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再是那个悲伤不已的女人了。她穿了一条夏天的浅色布裙,裙子上印着黄嘴巴亮绿色鹦鹉图案;一件白色T恤衫,看样子像是刚洗过,T恤衫式样简单又很有运动感,像十几岁的孩子穿的衣服;她腿上没有袜子,打着赤脚。在她那张平静的雀斑点点的脸上,已看不到痛苦或是悔恨的神情;她面色红润,因一时疑惑,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双眼不再是布满血丝,漂亮的淡红色的睫毛,眼睛还是那种纯净的玻璃绿色,像河水一样,就是这双眼睛,经常出现在德克的脑海里。她瞬间睁大了眼睛,认出他来了。
德克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说:“厄尔斯金太太——?”
“不,再也不是了。”尽管她看上去有点紧张,不过说话的时候依然很平静,手指不停地拧绞着裙子上的褶边,短短的指甲看是来像刀刃一样。“我仍然叫自己‘阿莉亚?利特莱尔’,我并没有真正成为另一个人。”
说到另一个人的时候,她似乎有点迷惑,把那几个字分开来讲,好像那是一个令人不能完全理解的外文短语。
德克?波纳比,一个雄辩、能说会道的诉讼律师,此刻却像院子一只身陷绝境的公牛一样,呆在那里,使劲咽着唾液,口干舌燥。天啊,他这是怎么了!他发现自己那漂亮的藏青色夹克上撒上了水。“你——记得我吗?德克?伯——波纳比。我是那个——我是说,我是——”
阿莉亚笑了。“我当然记得你了。”
“你——记得?我——我没想到这——”
真是愚蠢,为什么要提它?阿莉亚?利特尔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请他进了门。
接下来德克更加窘迫了,他把那束沉甸甸的还在滴着水的花递给了阿莉亚,像一部名叫《鲍勃?霍普》的电影中的情节那样,他充满歉意地小声咕哝着:“希望你不要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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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婚(7)
“哦,谢谢。”
有的花垂到了瓶子外面,雏菊茎也断了,那枝淡粉色的野玫瑰上布满了小刺,还带着根和泥土。野花杂草混在一起,菊苣枝上还有小虫子在爬来爬去。阿莉亚轻声说:“很漂亮!”
他们站在一个小客厅里。靠墙放了一架立式史坦威① 钢琴,琴上堆放着莫扎特、肖邦、贝多芬、欧文?伯林等人的作品。脚下是缠结的破旧的地毯,德克的橡胶底帆布鞋不知怎么搞的就被缠住了。那条浅绿色的带鹦鹉图案的裙子显得很活泼,不停地在阿莉亚白皙纤细的腿上扫来扫去,看到这些,德克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到空洞的男人的声音:“我到奥尔巴尼办事,想到——顺便来拜访你。阿莉亚。我应该事先打个电话的,可是——我不知道电话号码。”他停了下来。他感到心跳产生的强烈的脉冲涌向头部,似乎在诡秘地嘲笑他。“我刚才听到你唱歌了。在外面的小路上。”
我是说我走到外面的小路上的时候,听到你在唱歌。我说的是什么啊?
