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上留下了V形的印记,好像奇异的皮疹一般。婚宴在利特莱尔的那栋阴暗的大宅子里举行,砖制建筑,紧毗教堂,新娘看上去很紧张,总是来回地把香槟酒杯子举到唇边。她吃得很少,手抖得厉害,把一叉子的婚礼蛋糕掉在了地上。她眼睛很小,杏树果的形状,带有碎卵石的花纹,始终都笼罩着一层迷雾,好像有些过敏。她多次离席去上洗手间。想要把像霓虹灯一样亮彩的口红再描浓些;她频繁地往鼻子上扑粉,离得近的话,都能看出上面点点的粉粒。虽然她尽力想表现优雅,可实际上却像鹳鸟一样笨拙难看。突出的肘部,鹰钩鼻。你永远也不会把她想像成一位颇有造诣的歌唱家,她的声音刺耳,很难听清。不过还是有人夸赞阿莉亚“很有魅力”——是位“美丽的新娘”。但是,看看她那迪克西杯① 胸部!她完全清楚所有人都透过精致的尚蒂伊细花花边盯着她的胸部,非常同情她。她也清楚地知道所有人都在同情吉尔伯特?厄尔斯金,娶了这样一个老处女。
再来一杯香槟吗?
她礼貌地拒绝了。或者,可能她接受了。也就呷了几口。
利特莱尔夫人,新娘的母亲,显得既释然又焦虑,她送给阿莉亚一套紧身内衣,是啊,对新娘来说,这似乎挺奇怪的,内衣尺寸是最小号的32号B罩杯的胸围,22英尺的腰围和32英尺的臀围,对啊,但这是婚礼,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呀。这套内衣有一条袜带,和你那双最薄的丝袜配套。
阿莉亚大笑着。阿莉亚抓走了什么东西,从大惊失色的女裁缝手里抢走了一块丝绸,然后用它擤了鼻子。
虽然说她理所当然地服从了。阿莉亚实在不应该以这样的女性礼仪来违抗利特莱尔夫人。
后来,婚礼那一天的清晨,利特莱尔夫人和女裁缝为她穿戴打扮,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仁慈的上帝啊,不要让我的袜子在脚踝那里松弛下垂,哪儿都别露出来啊。
接着,婚礼开始了,她又默默地祈祷说:仁慈的上帝啊,不要让我出汗。我知道我已经开始出汗了,我感觉到了。千万不要让腋窝下面的半月形胸罩支架露出来啊。它就在这件漂亮的礼服里呢。我求您了,上帝!
依如阿莉亚所知,少女的这些祈祷已经得到了答复。
她的精力在逐渐地恢复。她强迫自己低语说:“吉尔伯特?”。这声音就像在清晨散步时,一个人带着困意对自己的爱人喃喃私语一样。“吉尔伯特,你、你在哪儿?”
没有回答。
她眯着眼睛凝视身旁,看到的是:床上没有人在她身边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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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3)
陷下去的枕头。压皱的亚麻枕套。有一片床单向后叠着,好像是有人刻意为之。可是没有人。
阿莉亚强挣开眼睛。哦!
一个德国造的陶瓷钟,就摆在贯穿房间的壁炉架上,那光灿灿的镀金数字意味着分分秒秒的难捱的时光,而对于阿莉亚眯缝着的眼睛却了无意义。钟表的指针到了7点10分。酒店窗外的雾霭正渐渐散去,这样看起来是清晨而不是黄昏。
那么,阿莉亚没有失去这一天。
也决不会失去丈夫的。不会这么快的!
