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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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未都说-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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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川之乐
我上了《三联生活周刊》封面,怀里坐着一只紧张的黑猫,背景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旧漆大门上的门神,黄花梨圈椅显得幽暗。最引人注意的是猫的双眼和我的双眼。
  这个封面像一个时髦电影的剧照。尽管我多次上各类杂志,这个酷封面还是给了我一阵紧张感。标题出于我的意料,《平地崛起的一代》,干净利索,象这部电影的梗概,把我想说而又说不清楚的经历一语道出。
  我是一介草民,无师承、无家传,平地抠饼,旱地拔葱。我不比别人强,尤其不比前人强,宋元明清至民国,所有收藏大家令我辈高山仰止,望而生畏。收藏这样耗钱财,耗精力,耗知识的雅事,本与草民无关;可谁知几十年对文物的漠视,对文化的敌视,让我在夹缝中得以落脚,而恰恰这夹缝中尚有一点点泥土,又让我生根。
  我只能说,我是极为幸运的幸运儿,没有可比性,像一株山崖上的盆景,生成是个偶然。几千年来都值钱的物件,在我刚刚有支付能力时突然不值钱了,并展现在我眼前;长达十年的谷底让我充分体会了在大峡谷中徜徉捡拾的乐趣;我怎么也不清楚我对文物的兴趣如何与生俱来,如何乐此不疲,如何如醉如痴……
  那十年,我是鱼,天天享受在川之乐。时间一晃,满头黑发,忽已成霜。手捧三联,翻阅文章时,事情一幕幕地再现,回忆一点点清晰。 我说过,如果经常回忆或者注重回忆,那一定是老了。即使抱上目光炯炯年轻的黑包包,仍无法掩饰岁月在我脸上留下的沧桑。
  

四条腿的鸡
1969年1月23日,父亲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启程去东北空军五七干校。那时的冬天比现在冷,我清楚地记得欲行不行的人都冻得缩手缩脚。火车断断续续走了近一周,今天说起来都不可思议。
  空军的五七干校条件还算好,利用废置的机场改建而成。我们全家四人与空政文工团的一位杨姓叔叔一家三人,分得一间房,七个人团结在一起。两个大人,五个孩子,本不相识的两家人由于革命的需要,攒成了一家人。多年以后,老有《红灯记》李奶奶的台词在我头脑中萦绕,就是这句“咱们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哪!你姓陈,我姓李,你爹他姓张!”
  今天说起此事很轻松,当个笑话听。在那个没有###概念的年代,两家人同住一房,只在床之间拉一道半截子床单,完全是象征意义。
  反正我们都是孩子,我最大,也就十四岁,属于少年不知愁滋味,但我们的父亲呢?我那时不懂事,从未问过父亲的感受,后来长大了,事过境迁,也没想起让父亲回忆一下。
  杨家孩子的名字都忘了,一男一女,当哥哥的老是欺负妹妹,只要其父不在,哥哥一定当仁不让,而妹妹唯一的杀手锏就是向父亲告状。
  杨父为培养孩子自立,将半月饭票交与哥哥,并制定原则:荤菜两人吃一个,素菜一人吃一个。那时,大人都忙,孩子们往往先去食堂,卖菜窗口有一天有烧鸡,标价两元。哥哥与妹妹一合计爸爸的原则,遂即买下全食堂唯一的一只烧鸡,大吃。
  待杨父瞧见时,鸡已剩其骨。杨父大怒,一巴掌拍在哥哥脸上问:“没过年过节,凭啥吃鸡!”妹妹告状:“哥哥只给我一只鸡腿!”杨父回头大声斥责:“你还想吃几只腿?!”妹妹哭泣中反问:“鸡不是有四条腿吗?”
  