阿莉亚在嘟囔什么,德克没听到,他转身走进隔壁房间,那是一个旧式的小厨房,里面有一个丑陋的深水池,水龙头上锈迹斑斑。德克摸索着跟了进去。水池边,阿莉亚转过身,吃惊地看着德克,距离那么近。这时他意识到阿莉亚是不希望他跟进来的,但是已经太晚了。如果退出去,那样子一定比现在更傻。而他接下来做的事情使他看上去比退出去还要傻:他站在那里偷偷摸摸地刮衣服上的污点。哦,天啊!像是手指刮破时滴上去的血。
阿莉亚把花放进水池,颤巍巍地踮起脚尖,去拿水池上方架子上的花瓶。德克直盯盯地看着她的脚,那双脚那么白皙,那么瘦小。他突然有个很不理智的想法:他想弯下身去,抱住那双脚,用双手紧紧攥住那双脚,然后把阿莉亚提起来(当然,健壮的他有足够的力气),就像在一部电影里一个闪光的幻想中的舞蹈场景中,弗瑞德?阿斯泰尔抓住金杰?罗杰斯的脚那样,那部电影还没有拍出来:或许已经拍出来了,德克记清楚了吗?透过稀薄的棉T恤衫,他看到她的椎骨像握紧的关节一样拉紧着,德克顿时感到一阵眩晕,他看到了这么隐私的一幕。“哎,我来吧。”他拿下花瓶递给她。那是利特莱尔太太的花瓶,他似乎见过,是结婚礼物。他看见花瓶从他潮湿的手中掉到地板上,摔成了碎片;事实上,不管怎样,那一幕没有发生,花瓶完好地放在水池里。阿莉亚可以安全地从德克颤抖的手中接过任何他想要给她的东西。他说:“你的声音很动听。阿莉亚。我一下就听出来了。”
什么意思?是说德克能辨别出动听的声音吗?不一定;是说他很快就听出那是阿莉亚的声音吗?也有疑问。
阿莉亚尴尬地笑了笑。“噢,你不必这样说的,波纳比先生。”
“请叫我德克。”
“‘德克’。”
多么奇怪、多么刺耳的名字!德克从来没有听这么清楚过。当然了,这是妈妈取的名字,他似乎知道“德克”是个姓,是妈妈的姓,不是爸爸的。
阿莉亚说:“我的声音并不动听,它——”
“在纽约州北部,这样的声音很好听。确实如此。”
他不想大声嚷嚷,吓唬她,他空洞的声音回荡在这间狭小的厨房里,像一台音量开得太大的破旧塑料收音机。
“——它几乎算不上是嗓音了。”阿莉亚说话的时候有点沮丧,不过说的都是事实。
她是音乐专家,她懂这些东西的。
阿莉亚在摆弄水池里的那些花,许多花枝都断了,怎么会这样?德克为什么不在奥尔巴尼给她买一束花呢?还没人给我买过花呢。阿莉亚用削皮刀把雏菊带有泥土的枝都剪掉了。菊苣的茎太强韧了,不知道德克是怎样用手从地里拔出来的。一支野花掉到了地上,二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拣。德克惊喜地发现:阿莉亚瘦弱、有斑点的手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她没戴戒指。
他忘记了派力格农还在车上。
“抱歉,阿莉亚,我——我去去就回。”
在回车上的路上,德克想,阿莉亚会不会以为他真的就这样走了呢:他没有说自己要去干什么;也许阿莉亚真的希望他就这样出人意料地离开呢,就像他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他面前一样?是不是真的应该离开呢?已经把花送给她了,这就够了。下午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德克有点眩晕的感觉,这一切使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最讨厌的就是那种缓缓变慢,降下来的感觉。
他一把抓起那个纸袋,里面是那两瓶香槟。坦白讲,他快要渴死了。
他回到厨房的时候,阿莉亚已经把花都插在那个透明的花瓶里了。花枝已经被她修剪过,那些断掉的都捡出来放在了一边。一支野玫瑰上,一只身上凹了一块的蜘蛛在迅速爬动,阿莉亚使劲拍了它一下,它就爬进了墙缝里。
德克大声说:“来香槟!我们庆祝一下。”
阿莉亚张大了嘴巴,看样子不很赞成,或者是警觉,或者只是惊讶。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德克累得满头大汗,他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还有一把叉子,一把削皮刀和一把碎冰锥在跟那瓶香槟做斗争。他刚才已经看到了,阿莉亚的厨房里没有那种圆锥形螺丝刀,她也没有香槟杯子,甚至连酒杯也没有;不过有洗得亮闪闪的盛果汁的杯子,德克在里面倒上那种泛着泡沫的液体。接着,两只玻璃杯轻轻地碰在了一起,还有很正式的祝词:“为我们干杯!”德克笑了。他想象着两只杯子碰得太猛烈而叮当破碎,香槟洒在他们身上,而实际上并没有那样。
