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将我送走。
让妈妈很恼火的是我居然笑了,或者是说发出了一个类似发笑的声音。我浑身脏兮兮、裤子湿乎乎的,而且我的上嘴唇肯定会留下一块疤痕,一块星星形状永远不会消失的疤痕,会把人们的眼光不自觉的吸引过来,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看到这块疤痕时想把它弹掉的愿望有多么强烈,就像弹掉一块脏东西那样,他们肯定想把这块东西弄下去,这样我就是一个看起来很可爱的小女孩儿,而不再是那副上嘴唇有块白色发光东西的怪模样了。后来,我上波罗的海小学时,罗尼?海罗恩推我荡秋千,把我推的特别高,我求他他也不肯放我下来,然后我就摔了下来,还在悠荡的秋千荡板打在了我的左额,我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伤口很深,血把我的脸都糊满了,我被救护车送到了尼加拉大瀑布总医院,缝了几针,于是我的额头上也留下了一块发光的、镰刀形状的白色疤痕。妈妈开始害怕我,她坚信我疯了,我是一个为了伤害母亲不惜伤害自己的孩子,为了让母亲找不到,会藏到让母亲不能忍受的脏兮兮的地下室,地下室的脏地板下雨时会浸满水,石头砌的墙也会往外渗污物,一堆生锈的破兔子笼子还散发着兔子排泄物的气味,这些都是母亲所不能忍受的。
声音(3)
她不是我的孩子,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她不是我的孩子。妈妈这样说我,而我的哥哥们会告诉她不对,告诉她朱丽叶是他们的妹妹,并且和他们一样都是她的孩子。
阿莉亚还长期受失眠症的困扰,现在,在这个多雨的1978年的春天,适逢他的忌日接近而她的几个儿子又不在家,她的失眠症更是像肆无忌惮的烈火蔓延开来。然而她却不肯承认她因此而被折磨得很虚弱,就连跟医生也不肯承认。而虚弱又让阿莉亚很烦躁,她的孩子,在波罗的海的1703房子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后来回忆说,大清早天还没亮,就可以听到她蹑手蹑脚在楼梯上走动的声音,要不就是在厨房把茶壶放在火炉上的声音。然后她就坐在房子后面那间冰冷昏暗的屋子里,一边等着水烧开,一边坐在钢琴旁用手指轻轻地拂过琴键,就像一个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也许不仅仅是音乐使她开心,而是只有音乐有可能让她开心,“音乐可以拯救你,朱丽叶,你可以从最糟糕的景况中站起来。要有信念!”但是到了晚上九点,阿莉亚就会精疲力竭,甚至当广播上播放她最喜欢的纽约管弦乐队演奏时,她都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着了,萨尤则趴在她的膝盖上打盹儿。而她的孩子们会相互交换着焦急的眼神,因为他们真的想知道:我们是应该叫醒妈妈,还是让她这么睡着?——不管怎样,妈妈要么会生我们的气,要么会很尴尬。
这个房子里有爸爸吗?当我长大一点后,意识到别的像我们这样的房子里都有爸爸的时候,我就这样问。然后妈妈就会告诉我“没有”。我从妈妈的眼睛中读出我不应该再继续问下去了,可是我还是问了,爸爸去哪里了?妈妈把她的食指压在我的嘴唇上,说“嘘!”如果我还继续坚持,她就会皱起眉头说爸爸在你出生之前就离开我们了,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股冷气顿时包围了我,就像地下室墙上渗出污水的那种感觉,我对自己说现在你知道了。你问过了,现在你知道了。
3
羞耻啊,羞耻。你的名字!
一年级的时候,其他人好像就都知道了。(但是他们知道的是什么呢?)也许你可以认为他们是本能地就知道了。他们的目光最开始是好奇的追随着朱丽叶,然后变成怀疑,最后是嘲弄。然后罗约尔上了另一个学校的初中,朱丽叶还留在小学里,只剩她一个人。一个奇怪阴郁的口吃小孩,从来都是一个人,只有两块疤痕在苍白的小脸上陪着她。两块疤痕!她的老师也不知道该怎样看待她,波纳比家的人?她是和——有关?因为她是班级里唯一会口吃的孩子,有时候口吃,有时候又很正常地说话,还很聪明;有时候毫无预示地又自己一个人在那儿闷闷不乐地嘟囔。一个对人不友善的小女孩,不太好。但是当她唱歌时,她又从来不口吃。当她唱歌时,尽管会因不确信发出颤音,但她的声音却很清澈。
波—纳—比,波—纳—比,嗨!