吉尔伯特如果不在浴室的话,那他一定是在酒店的什么地方。吉尔伯特让大家都知道他起床很早。阿莉亚猜他一定是在楼下的大堂,门厅的墙壁是维多利亚黑镶板,摆着皮质的长靠椅,大理石地板闪着微光;他也有可能正在宽阔豪华的游廊里喝着咖啡俯瞰眺望公园及不远处的尼亚加拉河流和瀑布。他也许正皱着眉头浏览《尼亚加拉新闻报》和《布法罗① 情报快讯》。他也有可能一边在翻看旅游手册、地图和印有“位于尼亚加拉的伟大瀑布——世界七大奇观之一”大幅标题的小册子,一边正握着阿莉亚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花押字② 银笔在上面做着记号。
他正在等我呢。等着我把手悄悄塞进他的手里呢。
阿莉亚回忆得起自己年轻丈夫的模样。他严肃坚定的样子十分有魅力。闪烁的镜片,鼻孔在长长的鼻梁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深阔。阿莉亚会朝他快意地笑着,轻吻一下他的面颊表示问候。就好像他们很久以来一直都是这样做的那样,随意而亲密。但是,吉尔伯特总是会驱散这种气氛,他迅速尴尬地站起来,碰动了小藤桌,咖啡洒了,他所受的教育让他决不会在女士在场时还安稳地坐着。“阿莉娅!早上好,亲爱的。”
“很抱歉我来得太晚了。我希望……”
“服务生,请再来一杯咖啡。”
两人肩并肩坐在漂亮的白色枝编摇椅上。一对蜜月中的夫妇。他们是好几百对在六月份到大瀑布来度假的蜜月夫妻之一。穿着工作服的黑人服务生走了过来,面带微笑……
阿莉亚把思绪收回来,从床上往下爬。这是一张维多利亚式样的床,有四根帷柱,由黄铜加固,覆有像蚊帐一样钩织的华盖;床垫距离地板出奇得高。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像一只后背伤痕累累的动物。她用力拉着丝绸睡衣垂下的带子,睡衣带或者已经被她勒在肩膀上勐拉过。(多疼啊,肩膀那么红……一夜之间肩上出现了一片青紫的淤血。)她的眼睛刚刚睁开,但睫毛已经不再粘在一起了。眼上附着点点粘液干了以后像沙子一样的颗粒。嘴里还是那种恶心的酸味。
“噢。我的上帝。”
她摇晃一下脑袋想摆脱这种情绪,结果这是个错误。玻璃碎了!镜子的碎片在她头脑中游移、滑动、闪烁着流光。
就像上个星期,她笨拙地把珍珠母手镜落在了父母卧室铺有地毯的地板上,结果故意作对的镜子从地毯上弹起来跳到了硬木地板上,咔嚓一声立刻就碎了——受到惊吓的新娘和目瞪口呆的新娘妈妈都绝望地注视着这个厄运的凶兆,而作为两个虔诚的长老会教徒,不允许她们去相信这种所谓的凶兆。“哦,妈妈,太对不起了。”阿莉亚平静地说,但她心中想着该淡泊地听从命运安排:它会从现在开始的。我的惩罚。
就在那时,大瀑布模糊的隆隆声浸入了她的睡眠。
就在那时,大瀑布模糊的隆隆声,如同上帝无法破译的哝哝低语一样,带着不祥的预兆浸入了她的内心。
她嫁给了一个自己不爱而且也不会爱上的男人。然而更糟糕的是,她嫁给了一个她知道不可能爱她的男人。
罗马天主教的宗教具有巴洛克风格①,这令新教徒们既惶惶不安又被深深吸引,天主教徒相信世上存在着重罪。世上虽然有轻罪,而重罪则是其中很严重的罪。阿莉亚知道她和吉尔伯特的所作所为一定是重罪,要被永恒的罪孽所惩罚。他们在一生相伴的法律契约下,走进婚姻的神圣殿堂。而与此同时,这种事情很有可能在纽约州的特洛伊市还有其他任何地方发生,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稀奇的。这就是那些“最终会到来,迟早要熬过去的事。”
(这是利特莱尔夫人钟爱的口头禅。阿莉亚的母亲每天至少要说一遍,她好像把它看成了一种喜气洋洋的情绪。)
阿莉亚踉踉跄跄地站在暗粉色丝绒地毯上。她赤着脚,脚出汗了,颤抖着。忽然,她感觉痒。在潮湿的腋窝下面,在她的两腿之间。炙热的瘙痒燃烧起来,像一群红色的小蚂蚁对她的腹股沟区域展开了攻击。
我的惩罚。阿莉亚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是个处女。
或者说,在那天晚上那阵混乱中,穿着睡衣和半裸的两个人狂乱迷醉,张嘴接吻,不停地喘息,在年轻的丈夫焦急疯狂的抚摸之后,她可能已经……可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怀孕啦?
