。
嵯峨似乎是将这个资料夹交给印刷厂,印成小册子……
他操作着滑鼠,看见荧幕上的文章中,有一句话是“左眼看不见”,而停下了手指的动作。他从头读那篇文章。那似乎和《圣诞阿姨》一样,是金童剧团演出的戏码;剧名是《男人的世界》。
主角是一名大学棒球队的外野手,强项是高打击率和运用强劲的臂力准确传球。这名选手在某场比赛中严重失误,在一人出局,一、三垒有人的危险局面下,敌对打者击出一记平飞安打,主角趋前防守。在这之前,主角表现相当出色,但是之后表现却大为走样。他为了防止三垒跑者得分,将球传回本垒。然而,当时一垒跑者已经冲出垒包,如果将球投向一垒的话,就能一举双杀结束比赛了。他的队伍因为他的失误而输球,无法进入总决赛。他在这场比赛中的失误,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原本笃定能进入职业球队的他,却没有进入职业球队,而是到一般公司上班,同时,他也远离了棒球。他和大学时期交往的女友结婚,也是在这个时候。
但是随着时光流逝,妻子和他之间的关系不知为何疏离了。她不再像从前一样,对他完全敞开心扉。他虽然感到事有蹊跷,还是继续婚姻生活。
三十年后,他躺在病床上,妻子陪伴在侧。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握起她的手,向她道谢。结果妻子却对他说了出乎意外的话:“除了道谢,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还是说,你到死之前都不肯让我进入那个世界呢?”
他问道:“什么世界?”她告诉他:“男人的世界。”
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于是她忍无可忍地叫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左眼看不见呢?所以你才会看不见一垒跑者。最后舍弃了梦想。”
哲朗读到这里,站起身来。他从放在陈列柜上的瓦楞纸箱往里看,里面是《金童日月》的小册子。他从中拿出一本翻页,确实有一篇作品叫做《男人的世界》。他并未特别留意。
大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