在社区的广场上,人们对于“奇怪的”小孩儿丝毫不讲礼节,没有一丝同情和怜悯。
就是那个!波—纳—比!羞耻啊!
你和她说话,她听不见,走近她,她也看不到,只是直直地注视你,就像在用心听好远好远以外的声音。要想让她注意到你,必须得在她面前击掌,掐她,捅她,或者是拽她头发让她疼得叫出声来。波—纳—比,你爸爸把车开到了河里,你的爸爸要进监狱的,波—纳—比,羞羞羞啊!大一点的孩子一定是已经告诉他们真相了,大人们肯定已经告诉那些大孩子真相了。(但到底是什么呢?)
所以,童年对她来说就是一种磨难。当她回忆起童年的时候,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是一个勇敢、坚强的一个小女孩儿的故事,一个她不认识的小女孩儿的故事。
4
阿莉亚称她为阴影中的孩子,她拖着一个自我的阴影。
说到她这个青春期的女儿,母亲尽管很苛刻,却总带着一丝爱惜之情,好像她理解年轻小女孩儿的痛苦,知道不能完全责怪她。坐在钢琴前弹着德彪西① 那首神秘悲伤的《被淹没的大教堂》,哦,《被淹没的大教堂》多么美丽动人啊!她那让人窒息的美就像冬天的瀑布一样,水无声地奔驰而下,只留下氤氲的湿气,乐曲响亮的高音符似乎透过阿莉亚的皮肤,娴熟的手指直透她的灵魂。沉静,朱丽叶有一天也许会想,这是不是很奇怪:母亲叫过她刚刚放学的女儿,那时她才14岁,“朱丽叶,听到了吗?这个是你的曲子,你的灵魂,你就像被淹没的大教堂,没人能够接近你,这就是你出生时候唱的歌。”你语气好像就在说,“我已经放弃你了,走开!”
朱丽叶灰溜溜的走开了,但却只是上了楼,她搂着萨尤,相互向对方低语着、倾诉着。
阿莉亚在楼下继续弹着她的钢琴。
(为什么阿莉亚要和她实际上深爱的朱丽叶说这样的话?这位母亲,是在想象着她的迷人的处于青春期女儿的私生活么?她所渴望的那种久违的私生活是不是像沉重的种子从她身体里蹦了出来?她是嫉妒她的女儿么?嫉妒那种低沉的女低音的嗓音,就是那种她一直试图把自己训练出的那种?)
罗约尔看到了,朱丽叶阴影般的自我。
声音(4)
在倾斜的灯光里显得非常与众不同,就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跟随着她,也像是泛起涟漪后水面上渐去渐远的波纹,又像是鬼魅一般跟随着这个优雅的小女孩儿。
朱丽叶常常看起来像个梦游的人,重重的黑眼圈,弯曲的头发像没有梳理的马鬃一样垂到肩上,还散发着一股秋天落叶般浪漫而又忧郁的味道,又好像是被雨淋毁的紫罗兰;这种淡淡的香气吸引着其他的男孩甚至男人。罗约尔就曾看到他不愿看到的场面:男人看到朱丽叶出现时脸上那种震惊的表情,就像丢了魂一样。
罗约尔长到青春期的时候时相当有吸引力了,然而还是在他妹妹面前自惭形秽,有时候的确是!
