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在《表态之一——一张大字报》中写道:“范曾揭发我对群众最有煽动性……说是丁玲、萧乾、黄苗子等,是我家中经常座上客,来即奏爵士音乐,俨然是一个小型裴多菲俱乐部。事实上……我家……客人十分稀少,除了三两家亲戚,根本就少和人往来。来的次数最多的大致便是范曾夫妇,向我借书主要也只有你夫妇。……即便如此,我还是对范曾同志十分感谢,因为他教育了我,懂事一点,什么是‘损人利己’,可说似乎收获之一。”
大字报虽让沈从文对范曾不满,但直接导致二人失和的却是文革末期的一件事。1975年夏天,沈从文带着王亚蓉到历史博物馆,当时范曾正在画诸葛亮像,看见沈进来,他没有言声。沈从文告诉他,不要照课本上临摹,因为上面的纶巾不大对,让他研究一下纶巾的式样。不料,范却“背靠旧沙发,翘着二郎腿上下抖动着,夹着香烟的左手冲沈先生边点辍着边说”:“你不要在这指指点点,你那套行不通了!”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沈气得面红耳赤,手微微发抖。
黄能馥、陈娟娟夫妻的回忆略有不同,他们记得那是冬天,范曾画的是屈原像。沈从文在大雪中走了一个小时到黄家,气得眼睛红红的,一进门就讲了这件事情,说:“一辈子没讲过别人的坏话,我今天不讲,会憋死的。”吃晚饭的时候,沈还说:“好心带他,不认人。”
沈从文在写给汪曾祺的信中,则说范曾当时画的是商鞅,带着一把亮亮的刀,别在腰间上殿议事。沈善意地告诉他:“不成,秦代不会有这种刀,更不会用这种装扮上朝议政事。”范曾“恼羞成怒”:“你过时了,早没有发言权了,这事我负责!”
沈从文怒气难平,事后曾给范曾写过一封绝交信,历数范到博物馆及文革中的种种,但此信是否发出,不得而知。之后,沈又在给学生汪曾祺的信中提及此事,说范是现代的“中山狼”。
范曾晚年,忆及沈从文的知遇之恩,心存感激。他说,当年他写信托人带给沈,说自己希望到历史博物馆工作。沈收到信后,立即为他办理手续,偶遇阻遏,沈便表示,公家拿不出薪金,他愿本人给范发工资。沈与郭沫若有宿怨,但明知郭欣赏范,却并不因此而对范有任何埋怨。范曾晚年在自述中,说文革中给沈从文写大字报是出于无奈,每思及此,便觉内愧。
【情爱】
沈从文写道:“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是他在中国公学的学生,其父张吉友是苏州富商,拥有万顷良田,投资教育事业,与蔡元培等人交好,还因四个才貌双全的女儿而尽人皆知。其次女张允和与语言学家周有光喜结良缘,三女儿张兆和则与沈从文携手一生。
沈从文经徐志摩介绍,到中国公学任教,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些目睹他第一次讲课出尽洋相的女学生中,有以后成为他夫人的张兆和。
当时,张兆和的身后有许多追求者,她把他们写来的情书编上号,保存起来。沈从文也开始加入追求张兆和的行列,他给张兆和写的信只有一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了你?”张没有复信,沈从文接连递来第二封、第三封信,据张允和说,如果从邮局寄,都要超重一倍。但张兆和原封不动退回。沈从文并不气馁,又寄来第四封。自第四封信,张允和再未听说张兆和退回了。
沈从文总是情不自禁去张兆和的宿舍,他不善表达,常常站在房间中央,不知说什么好。他想向对张表达爱恋,但话出口却成了问张的情况,到后来,见张喜欢什么,他就谈什么。张兆和请他坐下,他不坐,也不走。
张兆和最初对沈并无好感。梁实秋回忆,沈一次急得想要跳楼,他本就有流鼻血的毛病,几次受挫后,面孔愈发苍白了,但他依旧不停地给张写情书。
校园内关于沈从文要自杀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同学便劝张兆和去找校长,说如果沈从文自杀了,她就要负责。张很紧张,忙带着沈的情书去找胡适:“沈老师给我写这些信可不好!”胡笑笑说:“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乡,是不是让我跟你爸爸谈谈你们的事。”张红着脸说:“不要讲!”胡随即很郑重地说:“我知道沈从文非常顽固地爱你!”张脱口而出:“我很顽固地不爱他!”
