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唔”地一声︰“雇主解雇你,你可以要求多发一个月工资。”
陈长青抡起了拳头向我一拳打来,我一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腕,叫道︰“喂,是你自己说的,这是宜于访友的时辰。”
陈长青叫道︰“宜于访友的时辰过了,现在,最宜打架。”
白素笑了起来道︰“别像小孩子那样,你和孔老先生在一起一年,在星相学方面,一定得益良多?”
陈长青缩回手去,神情变得很严肃︰“是的,首先,我肯定了一个原则。”
看他说得那么认真,我倒不好意思和他捣蛋,只是作了一个手势,鼓励他说下去。
陈长青像是一个演说家一样,先清了清喉咙,直了直脖子,才道︰“我可以确定,中国传统上,一切推算的方法,全源自天象的变幻,子平神数也好,紫微斗数也好,梅花神数也好……没有一种,不是根据星象的运行、聚合来推算的。”
我道︰“这算是甚么新发现?”
陈长青道︰“连中国最早的一本占算的经典作易经,也全和天上的星象有关。”
我以前听得有人对“易经”持这种说法,但我在这方面的所知不是太多,所以只是答应了一声。
陈长青道︰“你不信,易经流传几千年,各家有各家的解释,总是抓不到痒处,唯有依照星象来解释,才能圆满,例如,甚么叫‘群龙无首,吉’呢?这里的‘龙’,是甚么意思?”
我态度严肃︰“我想,‘龙’,是代表了某一个星座。”
陈长青用力在我肩头上拍了一下︰“对!把一些星,用想像中的虚线连结起来,看来像是一条龙,当这些星体的运行,龙首部分观察不到,就是大吉的吉日,一切占算推算的方法,全从星体运行而来。”
我举起手来:“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但是却不认为那是甚么新发现。”
陈长青不断眨著眼,像是想反驳,过了片刻,他才说︰“你同意星象的变动,可以影响地球上人类的一切活动?”
我皱了皱眉,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有一部分人,坚决相信,星象的变异,会影响地球上人或其他生物的活动,从而发展到,可以依据星象变异来预测吉、凶。
这种学问,可以笼统地称之为占星学。正如陈长青刚才所说,所有推算未来吉凶的学问,其实都属于占星学的范畴。
占星学在古代就已经十分发达,“夜观天象,见一将星下坠,知蜀中当折一名大将”这样类似的记载,在中国古代,屡见不鲜。
一颗流星划空而过,就可以断定地球上某一个人的运命,这是一件十分玄的事,要我下肯定的答覆,当然不容易。
陈长青用挑战的目光望著我,又道︰“怎么,你不是经常自称可以接受一切玄奥的事情吗?”
我摊了摊手︰“是,但这种事,至少是要若干事实来支持,不单是一种凭空的想像。”
陈长青的样子很迷惘,像是根本不在听我的解释,过了一会,他才道︰“星象可以预示吉凶,只要肯定一点,就可以趋吉避凶。”
我闷哼了一声︰“理论上是这样,只要你真推算得正确,而且知道会发生甚么样的凶事、甚么样的吉事。”
陈长青苦笑了一下︰“唉,其实我对这方面的研究,还不是很深入。不过我相信 这是我和孔振泉相处一年来的心得,孔振泉的推算已达到了万无一失的境地。”
我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陈长青却十分紧张,而且认真︰“你想想,他既然有了这样的能力,就可以洞察未来,知道灾难会在甚么时候来临,会在甚么地方发生,当一个人掌握了这种力量之后……”
我吸了一口气︰“旁的我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能预知未来,极其痛苦。”
陈长青瞪大了眼睛望著我,我伸直了身子︰“在我过往的经历之中,认识两个人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一个是美丽的少女,她知道自己会在十分恶劣的环境中死去,而且尸体腐烂不堪,所以她就拼命去找尸体不腐烂的方法,而结果,和她预知的一样。”
陈长青喃喃地道︰“太……可怕了。”
我摊了摊手︰“另一个是一个十分出色的科学家,他有预知能力,他知道自己要死在手术台上,结果也正是如此。他形容一个有预知能力的人,所过的日子,就像是在看一张旧报纸,全然没有生活的乐趣和希望。”
陈长青缓缓点著头︰“我知道你说的那两个人是‘天书’里的姬娜和‘丛林之神’中的霍景伟。”
我叹了一声︰“是啊,两个可怜的有预知能力的人。”
陈长青用力挥著手,用十分高亢的声音道︰“那是他们自己不对,像姬娜,她明知自己要在恶劣环境中死去,她为甚么不去避免,防止死亡的发生,而只是消极地去追寻防止尸体腐烂的方法?”
我想了一想︰“预知未来发生的事,无法改变。”
陈长青又道︰“既然如此,她追寻防腐法不是多余么?”
我有点恼怒:“人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总会做一点没有意义的事情。”
陈长青再道︰“还有,那位霍景伟先生,他自己要求上手术台,明知自己会死手术台上,还要去作这种要求,这太说不过去。”
我闷哼著︰“你想和命运作抗衡?”