角色
人生有很多误会,大部分会顺势而解,时间久了,可能踪迹全无。只有自己知道,不说别人无从知晓。比如我,小时候的误会就是曾登台演过戏,当然是样板戏。
  我十四岁随父去东北的空军五七干校。五七干校得先解释一下,“五七”是1966年5月7日毛泽东发出最高指示,让干部去农村这所大学校再锻炼一下,其实就是去劳动改造一下。当时各军种兵种以及政府各个部门都成立了五七干校学校。随后,我们全家都去了空军的五七干校。
  空军五七干校学员来自空军各部门。其中有好些个漂亮的女兵,稍一打听就知是空政文工团的。###十年,好看有道的女孩一定想办法混进部队,部队是个大熔炉,锻炼人。
  我属于先长后不长的孩子,十四岁就是###的个头。空政文工团的学员在干校很快就凑成一个演出班子,按毛主席的要求,普及样板戏。我好动,被文工团一个姓栾的叔叔看中,拉我进入演出队,排戏后东北林区巡回演出。
  那时的演出盛况空前绝后,漫山遍野的观众,估计今天赵本山回家乡忽悠也不过如此。我肯定是个龙套,说实在的连龙套都算不上,演得那个角色连我今天都不好意思说。了解样板戏《红灯记》的读者知道,当李奶奶向李玉和发出情况紧急信号未奏效,李玉和一步跨进门就问:“妈,出事啦?!”李奶奶向门外一指说:“门外——有狗!”
  我此时上场,站在电线杆旁,饰演我平生第一出戏,第一个角色,就是这只“狗”。
  

黄历
随文工团在林区巡演让少年的我快乐无比。记得有时候赶场,下午一场,晚上一场,所有演员连妆都不卸,吃俩馒头喝口水就上路。一卡车人不分好坏人,“李铁梅”与“日本兵”说笑,我在一旁看得好生奇怪。
  那时演出不分工,没有大腕。每个人都身兼数职,服(装)化(妆)道(具)三位一体是本分。一个人少则顶仨角,多则从上台起就不停地换装,从头忙到尾。当我有了一点儿舞台经验时,我当完“狗”,又随鸠山闯入李奶奶家搜查“密电码”,在里屋将一本“黄历”拿出呈送主子,然后鸠山看了一眼,扫兴地说了一句“黄历!”扫兴而归。
  剧情每日不变,所谓里屋其实啥也没有,只有一破凳子上放着一本“黄历”,每天我进来后抄起黄历,默数一二三,然后掀帘再次凳台。这一套表演程序我熟,观众比我更熟。可是有一天,当我钻进里屋,没有看见我熟悉的黄历,立刻头大如斗。由于道具的失误,让我这个没有处理突发事件能力的“演员”一屁股坐在里屋,死活不肯再出去了。
  后来,我清晰地听见台下的声音由嗡嗡声变得喧嚣,此时的我不是没了主意,而是坚定地认为错误不在我,没有道具,我无法再度登场。那天最后怎么收的场,我不得而知。事后,有前辈来安慰我,传授舞台经验:无论如何,在空中胡乱比划一下也得出场,“救场如救火”是艺人之艺德。
  

老照片
母亲拿来一张老照片,是张合影,上面有七个幼童,都是我的长辈。照片的年代推算应该在1942年前,母亲当时不会超过十岁。深夜,我一个人在台灯下端详了照片许久,感慨人生。照片上的人大部分我都见过,不说名字,依稀也可以分辨谁是谁。母亲的头发浓密,盖满半张脸,脸若银盆,所以乳名叫小胖。
  我小时候新中国刚刚成立,所受教育都是旧中国民不聊生,饿殍遍地,没一个人能过上好日子。祖国解放,把老百姓从水深火热中解救了出来。这些教育深入人心,以至于我曾长时间对母亲“小胖”的乳名持有疑惑。那样的社会人怎么可能胖呢?!
  这张照片上的孩子们——我的长辈,一脸的祥和,一副城南旧事的心思,他们尚不知几年之后,一个时代的变迁将对他们的人生产生多大的影响,每个人都是这段动荡历史的见证。
  历史再快,对于个人也是慢慢行驶的。我看着照片上的这些亲人们一天天地变老,感受着世事沧桑。母亲已经七十五岁了,声音洪亮,走路如风,与她一生性格无异。母亲的心直口快,历史上没少给自己惹麻烦。我们的文化,对直不宽容,对曲很欣赏。
  从照片上的光线推测,这是一个冬日小阳春的午后,几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被长辈唤在一起,用相机记录下这历史的一刻。那时,母亲内心单纯,目光清澈,不知十多年后将生下我,更不知要养育我们兄妹三人,直至她老还要操心。
  