求婚(8)
两人的情绪有点激动,都很随意。是音乐在响吗?德克似乎听到了朦朦胧胧的音乐声,不是曲调,是欢快的敲击声。格伦?米勒。“珍珠弦乐”。阿莉亚环顾四周,表情困惑,又似乎很高兴,你会觉得她也听到了音乐声。
他们就这样在客厅里摸摸索索,找到地方坐了下来。德克觉得太热了,脱掉了夹克。他坐的那把钢琴凳摇摇晃晃,四周是一堆黄色的切尔尼教科书和《成人钢琴技巧》。阿莉亚坐在一把藤条靠背椅里面,紧挨着他。她那光着的脚趾头在不停地摆动着。阿莉亚把那个装着野花的透明花瓶拿到客厅,放在钢琴上,正对着他们的上方。
德克说话的时候面露难色,香槟像使人吐真言的药水一样在他身上发挥着作用:“我不是来奥尔巴尼办事的,我来这里没事,我是来特洛伊看你的,阿莉亚。”
阿莉亚迅速把手里的杯子举起来,闻了闻里面嘶嘶冒泡的液体,忽闪着她那颜色淡淡的睫毛。知道真相时,她可能吃了一惊,除非她毫不惊讶、但不作反应;而事实是她说话了,喃喃低语,德克几乎听不到,只好伸长了耳朵用力去听:“我只喝过两次香槟,还是在同一个地方,不过都不如今天的好喝。”
她哈哈大笑,身体颤抖着。德克出神地盯着她,很奇怪,她端庄、完美的嘴巴使他想起了一条美丽的热带鱼的身体——半透明的浅桃红色的身体,那条精致的一英寸长的小鱼是他买的,放进了夏洛特他儿时的玻璃缸里。那些神秘的小生物游来游去,摆动着带花边的尾巴和鱼鳍,它们飞快地冲向德克撒在水里的鱼食,又即刻抽身而去,去享受那短短的一分钟的美好时光,这些都使那个耸立于鱼缸旁、像笨重的半神人似的少年觉得不可思议。
他接着说:“我爱上你了,阿莉亚。我到这里来没有别的原因,我想你肯定知道这一点吧?”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这是他在说话。他本来是要说些别的,说他想再见到阿莉亚。他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下,他看到阿莉亚冷冷地盯着酒杯里的东西。“请不要误会,阿莉亚。通常我周一都是很忙的,周一到周五要上班,我不是那种经常在纽约到处乱逛的人,我是一名律师,是名诉讼律师,我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布法罗的一家私人事务所工作。”(要不要给阿莉亚一张名片呢?他的钱包里有一大叠呢。)他支吾道:“我休假去大瀑布找你的那个星期是——不是——我正常工作的一周。我不是一个志愿急救工作者。一般情况下,我一直在工作,每天都是,那些可恶的漫长的日子,我是说——”他的舌头似乎太大了,怎么都说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爱上你了,阿莉亚,我要娶你。”
就那样。这些就是他说的话。
他长途跋涉,开车跑了三百多英里来向一个女人做如此荒谬的表白,而那个女人却依然盯着自己的酒杯。她那小巧的鼻子皱了皱,似乎是努力忍住,不打喷嚏。
终于,她说话了,一脸严峻,“娶我!为什么,你甚至还不了解我呢。”
“我不需要了解你,”德克无力地说,“我爱你。”
“这太荒唐了。”
“有什么荒唐的?这是爱。”
“你只会离开我,像别人一样。”
她忧郁地说着,喝了一口香槟。
“到底为什么要离开你呢?我决不会。”
阿莉亚摇摇头,用手拭了拭眼睛,突然,她露出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德克温和地说:“我知道,你经历过可怕的事情。但我不是那种——”德克停下来,他不想以任何方式提到那个人;如果能回避的话,他希望在他们的生活中永远不要提到那个人。“我和别人不一样,和你知道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如果你了解我的话,亲爱的,你会知道的。”
他大胆的表白久久地回荡在空气里,像弥漫在钢琴上的野花的花粉香味一样。
“可是我不了解你,波纳比先生。”
“请叫我‘德克’,阿莉亚,可以吗?”