阿莉亚用指节压住了嘴唇。
“上帝,不要啊,求您了。”
不可能的,她不准备想这个问题。这不可能。
当然,阿莉亚想要孩子。她这样说过的。她也是这样向厄尔斯金妈妈和自己的母亲保证的。说过很多次。普通的年轻妈妈都想要孩子,想要一个家。她可是个善良的女基督徒啊。
新娘(4)
但是要生个孩子!——阿莉亚厌恶地退缩着。
“不要,求您了。”
阿莉亚怯生生地敲着浴室的门。如果吉尔伯特在里面的话,她可不愿意打搅他。门没锁。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门后的矩形镜子向她摆过来,看到了一副像讽刺卡通画的图像:镜子里面是一个头发凌乱、脸色蜡黄的女人,穿着撕破的睡衣。她迅速把视线移开,头颅中的精美玻璃立刻游移开来,闪烁出痛苦的光芒。“哦!上帝啊。”她所看到的情景是:浴室是空的。宽敞豪华的房间镶着炫目的白瓷片,配有黄铜的固定装置,芬芳的香皂包裹着金属箔包装纸,花押字的手巾羞答答地叠放着。大型的虎爪脚白瓷浴盆里,也是空的。(吉尔伯特洗过澡吗?是淋浴吗?浴缸里没有湿漉漉的痕迹。)房间里明显有呕吐的气味,厚厚的毛圈织物浴巾中有几条已经用过。有一条落在地板上。在凹陷的精美洗手池上方,心形的镜子表面有斑斑点点的印记。
阿莉亚拿起脏毛巾把它挂在架子上,心里想着,真不知道还能否再见到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了。
镜中的女幽灵在犹豫徘徊,但她并没有和它那令人怜悯的目光相遇。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想到了所有的事:订婚(“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生活得到了拯救。感谢您,上帝!”);婚礼就在父亲的教堂举行,还有那神圣的新婚誓言。阿莉亚最喜爱的电影就是华特?迪士尼的《幻想曲》,电影她看了许多次,但那可不是从《幻想曲》通向婚姻的一步啊。
如果你是纽约州特洛伊市的牧师先生和撒迪厄斯?利特莱尔夫人没出嫁的女儿会怎么样。一位空想家!
“吉尔伯特?”她颤抖着提高了嗓音。“你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吗?”
静音。
除了这个浴室,这个被称作玫瑰花蕾的蜜月套房,还包括一个卧室、一个客厅和两个壁橱。家具都是非常醒目的维多利亚样式——房间里都是郁金香色的坐垫、帷帘、灯罩和地毯。许多坐垫都是心形的。阿莉亚打开每个壁橱的门,接着就退缩回来,头痛难忍。(她为什么表现得如此荒唐?吉尔伯特怎么会躲在壁橱里?她不想去想。)她看到了他的衣服,整洁地挂在酒店衣架上,放置妥当,没有被人碰过。如果要溜走,难道他不拿走自己的衣服吗?
她不愿去想派卡德轿车是否还在。那是厄尔斯金一家在数月前送给吉尔伯特的礼物。
客厅!不好的回忆在这里盘旋。大理石镶面的桌子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的红玫瑰有些枯萎,还有一瓶法国香槟,这可都是彩虹大酒店送给他们的祝福,恭喜吉尔伯特?厄尔斯金先生和夫人!瓶子放在了旁边。阿莉亚感到一阵羞辱。玫瑰花甜甜的强烈气息在她嘴里变成了胆汁的味道。吉尔伯特谨慎地抿了一口香槟。他几乎不喝被他称为酒的东西;就是在婚宴上他也很节制。而阿莉亚却不是这样。
宿醉未醒的难受。这就是她的状况。没什么神秘可言。
宿醉未醒的难受啊!一直到她婚礼第二天的早上。
太丢人了。感谢上帝长辈们都不知道。
吉尔伯特是永远也不会说的。就连宠爱他的厄尔斯金妈妈,他也不会说的。
真讨厌。你明显是讨厌我嘛。
绝没有。他太彬彬有礼了。然而也带有傲慢。