“文革”时的西餐厅
过去中国人只吃中国菜,没吃过外国菜,西餐仅限极少数人享用。“###”前北京主要有三家西餐厅。北京展览馆西侧的莫斯科餐厅,气势宏伟,今天去看仍奢华之至。很多怀旧的影视剧都把莫斯科餐厅当过场景,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叶京的《梦开始的地方》,都在这家餐厅渲染过我们这一代人年轻时的狂妄与无知。
  第二家是东安市场中的和平餐厅,“###”中东安市场改名叫东风市场。这家西餐厅夹在偌大市场之中,给当时逛东风(安)市场的顾客以极大###。那时的中国人,吃餐厅是天大的事,吃西餐想都不敢想,路过门口都胆战心惊,斜眼往里瞅瞅就算过了瘾。我第一次吃这家餐厅是个恶作剧,请客的朋友一向吝啬,不知何故非要请我们吃西餐,可当我们一桌稳稳坐定,他却借口上厕所溜了。好在那时吃饭要先付钱,我们的洋相出得还不算太大,追出门去,那孙子正挤103路电车呢!
  还有一家是崇文门的新侨餐厅,周恩来总理的最爱。这家餐厅小资情调最重,与附近的食客构成有关。莫斯科餐厅在西郊,部队大院特多,坏孩子随之也特多;和平餐厅在东城,政要云集,老贵族新贵族都绷着劲儿,拿着范儿,谁也不服气;而新侨餐厅,尽是些受洋教育,喝过洋风的现在叫“海归”的主儿,一进门就不一样儿,连音乐都轻曼,说不出曲名。
  三家西餐厅早年我都去吃过,每次吃完吹牛至少一礼拜。那时胃亏肉,西餐多奶也不嫌奶,多油也不嫌油,这就是我至今仍能吃西餐的历史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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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绿芥末
我第一次吃日餐不在北京,反倒是在天津。好像是在利顺德大饭店,记不太清楚了。利顺德是天津不得了的饭店,孙中山住过,其他人就不用提了,个个如雷贯耳。
  我自小就不挑食,而且生冷不忌,一听说吃日餐就高兴——凡是我没吃过的东西,我都愿意试一试。我一向认为,别人能吃我就能吃,而且往往在试吃中获得新的乐趣。
  日餐给我的第一感受就是量太少,不够吃。由于正规日餐分餐,一人一盘子,端上来中看不中吃,给我印象并不太好。那天,我斜着眼看别人如何吃,咱好学习,谁知没人先动筷子,都侷着面子,一副受过良好教育的样子。我对盘中的食物分析了一下,基本上能看懂,无非是泡菜、汤、米饭、烤鱼等等,没什么新鲜的。我们在乡下时,老说一句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表示自己有触类旁通的能力。可那天,我看见盘中有这一小窝头模样的绿色食品,脑子里思考了一下,与中国食品比对,发现与仿膳饭庄中慈禧太后的粟子面小窝头差不多,只是个头小一点儿。我心说,日本人就是抠,绿窝头比慈禧的黄窝头还小,加之我已经很饿了,我就从容地先夹起这个我以为甜食的“绿色小窝头”一口放入嘴中。
  下面的描述是我的心里活动:这是什么?!反正吃不死!吞下去!镇定!别让人笑话!要装成若无其事!千万别张嘴!否则会出大问题!
  日本的调味品绿芥末就这样让我深刻地领略了日本餐饮文化,那天可以说我是以泪洗面。
  