陈长青陡然站了起来,把他的胸挺得笔直,看来十分有气概,大声道︰“命运所最不可抗衡的一点,是它的不可测,既然事先可以测知,而且知道影响命运的来源,为甚么不能从根本上著手,来改变命运?”
我和白素,凝视著陈长青。
他站直身子,用慷慨激昂的调子说话,我心中有一种滑稽感。可是等到他讲完之后,我却默然,心中对他很有钦佩之意。
陈长青这个人有一种极度的锲而不舍的精神。他相信世界上任何事情,只要通过不断的努力,就一定可以达到目标,虽然事实上,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决不是单靠努力就可以成功。
像他那种性格的人有可爱之处,也有可厌之处,可以肯定的是,当他这样讲的时候,他真相信自己所讲的一切,而且,他会照他订下的目标去做。
这值得令人钦佩。
白素的心意显然和我的相近,她缓缓道︰“陈先生,你的意思是,可以通过某种方法来改变人的命运,或者使应该发生的大灾祸不发生?”
陈长青用力点著头。
我忙道︰“等一等,请你说得明白点,具体一点,有甚么方法可以改变地球上要发生的事?”
陈长青双手挥舞著,由他的动作来看,可以看出他的思绪也十分混乱,连他自己也未能说出甚么具体的方法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们先来确定一点,占星学也分为两派,一派是认为,地球上将有甚么大事发生了,才在星象上显示出来。”
我“嗯”地一声︰“对,另一派是认为,星象上有了显示,地球上才会发生大事。”
陈长青立时钉了一句︰“你认为哪一派的说法对?”
我只好苦笑︰“我甚至不是星相学家,有甚么资格说哪一派对,哪一派错?”
陈长青十分坚决地说︰“一定要认定先有天象,再有世事,这才能改变世事。”
我举起来︰“对,不然,世事根本无法改变。可是,你要弄清楚一点︰在你的前提下,要改变世事,必须改变星象。”
陈长青用力点著头︰“对,譬如说,荧惑大明,主大旱,那么就使它的光度减弱……”
不等陈长青讲完,我已忍不住怪叫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
陈长青道︰“我在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说明改变星象就能改变世事。”
我道︰“是啊,你的例子太简单了,荧惑,就是火星,你是知道的?”
陈长青翻著眼︰“当然知道,这还用你说?”
我道︰“好,当火星因为某种完全不知道的原因,而光度忽然增强,就是星象上的‘荧惑大明’,有这样的天象,地球上就会大旱。”
陈长青道︰“对,你何必一再重覆?”
我吸了一口气︰“你消灾的方法就是使火星的光度,回复正常。”
陈长青歪了歪嘴,一副不屑的神情︰“总算使你明白了。”
我忍住了怒意,也忍住了笑︰“好,那么请问陈先生,你用甚么方法去使火星的光度暗下来?”
陈长青翻著眼︰“那我不管,我只是提出一个可行的方法,怎么去做,那不是我的事。或许,放一枚巨型火箭上火星,在火星上引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使火星光度减弱;或许,这样一来,会使火星光度反而增强,造成更大的灾害,那谁知道!我只是说,当火星的光度增强主大旱,必须令火星的光度减弱。”
我忍住了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摔出去的冲动︰“是啊是啊,有道理,我还有一个方法︰制造大量黑眼镜,叫地球上每个人都戴上,看起来火星的光度弱,大旱灾就可以避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陈长青知道我在讽刺他,涨红了脸,嚷了起来︰“那么伟大的发现,你竟然当作玩笑!你……你……”
我叹了一声︰“我们不必再讨论下去了。”
陈长青十分沮丧︰“那么,至少你该答应我的要求,当你再去见孔振泉的时候,带我一起去。”
我道︰“那老头子倒是约我再去,可是我根本不准备去。或许,他活不到和我约会的那个时间,看看你有甚么法子可以使他长命些,例如,发射一枚火箭,去托住一颗小流星,不让它掉下来,说不定孔振泉就可以不死了,再让你去侍候他一年半载。”
陈长青满脸通红地吼叫起来︰“卫斯理,你是我见过的混蛋中最混蛋的一个。”
他骂著,向门口冲去,冲到了门口,停了一停,转过身来,面上更红,想骂我,却没有骂出口,只是转向白素︰“我真同情你。”
然后,他用一种十分重的脚步,奔下楼梯,又把大门重重关上,走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道︰“你想我怎么样?他说的不是废话吗?”
白素想了一想︰“至少,他在理论上提出了改变世上大事发生的一种方法。”
我道︰“是啊,理论上,永远无法实行的理论,就是废话。”
白素不想和我争论,伸了一个懒腰。当晚我看了不少有关星象方面的书才睡,先是孔振泉,后是陈长青,把我弄得有点糊里糊涂,使我感到对这方面所知,实在不是很多,需要补充一下。
但是看了大半夜的书,却并没有多大的进展,中国的这方面著作,大都语意艰涩难解,西洋方面的,又刻意蒙上一层神秘。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星体的运行,不单与地球为邻的太阳系行星,甚至遥远到不可思议的星座,它们的运行、位置,都对地球上的一切现象有密切关系。作为宇宙中亿万星体的一个,地球不能摆脱宇宙中其他星体对它的影响!