此后,张兆和一直躲避着沈从文。一次,张兆和去新月书店买书,一进书店大门,看见一个酷似沈从文的人,以为沈在店里,吓得掉头就跑。其实,此人只是身形长相酷似沈的新月书店会计肖克木。
1932年夏天,张兆和大学毕业回到了苏州老家。沈从文带着巴金建议他买的礼物——一大包西方文学名著(沈从文当时卖了一本书的版权才买了这些礼品)敲响了张家的大门。张兆和不在家,二姐张允和接待了沈。弄堂很窄,张允和对站在太阳底下发愣的沈从文说:“你进来吧,有太阳。”沈听说张兆和不在家,说了声“我走吧”,回头就走了。
张兆和回来后,张允和骂三妹明知沈从文要来,却假装去图书馆用功,她让妹妹大大方方地把老师请到家里来,张兆和终于鼓起勇气,到旅馆去请沈从文。她在旅馆见到沈后,红着脸背着二姐教给她的话:“我有好多个小弟弟,很好玩,请到我家去。”沈很会讲故事,一下赢得了张兆和五个弟弟的心。
沈从文回到青岛后,给张兆和写信,请二姐张允和代他向张父提亲。他在信里写道:“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张兆和的父母立即答应了婚事,张允和去给沈从文发电报,拟的电报为:“山东青岛大学沈从文允”。张兆和怕沈从文不明白,又去了邮局,拟的电文为:“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兆。”结果报务员不收,要求张兆和改成文言文,张兆和解释半天,报务员才收下了,这大概是中国最早的一个白话文电报。自此,沈从文才结束了长达四年的追求过程,开始与张兆和恋爱。
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平中央公园宣布结婚,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张兆和穿了一件浅豆沙色普通旗袍,沈从文穿件蓝毛葛的夹袍,都是张家大姐张元和为他们准备的。婚礼的参加人是张家大姐张元和、小妹张充和、大弟张宗和、张兆和的三叔一家,以及沈从文的表弟黄村生、九妹岳萌。他们的新房中,唯一显出办喜事气氛的,就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妇送的锦缎百子图的床单。
新婚不久,因母亲病危,沈从文回故乡凤凰探望。他在船舱里给远在北平的张兆和写信说:“我离开北平时还计划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
1938年,张兆和给沈从文的信中写道:“在这种家书抵万金的时代,我应是全北京城最富有的人了。”
沈从文对自己的婚姻非常满意,他说:“对于这件事,我却认为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恰如我用笔写成的故事,内容虽近于传奇,但由我看来,都产生在一种计划中。”
黄永玉这样说张兆和:“婶婶像一位高明的司机,对付这么一部结构很特殊的机器,任何情况都能驾驶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真是神奇之至。两个人几乎是两个星球上来的人,他们却巧妙地走在一道来了。没有婶婶,很难想象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又要严格,又要容忍。她除了承担全家运行着的命运之外,还要温柔耐心引导这长年不驯的山民老艺术家走常人的道路。因为从文表叔从来坚信自己比任何平常人更平常,所以形成一个几十年无休无止的学术性的争论。婶婶很喜欢听我讲一些有趣的事和笑话,往往笑得直不起身。这里有一个秘密,作为从文表叔文章首席审查者,她经常为他改了许多错别字。婶婶一家姐妹的书法都是非常精彩的,但她谦虚到了腼腆的程度,面对着称赞往往像是身体十分不好受起来,使人简直不忍心再提起这件事。”
晚年,沈从文对金介甫说,他到现在都不懂怎么用标点符号,都是张兆和帮他修改的。
沈从文去世后,悲伤的张兆和对二姐张允和说:“过去在他五年的病中,我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他一时不见我就叫唤,我总飞快地回到他身边。”她说她有空了,一定要写沈从文的最后五年。
张兆和在《从文家书》后记中说:“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理解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选编他的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2002年,沈从文百年诞辰纪念的前几日,李辉去看望张兆和。已经92岁高龄的张思维不再明晰,记忆也变得模糊,只能与人进行简单的对话。李指着一张沈从文的肖像问她:“认识吗?”张回答:“好像见过。”又说:“我肯定认识他。”
沈从文曾心仪过诗人高青子。沈与高大约在30年代中期认识,高是熊希龄的家庭教师。沈有事去熊在西山的别墅,主人不在,迎客的是高青子。这次见面,双方都对对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一月后,他们又一次相见,高青子身着“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这是模仿沈从文小说《第四》中女主人公的装束。高青子的做法打动了沈从文,他们开始交往。
高青子曾写过一篇小说《紫》,小说从八妹的角度,叙述哥哥与两个女子之间的感情纠葛。哥哥有未婚妻珊,但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遇到并爱上一个名字叫璇青,穿紫衣,有着“西班牙风”的美丽女子。男子在两个女子间徘徊,一个将订婚且相爱,另一个引为红颜知己。哥哥与璇青相互吸引,但又都知道他们无法逾越业已形成的局面。