书的沧桑
这些日子因奥运有点儿闲暇,每天晚上看完比赛就收拾书柜。书柜很长时间没收拾,很乱,有时为找一本书累得满头大汗,心急上火。按说我的书柜不能算小了,但仍是不够用,所以过一段日子就想淘汰一些用不上的书,腾出地方让给新书。
  新书上架总是显得神气活现,装祯豪华,其实认真一读许多也是应该淘汰的货色。现在东拼西凑的“新书”特多,防不胜防,滥竽充数。
  我离文学界久了,许多年轻时斥巨资买的文学名著显得占地,咬牙忍痛让其下架。从书架请下这些名著时随手一翻,感慨良多,说也说不出来。我年轻时曾以为文学是一生的事业,回头一看仅仅是维持了十年的一个梦。
  《老舍文集》十卷,从1980年11月第一版第一卷出版,至1986年8月第一版第十卷出版,历经近六年,十卷共计元,每卷五百页左右;
  《沈从文文集》十二卷,1982年1月至1984年7月出齐,共计元,每卷四百页左右;
  《郁达夫文集》十二卷,1982年1月至1985年4月出齐,共计元,页码也平均四百页左右;
  《莎士比亚全集》十一卷,1984年2月第二版,一次出齐,硬皮精装,共计元,页码也每卷四百页;
  《傅雷译文集》十五卷,1981年9月至1985年7月用了四年时间出齐,软精装,共计元,最厚一卷达八百五十八页;这些书都附有黑白照片,当时算是优良图书。
  这五套书累加六十卷,洋洋大观,总共才花了元。
  说来也巧,这六十册书的最后一本《傅雷译文集》第十五卷,购自王府井新华书店,具体怎么买的实在记不清了,书中夹着的那张发票算是文物了,时间是1986年2月15日,而这一卷也是最贵的,书价八元,因为有不少彩图。其余五十九卷贵的也就三元左右,便宜的都一元来钱。世事沧桑,这话我年轻时说自己都觉得矫情,今天说真是内心酸楚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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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柳
入伏后天气连续闷热了几天。现在的人娇气,见面就诉苦说天气热,无心工作,无心会友。昨天晚上下了场雨,虽不算透雨,但多少解了几分暑气。
  我去故宫找王亚民先生,他答应送我几本故宫出版的新书。照例从东华门进去,又沿着灰灰的宫墙走,远远地就看见柳树已满树碧绿,垂枝如发,不见一片黄叶。一只鸣蝉,独唱般的声音,使下午的灰墙碧柳立刻生机盎然。
  春天烟雨濛濛的垂柳,已变成记忆,想看只有等待来年。眼前的透绿,让人看不见远,看不见近,不知这层层垂柳在掩盖着什么,挡住来者的视线!
  亚民先生告诉我《紫禁城》来年的设想,我欣然应允为其开一专栏《瓷之色》。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是因为我们眼中能分辨颜色,花红柳绿,蓝天白云。人类在瓷器颜色的追求上,比我们自己想象得要艰辛,要充满乐趣。
  亚民先生陪我去新开馆的陶瓷馆,经过上驷院,那是过去为皇帝养马的地方。现在无马可养 ,可这片草依然长得特好,年复一年,野草成茵,为人工植被不可企及。我掐了一根草,白色浆汁立刻涌出;抬头望去,无名的野花,大部分小如芥豆,高高低低地开放,不矫情,不讨好,不精心打扮,不争先恐后;让人感叹啊,当花也是自然最好。这些久违的野草,让我想起童年的快乐,那个快乐实在太简单了,只是掐断野草看涌出的白浆。我很奇怪,能回忆起的快乐,都是简单的快乐,那些复杂的快乐呢?
  我想,秋天时我再来故宫吧,看看垂柳黄叶的飘落,看看留下种子却自行枯萎的野草。在这座宫殿里,君王会更替,臣子也会更替;寒来暑往,日升月恒,只有这些渺小而有灵性的植物生生不息,无视朝代的变迁。
   。 想看书来

炒豆
我们全家刚到东北的时候,由于必须吃食堂,成天挨饿。在北京时,好赖都是自家做饭,油盐总是足的。可吃干校食堂,首先感到缺油腥,饿在日积月累中渐渐形成。那种饿是今天无法体会的。长时间的缺嘴,使体内产生一种莫名其妙难以抵抗的###。
  在干校的头几个月,这种###在体内迅速形成,什么都想吃,但什么都吃不上。当时不懂,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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