他是个绅士,也是个不成熟的男孩儿。绅士永远不会让妻子不高兴,尤其是一个十分敏感、易激动的妻子。那可是和他结婚还不到24小时的新娘。所以吉尔伯特一定是在酒店的什么地方。在楼下的大堂或者在咖啡店里;在外面的游廊俯瞰草坪,或者在酒店的庭院里散步,等待着阿莉亚的到来。(不过吉尔伯特不会不等她独自去大瀑布观光游览的。)天还早呢,还不到早上七点半。他已经拿走了衣服和鞋子,到客厅静悄悄地穿戴去了。他知道阿莉亚累得精疲力尽,他小心翼翼地怕吵醒她。他连灯也没有打开。他一定是光着脚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的。
竭尽全力逃跑。未被察觉。
“不!我不信。”
如此的孤独,感觉真是太奇怪了。就连阿莉亚的声音在这个装饰的滑稽可笑的套房里也显得那么孤独。她预想的婚姻可不是这样的。
你从一个愿望开始,愿望实现了,而你却无法摆脱这个愿望。
正像《幻想曲》中喜剧噩梦“魔法师的学徒”这一段落中的情节一样。作了魔法师学徒的米老鼠受尽苦难,然而就在魔法师回到家中把咒语解除之后,最终,故事还是以喜剧结尾。但是阿莉亚的情况却截然不同。
家。哪里是阿莉亚的家?他们本来要在纽约州的帕尔米拉城“定居。”房子是一座高耸的荒凉砖宅,是吉尔伯特被任命为牧师时获赠的。她对这栋住宅的印象模糊不清,现在也不愿意去想它。
那么:此刻在哪里?
尼亚加拉大瀑布?
所有的地方!庸俗的笑话。就好像阿莉亚和吉尔伯特正希望自己成为典型的美国新婚夫妇似的。
实际上,是吉尔伯特莫名其妙地想到大瀑布来的。他一直以来都对纽约州北部的“远古冰川史”和“地理史前史”颇感兴趣。有一次,他们约会还去了奥尔巴尼的自然史博物馆,还有一次去了赫尔基默瀑布,在那里,一位退伍的上校对外展出了他收集的化石和印第安考古饰品。吉尔伯特和她父亲在餐桌上的谈话要比吉尔伯特和她之间的聊天饶有趣味,正是从这些谈话,她推断出吉尔伯特相信他的“注定使命”就是要解决从19世纪化石中假定的事实证据同《圣经》中对创世所描述的情节之间的矛盾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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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5)
利特莱尔牧师一副方脸盘,人到中年,身体健壮有力,就像老照片中特迪?罗斯福① 那种严肃明智的样子。但他对上述观点嗤之以鼻。他认为,魔鬼把地球上所谓的化石留下来,是供那些轻信的傻瓜们去发现的。
吉尔伯特对此虽然不满意,但作为一位绅士,他并没有明确提出反对意见。
科学之路和信仰之路。阿莉亚不得不崇拜她的未婚夫有着这样的抱负。
而她总是把《创世纪》理解为格林童话的希伯来版本。书中更多的是警示:如果不遵从圣父上帝的旨意,你将会被逐出伊甸园。夏娃的女儿,你必将受到双倍的惩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痛苦。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瞧,这样就一清二楚了!
阿莉亚并不想和吉尔伯特进行神学方面的争论,也不想和父亲争辩。让这些男人们随心所欲地去想吧,阿莉亚这样想。这对我们也有好处。
阿莉亚决定打电话给接待台。她鼓起勇气,抓起了粉红色的塑料话筒拨了“0”。她要问的是——有没有一个年轻男子在大堂的什么地方?或是——在外面的游廊?在咖啡店?请告诉他她想同他说话。这个体重150磅、身材高挑消瘦的年轻男子脸上如同羊皮纸一般苍白的皮肤被颧骨撑得太紧了,他戴着圆金丝眼镜,穿戴整洁,谦恭有礼,身上带着一种特别的气质:好像总是耐心等待别人取悦于他;或者显示出自己有多么慈善,多么乐意牺牲自己的期望,虽然私下里他并不高兴……但就在此时,接线员愉快的声音传了过来:“早上好,厄尔斯金夫人,需要帮忙吗?”阿莉亚一下怔得哑口无言。她还要努力调整自己、使自己习惯别人称呼自己为“厄尔斯金夫人”。可令她更为震惊的是,她意识到一个陌生人竟然知道她的身份。总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