研究者认为,小说是高青子写自己与沈从文:“璇青”这个名字,是沈从文常用的笔名“璇若”与高青子的拼合;八妹与她的哥哥让人想到沈从文与九妹;故事发生在上海、青岛、北京、天津等地,与沈的经历大体一致;小说中的璇青着紫衣,分明是沈、高第二次相见时所穿的衣服;书中提到一本以青岛为背景的小说,其中有一句“流星来去自有她的方向,不用人知道”,此语出自沈从文的《凤子》。
沈从文与高青子的恋情发生时,张兆和刚生下长子龙朱,颇受打击。当时亲友们曾居中劝解,而且有人张罗着给高青子介绍对象,希望他们的关系就此了结。张兆和说,翻译家罗念生就是一个“对象”人选。60多年后的1997年,刘洪涛访问张兆和时,她对此事仍耿耿于怀。
沈从文最终还是留在张兆和身边,沈的这次恋情给沈从文这一时期的创作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沈的小说《八骏图》就是这场婚姻危机的明显反映。
大约1942年左右,高青子选择了退出沈从文的生活。沈从文写道:“因为明白这事得有个终结,就装作为了友谊的完美,……带有一点悲伤,一种出于勉强的充满痛苦的笑,……就到别一地方去了。走时的神气,和事前心情的烦乱,竟与她在某一时写的一个故事完全相同。”
【乡恋】
1988年,沈从文自我评价道:“我人来到城市五六十年,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不习惯城市生活,苦苦怀念我家乡那条沅水和水边的人们,我感情同他们不可分。虽然也写都市生活,写城市各阶层人,但对我自己的作品,我比较喜爱的还是那些描写我家乡水边人的哀乐故事。因此我被称为乡土作家。”
沈从文的湘西情结伴随他一生,他从来都说自己是个“乡下人”。他出生在湘西美丽的小城凤凰,他的许多作品都与凤凰有关。凤凰,这个历史悠久的魅力小城也因沈从文而走向世界。最终,沈从文选择了家乡作为自己的长眠之地。
沈从文不止一次和汪曾祺谈起棉花坡,谈起枫树坳——一到秋天满城落了枫树的红叶。一说起来,不胜神往。黄永玉画过一张凤凰沈家门外的小巷,屋顶墙壁颇零乱,有大朵大朵的红花,画面颜色很浓,水气泱泱。沈从文很喜欢这张画,说:“就是这样!”
五十年代初,深陷政治运动漩涡中的沈从文,陷入了病态的迷狂状态。病中的沈从文不断念叨着“回湘西去,我要回湘西去”。
1980年,凤凰的剧团将傩堂戏《还愿》的录音带送到沈从文家中,听着家乡戏,沈泪流满面,大声说:“乡音!几十年没听到唱傩堂了,这是真正的乡音啊!”
1983年,沈从文最后一次回到故乡,提出要在早上去菜市场看看。家人提醒说,他年岁太大,怕人多挤坏了他。他却执意要去,并晃晃肩膀,说:“挤一挤那才有意思!”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穿行在水灵鲜亮的青菜之间。
家乡人知道沈从文回来了,简直不知怎样招待才好。沈从文说:“他们为我捉了一只锦鸡!”锦鸡毛羽很好看,沈还抱着它拍了张照片,后来得知这只鸡被家乡人杀掉,做成了他的盘中餐,沈得知后对张兆和说:“真煞风景!”
沈从文夫妇在峒河边游玩,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走下河,将衣服脱下顶在头上,淌到对岸,走出水后,赤条条地跳了几跳,抖干净身上的水,穿上衣服走了。张兆和指着孩子打趣道:“沈公,你当年是不是那个顽皮样子?”
晚年,沈从文在家乡听古调犹存的弋阳腔傩戏,打鼓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沈从文激动地说:“这是楚声,楚声!”他动情地听着“楚声”,泪流满面。
《沈从文文集》的稿费有九千多元,沈从文决定再从存款中取出几百元,凑成一万,捐献给了家乡的母校——文昌阁小学。当时沈的工资每月仅200元。当凤凰县准备将他捐献修建的图书馆命名为“沈从文藏书楼”时,他却执意不肯。
1984年,湖南青年作家刘舰平来北京看望沈从文,沈时因病卧床,得知刘是沅陵人时,他非常高兴,刘请他有机会去沅陵看看,他连忙说:“要去的,我是要去的。”刘表示等他病好一些,就一定接他去,他忙说自己能去,并挣扎着要站起来,结果真的奇迹般站了起来。
1992年,沈从文的骨灰在家人的护送下魂归故里凤凰,他的骨灰一半撒入沱江之中,一半安葬在听涛山下。他的墓碑,采天然五彩石,状如云茹,碑身正面刻着沈从文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为沈的姨妹张充和撰联并手书,联曰:“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表侄黄永玉在墓地旁边立碑一块,上书:“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归尘】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如往常一样,在家中接待客人,朋友吴瑞之来访,沈还谈笑风生,连续几次用右手侧举过头,抿着嘴微笑着划圆圈顺下,说这是气功师告诉他的一种锻炼方法。
下午五点,沈从文感到气闷和心绞痛,家人忙给急救站打电话,他的弟子王予予和王亚蓉赶到,沈看着弟子说:“心脏痛,我好冷!”他没有等到救护车的到来,就因心脏病猝发,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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