“德克?波纳比先生。我不了解你。”
“你会了解我的。我们订婚,你想多久都行。那整整一个星期我们都在一起。守夜的时候。我想那是漫长的七天。”
阿莉亚像个倔强的孩子一样,皱了皱眉头,她似乎要反驳德克,但是想了想,又呷了口香槟。她的睫毛在不能自已地抖动。
他爱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这份爱是那么地强烈,德克觉得脚下的地板在移动。有那么一会儿,德克以为自己是在一只木筏上,它漂在河面上,那么小,几乎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阿莉亚,我能吻你吗?就一下。”
阿莉亚似乎没有听到,摇摇头,仿佛要让自己清醒一下,“香槟在我身上产生了奇怪的作用。”
“怎么了?”
“邪恶的作用。”
德克笑了:“太好了,如我所愿。”
阿莉亚大笑起来,那么怪异。德克很不自在地想起了她的尖笑声——第一次看到已故丈夫浮肿尸体时所发出的尖笑声。
“对你来说,我似乎太老了吧。男人都喜欢年轻女孩儿——不是吗?”
德克有点生气地说:“我不是那些‘男人们’,我就是我自己,我不要年轻的女孩儿,我要你。”
求婚(9)
阿莉亚又喝了一口香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声名狼藉的‘寡妇新娘’啊。你可真勇敢啊,先生。”
“我需要一个我能理性去尊重她的妻子,一个比我聪明,比我敏感,比我坚强的妻子,一个当我有事情做不了、而她却能得心应手地去做那些事情的妻子。”
这么好斗!德克觉得自己像一个为命运而战的男人。
似乎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阿莉亚说:“可是你也会离开我的,在蜜月里。”
这个女人太让人恼火了!德克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将来一生都要在战斗中度过了。
“阿莉亚,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呢?我是那么的爱你。你是我的灵魂。”
一时冲动之下,他向前欠了欠身子,双手捧住了阿莉亚削瘦、发烫的脸,吻住了她的朱唇,让阿莉亚觉得出乎意料,热情而又温暖。让他感到些许震惊的是,尽管似乎是在嘲笑他,她竟然在回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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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7月7日
她答应了,像一只弓起身子的小猫一样,用自己那充满渴望的瘦小的身体去迎合那个男人。她答应了。为了他那圆月一样饱满、英俊的脸庞。为了他令人震惊的镍币一样闪亮的眼睛。为了他那毫不费力地发自胸腔的男中音。为了他那让她强烈地感觉到的善良和正派。为了他那张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她的话语伤害的嘴。为了他非凡的勇气。为了他的无所畏惧,即使算不上是妻子,她也曾做过另一个男人的新娘;她曾嫁给另一个男人,尽管那个男人并不爱她。在性爱和情欲方面,她还是个处女,尽管她感觉到她年轻的丈夫温热又带着酸味的精液流到了她的肚子上还有她两腿间潮湿浓密的阴毛上。不过她答应了,她要嫁给德克?波纳比。为了那束野花。为了他宽厚温柔的手掌的爱抚,还有他的舌头。为了他那令人兴奋的粗大坚挺的###。对阿莉亚来说,似乎在一个小时以前、在她匆匆喝下两杯香槟之前,那还是绝对不能想起的东西。为了他的吻和他那野蛮的嘴巴。为了他那健壮结实的肩膀、后背和大腿。为了他那滑落到他和她脸颊上的头发。尽管她似乎知道他也会离开自己。尽管她似乎知道自己将身遭诅咒。尽管她因身遭诅咒而不应该得到幸福。尽管她因身遭诅咒而满不在乎自己会得到幸福还是受到诅咒。为了他显而易见的聪明才智。为了他得体的举止和他的幽默感,他总是会在无意之中让他和她哈哈大笑。他的笑是发自身体深处的,使他那白皙的孩子气的面部热血沸腾。为了他在自己身上轻缓的动作,她没有料到会是那样,她无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