罗约尔有时在街上看到朱丽叶,偶尔几次和其他女同学一起,但大部分都是她一个人。沉思在自己的世界里、梦游般的飘荡回家。看到她,你会想知道她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罗约尔猜测,她的脑海里可能正响着音乐,喉咙里还在修改着某个音符。然后,她独自一人在波罗的海公园的时候,总是会有男人偷偷摸摸、时不时瞥她两眼,或者有时候她会绕路从驻防大街(梅威瑟尔,斯通克劳普和海罗恩几家都住在那边),或者绕过挨着布法罗和肖陶扩湖院子那片长满高高野草和野玫瑰的区域。还有一次跟踪她,居然发现她一个人沿着铁道旁边黑漆漆散发着臭味的水沟走着,她那孤独却又吸引人的身影好像已经注意不到自己的存在,就像猫注意不到自己的存在那样,一步步小心谨慎的向前试探着,好像随时留意着周遭的情况——然而是什么呢?(蓝色的菊苣花?一些不存在的什么?某些掠过水面的东西?或者是朱丽叶对自己盯着的东西的下意识反映?)罗约尔发誓,他看到了朱丽叶那个阴郁的影子拖在她的身后。
罗约尔总是不愿这样想象。正如阿莉亚说的:朱丽叶骨子里有些很神秘的东西,难以驯服又不值得相信。罗约尔因为此时在暗处偷窥他的妹妹而感到尴尬,这种尴尬就像匕首一样刺痛了他。然后他也没法挪开自己的脚步,他是她的哥哥,他很爱他的妹妹,他理解他的妹妹有多么容易受伤,在这片街区,除了他,没有人可以保护她。
没有父亲的波纳比家的孩子们啊。
羞耻啊,羞耻。我们知道你的名字!
(真奇怪:没有人敢因为罗约尔?波纳比的名字而嘲笑或者奚落他。但是他知道钱德勒有一次为此烦恼过,朱丽叶现在也是。)
(罗约尔一想到这个就很恼火,他的名字?)
罗约尔跟了朱丽叶一小段路,很惊奇她居然没有向四周看一看,也没有注意到他。每个人都可以这样接近她:任何有恶意的人。她穿过一片场地,穿过铁轨,滑过一个砂砾的筑堤然后从第四十八街走出来,四十八街一部分是居民住房,都是和他们住的那个街区差不多的寒酸砖房,一部分是商业区吧,有小酒馆,商店,一个煤气站。他看到,或者说他相信他看到朱丽叶那个阴郁的影子在她身后盘旋着,他还看到一些家伙盯着朱丽叶看,有他这个年纪的男孩,也有男人,一些老的甚至可以做他们父亲的男人。这群混蛋!朱丽叶还是不慌不忙的走着,梦游般的,可能还在脑里听着音乐,根本没有注意到周遭的情况。她的嘴唇润湿微张,上唇上有一小块伤疤,还有另一块,在左侧太阳穴上,隐约可见。她的胸部在紫色棉衫的衬托下更加突出,这件衣服对她来说太紧了,就像她的黑色法兰绒裙子,一年左右就穿不下了。罗约尔生气了:难道妈妈就没看到朱丽叶离开房子时候的样子么?难道他是唯一一个看到的人吗?
朱丽叶路过了那家煤气站,在那总晃荡着一群二十几岁的男孩,罗约尔认识那些男孩,可是朱丽叶没有注意到那些人盯着她看,一个个彼此交头接耳挤眉弄眼。朱—丽—叶,波—纳—比。哦宝贝!罗约尔不能再忍受了,他追上了妹妹,用自己的肩膀撞了一下朱丽叶的肩,“哦,罗约尔!你从哪儿冒过来的?”朱丽叶笑着问,吃惊得就像一只猫在不熟悉的地方突然被一只熟悉的手抚摸了一下。
罗约尔闻了闻朱丽叶身上的气味,有点湿润叶子的味道,又似被雨水打过的花朵特有的气味。真让人发疯!朱丽叶也许几天没洗澡、没洗她那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头发了。一个念头如火星般在罗约尔的脑海里闪了一下,是愤怒,也是断言。他不能忍受他这个对异性如此有吸引力的妹妹这么不注意自己,在第四十八大街上。难道她不知道那些小子是什么样子么?难道她一点都不知道性到底是什么么?
“朱丽叶。你到底要去哪儿啊?”
“我回家啊。”
“兜了这么大一圈?”
朱丽叶心虚的笑了笑,“是么?”