第五部︰黑色描金漆的箱子
第二天,我有另外的事要做,决定把星相学一事,抛诸脑后。忙碌了一天回来,看到书桌上堆了很多新的、有关星相方面的书,而白素正埋首于那些书堆之中,我向白素作了一个鬼脸,自顾自去听音乐。
第三天,又是个大阴天,下午开始就下大雨,雨势极大,一直到晚上十一点,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就在那时候,电话来了,我拿起来一听,是孔振源打来的,结结巴巴地道︰“卫先生,家兄叫我提醒你,今晚午夜,他和你有约。”
我望著窗外,雨势大得惊人,雨水在窗上汇成水花,一片一片的溅著。
我有点嘲弄似地道︰“孔老先生是约我今晚来看星象的,不过我想非改期不可了,府上附近,也在下雨?”
孔振源立时回答:“雨很快会停,午夜时分,就可以看到明净的星系。”
我怔了一怔︰“你去查询过天文台?”
孔振源笑了一下︰“天文台?多年来,我可以确知的是,家兄对于天文的预测,比起天文台来,准确不知多少,百分之一百准。”
我不想和他争︰“好,只要天能放晴,我准时到。”
我放下了电话,听著雨声,对白素道︰“老头子在发甚么神经,下了一下午雨,会立刻放晴,好让他夜观天象?”
白素微笑了一下︰“你倒因为果了,是由于天会晴,他才约我们去观察天象。”
我不表示甚么,打了几个电话,处理了一些事,已经十一时三十分了,雨还是一样大。
我打了一个呵欠,可以不必到孔家去了,我想,可是我却看到白素在作出去的准备,我瞪了她足有五分钟之久,她平静地道︰“雨停了。”
我突然呆了一呆,是的,雨停了,已听不到雨声,我来到阳台的门前,推开门,走到阳台上。不但雨停了,而且,天上的乌云正在迅速地散去,下弦月被云层掩遮著,若隐若现,在三分钟之内,云层散尽,星月皎洁,雨后,空气清朗澄澈,看起来星月更是明洁,一切和孔振源在电话中所说的一样。
我忙看了看时间,若是动作快,还可以准时赴会,总算我行动很快,我驾车疾驶,有点不服气,问︰“你对那老头子的预测,怎么那样有信心?”
白素道︰“一个人若是观察天象七八十年,连甚么时候放晴,甚么时候该雨都不知道,那么,这七八十年,他在干甚么?预测天气,老农的本领,有时比天文台还要大。”
我还有点不服,可是事实放在眼前,那也令我无话可说。白素又道︰“在你忙著穿鞋袜的时候,我通知了陈长青。”
我想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好不出声。
车子在孔宅大门前停下,孔振源在门口迎接︰“真准时,家兄在等著。”说著,陈长青也来了,孔振源怔了一怔,满面疑惑,我忙道︰“这位陈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对星相学有高深的研究,令兄一定会喜欢见他。”
孔振源没有说甚么,当他转身向内走去的时候,陈长青过来低声道︰“谢谢你。”
我笑道︰“希望等一会老头子看到你,不至于因为吃惊而昏死过去。”
陈长青吐了吐舌头。
我们走进孔振泉那间宽大得异乎寻常的卧室,我先向床头看了一眼。果然,有一只黑漆描金的柜子在。上次我来的时候,没有注意,那是我的疏忽。
孔老头子的精神极好,半躺在床上,抬头向上,透过天花板上的巨大玻璃屋顶,看著天空。我们进来,他连头都不回,只是道︰“有故人来,真好,长青,好久不见了啊。”
陈长青现出了钦佩莫名的神情来,趋前道︰“大老爷,这样小事,你都观察都出来?”
孔老头子指著上面︰“天市垣贯索近天纪,主有客来,且是不速之熟客,除了你之外,当然不会有别人。”
陈长青循著孔老头子的手指,抬头向天,聚精会神地看著,可是他却是一片迷惑的神色,显然他并没有看出甚么来。我也听得傻了,只知道贯索、天纪全是星的名字。
孔老头子又道︰“快子时了,卫斯理,你快过来,我指给你看。”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招著手,我不由自主,被他话中的那股神秘气氛所吸引,走了过去,同时看了看表,离午夜还有六分钟。
我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白素也跟了过来。
我们一起抬头向上看去,我不明白何以孔振泉的精神那么好,这时,他看来不像是一个超过了九十岁的老人,他抬头,透过屋顶上的那一大幅玻璃,望向星空,他的精神,简直就像是初恋的小男孩,望著他心爱的小女孩。
我望著繁星点点的星空,那是每一个人,在每一个晴朗的晚上,一抬头就可以看得到的星空,观察星空,不必付任何代价,人人都有这个权利,而星星在天上,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比任何人类的祖先,早了不知多少倍。在我的一生之中,我也不知道看过星空多少次,这时看到的星空,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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