罗约尔试图放轻自己的声音,他爱他的小妹妹,也许他有点夸大了她可能陷入的危险,他不想冒犯或者听起来像警告她,但他还是说,“嗨,我很认真的:你需要清醒点啦,看看那些小子怎么盯着你看,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么!”朱丽叶有些受伤的答道,“罗约尔,不用责骂我,我知道我在哪里:四十八大街。你在哪儿呢?”
盯着朱丽叶的那些男孩中有一个剃平头的,他在铁道旁边的那片空地没有其他男孩的地方,保持一段距离,偷偷地跟着朱丽叶,所以就连她哥哥那双敏锐的眼睛都没有发现他。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声音(5)
5
羞耻啊,羞耻!
1977年的晚冬,刚刚解冻的时候,已经可以听闻猴子的尖叫声了,有一次朱丽叶跟她的同学不太开心,就一边一个人心里默默吟唱着正在学习的罗伯特?舒曼的一首歌曲,突然之间就走出了学校,没有请假,也没参加下午的两节课和女生合唱团训练——那可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她敢说出来的),她跟人免费搭车就去了河边(20世纪70年代吸毒泛滥的纽约尼加拉瀑布地区,一个15岁的单身女孩跟一个陌生人搭乘免费车,司机侧面隐约露出猫看到乳酪时的那种势在必得的笑容,这不危险么?)隔离带(大概18英尺高)应该已经换过(具体撤销到哪里了呢?),因为15年前,德克?波纳比的车在陡峭的堤岸上飞驰,后来在暴风雨中失控,冲破隔离带扎到了河里。
“我在这儿,这就是那儿。”
她以前从没来过这里,这是不能来的地方,她的心因为兴奋而狂乱的跳着,如果阿莉亚在附近,她一定会暴怒。
“如果我爱你,我就一定要讨厌他吗?我不能!”
朱丽叶对自己说。
在贯通尼加拉大瀑布和布法罗的高速公路上,车流平稳地向前行进。正是下午时分,没有一丝雨。车辆都在紧挨着湍急尼加拉河的右侧车道上行驶,车道外侧是沙砾的地基和一条隔离带,隔离带距陡峭的岸边就几尺远。
朱丽叶不知道她父亲的车是在哪里冲下了悬崖,一定是在沿着这里不远的地方,隔离带已经在风吹日晒之下生了锈,整条都看不出哪里是后来连接上的,当然了,那场事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车冲出了隔离带,在河水最湍急的地方扎了下去,随即就被白色的浪吞灭了。现在因为是春天解冻的时候,河水的水位更高了,朱丽叶盯着河水入了神。可以想象的到汛期到来的时候河水就可能溢出河岸,甚至淹没高速公路。
你可能很难想象印第安人会相信,尼加拉大瀑布是有生命的,是有灵魂的。河水是有一个神明的,瀑布也有。哪里都有神明,尽管我们看不到。钱德勒说过,神也像人类一样,有食欲有热情。并且这些永远也不会消失,只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而已。任何这条河流是不需要名字的,“名字”是很愚蠢很可笑的东西。河流会复活,所有你所能知道的就是它的特性是人类所拥有的,没有人能在里面生存几分钟,哪怕是几秒钟。
如果在这样的地方孤独的死去,那真是太可怕了。
朱丽叶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虚弱。她那骄傲的力量、昂首走出尼亚加拉大瀑布、搭乘过路车回家、一点也不在乎谁看到她的那种勇气,忽然间消失殆尽了。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恐惧。事情确实发生了,就在这儿,一个男人死了。我的父亲。
想到这些字眼她就觉得是一种解脱,即使是那些带给她晕眩、迷茫的痛苦的字眼。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朱丽叶迷失在周围的环境和时间里了,伴随着她的音乐,恍恍惚惚,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歌唱,呼吸,就像做梦,却睁着眼睛。她毫无意识,以一种特有的节拍走来走去。如果我爱我的母亲,我也能爱我的父亲,他需要我。
恍惚中,朱丽叶感到一个细微而神秘的韵律伴着哗哗的流水声进入她的脑海,抚慰着她的心灵。“朱丽叶!波—纳—比!到河里来,到爸爸身边来!”她从未听过那么清晰